“这里，”她生硬冷漠地打断，又不知从哪变出一张熟悉无比的语文试卷来，“是你的吧。”冷漠地递过去，眼神却仍驻留在桌面上。
岱希一怔，捏着试卷看着一个个潦草字迹，有点无辜地说：“是啊，这是我的啊，怎么会在你这——”忽然语塞。
评分栏上，三个大大的问号。没有分数。
岱希再看，又一惊。试卷上的姓名、座号、班级都没有写。忘了写了。唉，这范晓波做同桌的也不提个醒？唉，怎么又怪起他来了，谁叫自己一时没头没脑啊。他尴尬地站在原地，竟有点不知所措，道歉？解释？问清楚，讨个说法？还是走为上策？更多的问号一股脑儿地冒出来。
“昨天看见你考试了，我是偶然经过你们班的。”老师继续轻描淡写，缓缓地抬高视线和岱希对视，眼神凛然。
刹那间，岱希所有的希望和自信土崩瓦解，只想马上以光速逃离办公室，却被老师越来越严厉越来越霸气越来越有杀伤力的眼神钉住了。
“坦率地讲，打着盹儿做试卷的学生并不少见，但是你这样子还能做对全部选择题，还是要佩服你啊。”小甜甜嘴角又浮现出浅浅的微笑，又美妙又微妙又危险。空气像是要凝固了，而办公室一米以外，却依然是一派春光热闹非凡。
岱希正想着说点什么，她又抢先一步开口了：“本以为你是有点累了所以考试时状态不好，但看你踢球那精神头还挺抖擞的嘛。”老师饶有趣味地看着站得像木头一样的他。这不是正话反说故意讽刺吗？这不是拐弯抹角骂人还装纯装嫩装可爱吗？！怕了你了。
“老师，我错了。”岱希摊牌了。心里反倒舒畅了。
“你明白了就好，”老师端正了坐姿，换用了一种听起来比较诚恳真挚的语调说话，“岱希，老师知道你底子比别人好，你可能觉得偶尔开点小差无甚大碍，也无伤风雅，但是，学习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它需要持之以恒的努力，更需要你坚持，坚定，坚守。我也不再多说了，老师也就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明白不？”
饱含真情的忧郁眼神，岱希很多年以后依然难以忘记，每每动容。
岱希点了点头，心生愧疚。
走出办公室时脚步沉重。手里捏着铅铸的试卷。
这个短短的课间，却仿佛一世纪那么长。
小甜甜那温柔美丽却又绵里藏针的大眼睛哪里是在看人，分明是在杀人嘛。
很多的日子有晴朗美好的清晨，但不能保证给你一天的阳光。
很多故事有完美的开头，但不能确保一个花好月圆的结局。
现在我的故事发展到了哪里呢？岱希懒懒散散地趴在桌上，一个个奇怪的念头像水泡一样摇摇晃晃地冒出来。
自己的人生轨迹多么像一条正弦曲线。由最初的原点，缓缓地延伸，徐徐地发展，终于上升到一个惊艳的高度，却竟在那个极值点原地踏步，而后是悄悄的退步，再后是一降再降，终于如同塌方般沦陷到最低谷。
可曾经是多么风光：“小考”全区第一。初中三年班长。全省作文现场赛一等奖。收过很多的信，真心的，假意的。受到过不少女生的青睐，甚至有多情的师姐。刚升上初三时，几乎已稳操金湖中学的一张入场券，甚至是北大清华的一支橄榄枝。
而今……
岱希时时会陷入这些毫无意义的回忆中。自怨自艾自伤。偶尔也会有“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豪迈意气，在回忆的末站痛定思痛，但更多时候是内心的阴霾所困扰。
尤其是在这样的阴天，这样闷的午后时光。阴沉沉的云翳弥漫满天，地上的一切景象都换成了冷色调，如同褪色的画，只剩下苍茫。说的话都感觉是多余的，做的梦更八成是冰凉的。
中午的教室时，现在在约一半人在说话，一半人在睡觉，而岱希还要再学习一会儿。其实班里充其量也就六七人。这样的鬼天气，在校住宿的哪个不想窝在宿舍的被窝里，没住宿的哪个不想粘在家里那张温软的床上？只有这几个不知好歹的在班里凑个热闹。
然而在如此死气沉沉的大环境之下，依然存在着一些甜蜜蜜的角落，比如，幽深的树荫下，幽静的阅览室，幽远的草地边，更幽默的是，还可以是幽暗的墙角边。
比如现在教室最后一排最右侧那两个座位，就坐着一对甜蜜的——俞超，吴樾。俞超天生一张日韩明星脸，俊俏，或者说妩媚，甚至如果他再去染发，戴耳钻，着黑手套，那样子简直是妖艳。而吴樾，高一（2）班文娱委员兼音乐科代，则如欧美女星，热情开朗，或者说，热辣开放，如果她再去画眉，抹口红，施淡妆浓粉，再来一低胸露肩的盛装舞步，那更就是活生生的一尊性感女神。（gaga……）
可现在是学生时代，老师口口声声说学生时代应该是纯真年代，以上那些太时髦太出格的行为在川颖中学是绝不会被允许的。所以他们俩也只是小声耳语，偶尔我捏一下你小脸蛋，你摸我两下大脑瓜，我再抓一下你的小小手，仅此而已，甚至察觉到有人注意时还收敛一下按兵不动。
当岱希看似无意地侧过脸瞥他们一眼时，正好和他和她的目光相撞，三人对视，不，是二对一的相视。岱希近乎仓皇地转过头望向别处，但在回头的一秒后他就后悔了：怎么把自己弄得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还是认真学习好吧。今天最后一节课还要考英语呢，好，就看英语，Crazy English！
捧出书本的一瞬间，他又情不自禁地回眸一下，这下倒没尴尬的大眼瞪小眼，那两人只顾着自己的小热闹呢，岱希算哪个同学甲？正想着，师洋带着几个哥们儿说说笑笑地走进门来，人手一杯台湾奶茶，拣了几个空位坐下。
“嘿，小希也在这。”一句象征性的礼貌性的招呼打完后，师洋就又回归到他和他那几个来路不明的哥弟们的世界里去了，大嘴巴一张开就开始从路摊小吃聊到各科老师，从北京故宫聊到英国大笨钟。几个热血兄弟亦畅所欲言。
此处不留书生。无奈之下，岱希只好另觅静处求学，带着3书2笔1计算纸轻轻走出太不像样的教室。要到哪里去呢？阅览室吧。
阅览室在二楼，所以要爬楼梯；楼梯拐角处墙上有一大明镜，所以可以照一照自己那小样。好像很多学校都设有这样的四方大镜，上面写着“某某某赠”等等，岱希对这种沽名钓誉的东西全无好感。不过杝还是给了点面子，探头探脑地关注了一下自己的面子，此时又见镜里出现款款身影，窈窕动人。回头一看果然是笑眯眯的子婉和一个女同学，正从楼上走下来：“嗨，岱希，这么——关注仪容仪表啊！”
“是啊，不怕出来了影响校容啊。”岱希一边尴尬着一边接上一句，又后悔这句太没水准了竟然自贬并且自欺欺人。
“不会啊。”子婉一边应着一边和那女生开开心心地相视一笑。那笑意蕴深长。
“没见过男孩子照镜子吗？真是的。”岱希念叨了一句，继续捧着心爱的课本走向阅览室。
阅览室人很多，但还算比较静，勉强算是川颖这时候的最后一方净土。一排排的位子都坐满了人。走到后面一点的地方才发现几个宝贵的空位，岱希就马上一下子坐上去，开启“苦行僧”无解学习模式。周围的人都在认真着，认真做作业，认真看杂志，或认真睡。还有认真恋爱的。这是岱希无意间发现的，他原以为对面的一男一女只是陌生同学，正抬起头想着一个个乱如麻的化学反应，没想面前的二位已发生心电感应。他们用的方式也太俗套了，先是认真做同样的作业以求共同话题，再认真看同一本杂志以求拉近距离，最后认真睡到一起了心有灵犀。
岱希厌恶别人在自己面前公然亲热。拿破仑说：“庄严与滑稽仅有一步之遥。”那浪漫与肉麻更是一线之间了，甚至是恶心的感觉。不管它，继续学习。好好学习，为国争光！岱希伏首执笔疾书。
“为国争光。”像是一句很久以前的口号了。他小学的很多日记，在结尾总有这样的话：“我要刻苦学习，将来报效祖国！”“我要学习更多知识，用科学文化武装自己的头脑，将来为祖国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我们是春天的花朵，是祖国的未来。”一行行稚气的文字似乎在不自量力地张扬远大的抱负。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林则徐的故事，郑成功的故事，也曾做过奇异的白日梦：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殿堂之上怒斥奸人佞臣，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为君一朝惠泽天地……
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他关注的是明天上什么课、哪个老师严哪个松哪个对教学一窍不通，还有后天的小考、下星期的大考，还要烦恼自己的物化生哪里能有所突破一鸣惊人，还要为悄然迫近的期中考而焦头烂额……
终于，上午的作业完成了，岱希骄傲地合上作业本，一点点成就感与幸福感油然而生。就睡一下吧，听说午睡是很有健康价值的。
“故事的小黄花 /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童年的……”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将岱希吵醒，原来是学校广播站开始播放音乐了，怎么偏偏是这首歌。也都不知睡了多久了。
岱希抬眼四顾，阅览室里的同学只剩下十几个了，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对面的俊男靓女仍在难舍难分缠绵悱恻卿卿我我。
岱希最后鄙视地瞟了他们一眼，收拾一下东西转身离开，耳边全是那熟悉的旋律，熟悉的节拍。情歌是不是占了所有歌曲的半壁江山？
爱情。爱情。爱情。对待爱情岱希永远都是“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或者说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更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自己的葡萄成熟时。即使和津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苦涩的等待多过甜蜜的惊喜。更何况现在只是一个人了，只剩一个人了。
门外一片阴天，灰蒙蒙而阴沉沉，乌云越积越厚，阴暗的天空如同一张积满怨气的脸。几片破败残叶在风中飘飞，如断翅孤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雨点比猫步还轻盈。接着，毛毛细雨又变成了沙沙骤雨，繁忙地交织出一张网罗天地的雨网。雨打在树叶上，哗啦啦地响；敲击在窗玻璃上，溅出点点破碎的声音。地面全湿了，天空像压下来了。
然后是一阵倾盆大雨急促地漂泼而下，放肆地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建筑、花草、人。天色忽地黯淡如墨，风雨声震耳欲聋。在暴雨中跑得慢的同学无一例外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刚才冲去小卖部买吃的的师洋更是如一只“落水狗”。
下午的第一节课却照上无误，英语。可惜教学效果则大打折扣。即使“凤姐”的声音未减一分贝热情未减一丝毫，也无能为力。
教室里毫无生机。老师卖力地滔滔不绝地讲授着，掌心的鼠标欢快地点击着，同学们却一个个耷拉着头，无精打采地瞟着屏幕上的陌生单词。一行行的英语例句像魔术一样，不断从屏幕上的空白处闪现出来，还伴以清新悦耳的叮当铃声，如此的视听享受，却一点也挑不起同学们丢失已久的学习热情和求知渴望。
在这种缺乏色彩的天气里，在这缺乏趣味的环境中，每一个显而易懂的要点、重点，好像都变成了艰涩难懂的疑点、难点。书本僵卧在每一张课桌上，犹如纯粹的摆设，更像是形同虚设。手中的笔迟钝地动着，笔记本上一挥而就的英文也是一副懒散慵惰的模样，在纸上东倒西歪地伸着懒腰。
而窗外的雨却下得格外地欢，砸开一朵朵雨花。
“这道题大家都明白了吗？Understand？”老师细心询问，双眼是满满的期待。这大雨天的还要扯着喉咙喊英语，不容易啊。
“明白了。”稀稀疏疏的回答凑成一个不太气派的合音，显然底气不足，像虚无缥缈的梵音。
老师看着祖国未来的花朵一朵朵都恹恹欲睡，萎蔫不振，不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发扬了川颖老师教学传统中的吃苦耐劳能战能熬的精神，硬着头皮上完这不堪回首的课。下课铃声响的时候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吐出所有的郁闷和不快，然后三步并作两步闪了。两个想问问题的好学生追之不及。遇上这样一群学生，“凤姐”真的要涅槃了。
接下来的课好像都在这种慢节奏低效率中度过……好无聊啊，好倦啊，连呼吸都变得乏味了……难道这就是真实的高中生活？不会吧……
终于，让人屏住呼吸的时刻悄然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