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炜不知何时摇身一变,成为台上热情四射的主持人,并且成功地把众人松松散散的注意力聚焦到我身上。可是我现在真的不想唱歌,没有兴趣没有热情更没有心情,我一直把自己当作此次聚会中一个可以忽略的存在,尽量低调,尽量三缄其口。我最初的想法就是过来走一下过场而已。
“岱希!岱希!岱希!”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生开始鼓掌起哄了,几个女孩也好奇地望过来。许久不见,女生们现在出落得十分标致,而且开始懂得略施得体的粉黛,翘首以盼的她们如同一只只骄傲美丽的孔雀。有一些我认识的,有一些陌生的,有一些又熟悉又陌生的。本来说是初三(3)班的同学会,怎么变成了奇怪的大杂烩,出现了很多素未谋面的人物,别班的,甚至别校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漂亮的,平庸的,笑开了花的,阴郁的。而我无疑就是其中最阴沉的。
“Ladies and gentlemen,岱希说大家的掌声还不够热烈呢!”李炜的大嘴巴又在信口开河了,不断地煽风点火,甚至走下台来强拉硬扯地把我拖上那个舞台,小礼堂里小小的舞台。俯视台下,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就想起了第一次遇见他们的时候,想起与他们共度的时光,有悲,有喜,有乐,有愁,回想起来却亲切温暖的初三。
我无来由地变得非常紧张,比参加“十大歌手”还紧张,幸好脚还没抖。津子有没有在看我……
“他会唱《光荣》!”咦,楚芳也来了,瞧她正和旁边几个女生交头接耳呢,一定是又在介绍我当时的“光辉事迹”了,无语啊……
“可是这里没有《光荣》啊,《浮夸》听过吗?”正在旁边搞着音响什么的小彬回过头问道。
“嗯,听过。”我随便地接过一句。非常地漫不经心。
“那就这首了。”小彬就打开音乐了。也非常地漫不经心。
“喂,小彬……”我才感到不妥。可是,音乐已经水到渠成。最后,我只能不得已地硬撑下去。可是,这首歌真的太不妥了。
“有人问我/ 我就会讲/ 但是无人来/ 我期待到无奈/ 有话要讲/ 得不到装载/ 我的心情犹像樽盖等被揭开/ 嘴巴却在养青苔/ 人潮内愈文静愈变得不受理睬/ 自己要搞出意外/ 像突然地高歌……”
唱到这里的时候台下已经有一部分同学在窃窃私语了,我猜不出他们是在谈论我这首歌,我这个人或是与此毫无瓜葛的其他事情,但是忽然有一个女生的声音异常清晰:“哦,他现在在川颖中学读高中啊,我怎么没听过这学校呢?”然后旁边几个天真活泼的女孩掩嘴偷笑。
“似木头似石头的话/ 得到注意吗/ 其实怕被忘记/ 至放大来演吧/ 很不安怎去优雅/ 世上还赞颂沉默吗/ 不够爆炸/ 怎么有话题让我夸/做大娱乐家……”
唱到这里的时候我的目光已经在人群中搜索了好几遍,还是没有发现津子的身影,她回家了吗?她还和那男的在一起吗?而台下,有几个人在看着我?没有,他们在自顾自地喝酒吃东西聊天,她们在各自的小小圈子里自由自在开开心心,他们必须珍惜相逢的稀少机会和短暂时光,她们没有时间更没有兴趣去关注一个小小人物唱的小小的歌。我唱歌给谁听啊?一个歌者最悲哀的就是,在他最声嘶力竭的时候,忽然发现没有一个人在用心聆听自己的嗓音,真心聆听自己的灵魂……
“那年十八/ 母校舞会/ 站着如喽罗/ 那时候我含泪发誓各位/ 必须看到我/ 在世间平凡又普通的路太多/ 屋村你住哪一座/ ****中工作中受过的忽视太多/ 自尊已饱经跌堕……”
唱到这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真的挑错歌了,主题不对,情感不对,对象也不对,既没有“青春舞曲”的阳光活泼,又没有那些“小情歌”的缠绵浪漫,当然只能吸引到寥寥可数的观众。那边几个同学已经玩起了什么游戏,这边几个同学也不知跑去哪里漫游校园了,原来我并不是主旋律,只是陪衬点缀的可有可无的配乐,只是暖场的滑稽可笑的小丑而已……
“你叫我做浮夸吧/ 加几声嘘声也不怕/ 我在场有闷场的话/ 表演你看吗/ 够歇斯底里吗/ 以眼泪淋花吧/ 一心只想你惊讶/ 我旧时似未存在吗/ 加重注码/ 青筋也现形/ 话我知/ 现在存在吗……”
时间已进入夜晚11点,大地上处处夜阑人静。只有小礼堂依然演绎着一个人的热闹。很多同学都谈尽兴了,都玩够了,都大餐一顿了,陆陆续续地回家了。小礼堂里意兴阑珊的“残留”同学亦如一盘散沙。我唱歌给自己听。我永远都是一个人。我永远都是孤独的存在。
当我带着略有嘶哑的嗓子走下舞台的时候,忽然有一种黯然神伤的感觉,有一种曲终人散的感觉。忽然强烈地体味到那一天郑涵在讥笑声中走下舞台的失落感与挫败感。灯火昏暗,人影散乱。
我听到命运的讥笑声。造化弄人。
走出小礼堂的时候我心情破碎如玻璃,这注定是一次糟糕透顶的表演,这注定是一次让人失望的表现。我完全展示不出一个成熟的、成功的自己,完全找不到最好的自己,难以华丽转身,反而在死角越走越窄;不仅没有完善一下几乎被时光漂白得片甲不留的人际网络,反而在徒有其表的觥筹交错中渐渐迷失,似是而非。物是人非。
我要回家了,带着一颗伤痕累累的心。我骑上那辆落后时代已久的自行车,忽然想到自己骑自行车的画面看起来会不会非常寒酸,样子会不会非常落迫。我如同时代广场中踽踽独行的渺小蟋蟀,怨气却比天还大。到了转角处的时候我用力踩了一下脚踏板,猛一加速,想要马上逃离这个地方,不料,突然闪出了人影!幸好我及时刹车。
“啊!”津子受惊地叫起来。
那声音足够让我的心完全消融,足够让我心碎。可就在这百分之一秒的愧疚之后,我又霍地重燃起怒火!我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继续踩着单车与她擦肩而过!就在她旁边,那位与她深情对唱的男生正紧紧牵着她的手。原来,无意间我干扰了他们安静美好的月下漫步,破坏了这林荫道里的温情约会。
“岱希!”她的声音被我狠狠地甩到身后。不要回头,拜托不要回头。
“岱希!”她的声音又加强了一点,在夜色中如此清脆。可惜我都听不见。
去死吧。
我发泄似地疯踩着单车,呼啸的夜风一下子将我包裹住。
不要再想她了。不要再想她了。离开她。一路狂奔的人,早已不再是昔日那个追风少年;有没有一路泪奔……
“曾经是多么地喜欢你。曾经为你写诗。
曾经以为可以为你放弃一切,牺牲一切,而现在,一无所有的我,该拿什么去爱你?
可爱的你,却永远那么善良、美丽,深深吸引我心。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不要再想她了。不要再想她了。
因为不可能回到过去。
离开她。离开她。
因为你已经不配拥有她。
我不知道你想考哪一个大学,但我希望,你的善良,能为你带来好运;你的努力,能带给你一个灿烂的未来。而我,亦不会错过最后的战役。
我渴望在高考中一扫三年阴霾。”
这是之前我写给津子的一封信,也应该是高中阶段写给她的唯一一封信。写的时候,小鹿乱跳;而今忆之,唯余讪笑。
写信,多么落伍而搞笑的事。在现在,谁还写信?也只有我这种终日窝居于自己狭小象牙塔的人。曾经多么天真,以为这样就能感动她,至少让她心里有一点小波澜,而她,忙碌的她,只是淡淡一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单纯,让人心疼又心酸。
我能够一字不漏地背下这封信,我能回忆起当初写下每一个字时心痛的感觉,我能回忆起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但是,除此之外,我能什么?
惟余冷笑。
其实早就知道,从分道扬镳的那一天起,我们再见的机会就微乎其微,我们心灵重逢的概率更小。空间的分隔会让各自的距离渐行渐远,渐渐渐渐,两个人都习惯了不再有对方的另一个世界;时间的推移会让记忆愈变愈模糊,情感一遍遍地被漂白、被冲淡、被摧毁。
是的,我曾经相信她是唯一、她是命中注定、她是上帝赐予我的维纳斯;是的,我曾经相信那不是懵懵懂懂的年少轻狂,那不是浮光掠影的海誓山盟,曾经相信那是深思熟虑后的抉择,那是镌刻在彼此心灵的契约;是的,我曾经很喜欢她。爱她。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爱她。
是的,即使现在,我依然这样。依然喜欢她。
可是,那又怎样?
人毕竟是一种实体的存在,人不能终日生活在不可触摸的世界里。她在那里,我在这里。我不能在濛濛的雨天为她撑一把伞,不能在她默默伤心的时候为她拭去眼泪,在她羞怯紧张的时候给她一个温暖的眼神,在她脆弱的时候给她一个结实的肩膀,一个柔软的胸怀依赖,更不能在那个悄悄酝酿浪漫的花前月下夜,轻轻牵起她的手。她有什么错呢——多么后悔自己当天毫无风度的举动。
那不是别人啊,那是你日夜思念的津子啊,你曾经以为只有在她的声音里你的名字才如此好听,你曾经多么想见她一面,而当她真正出现时,除了冷漠、除了伤害,你还能给予什么……
“我只能永远读着对白/ 读着我给你的伤害/ 我原谅不了我/ 就请你当作我已不在/ 我睁开双眼看着空白/ 忘记你对我的期待/ 读完了依赖/ 我很快就离开……”
期末考试的结果很快出来了。老师们总觉得,如果不在新年之前给学生们最后一次打击,未免可惜。当然,也不是所有学生。几家欢天喜地几家哭天喊地。而我,没有一次例外,都属于后者。虽然这一次自己加了下总分发现数学少加了7分,死皮赖脸找老师挣扎着加上去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总分排名全班第三全校八十三,惨不忍睹。可喜的一件事是,英语150分的试卷,我考了120分,对我而言算作不小的进步了。可怜的另一件事是,我的好朋友子婉的英语分数跌至102分,这无疑不是她的真实的水平。据说是因为考试时耳机失灵,听力只得6分。可悲的一件事是,我们班最优秀的同学,放到全校,排名78。
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所在,甚至对比下述事件时简直是“小菜一碟”,最可怕的另一件事是——
有人说过几天学校要开家长会。家长会,血淋淋的三只字。闻之心惊肉跳胆寒。
同学们纷纷开始思量对策。
我的脑里忽然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