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悠扬的嗓音,在春日肃清的街道上,越发明朗和义正言辞。
话音一落,轿辇四周着银色盔甲的侍卫齐齐看了过来,没有半点感情色彩的冰冷眼神落在她身上,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馨儿,你小心点说话,不可胡言乱语。”唐磊浑身炸毛一般,惶恐不安的捂住她的口鼻。他战战兢兢的望一眼轿辇,仅看一眼,便瞬间惨无人色。
唐磊深吸一口气,这才为难的看着这个在前方探路的侍卫,眼神飘忽躲闪,露出挣扎之色。
真不知该说怎样的话,才能让着小兄弟不计前嫌。
侍卫见见杜可馨一口一个舅父,脸色愈发苍白,紧握的皮鞭也不知何时掉落,悄无声息的落在脚踝处。
他双手背在身后,唇瓣紧抿,视线闪躲的望向唐磊,道:“既然是大人的亲戚,此事作罢,你快让她们将马车趋驶离去,莫要让主子不快。”
见他主动揭过,唐磊大喜,一把揽住杜可馨的手臂,劝诫:“馨儿,速速离开,莫要逞能。”
杜可馨似笑非笑的望着侍卫,终是缓缓摇头,眸底深处偷着孤注一掷。“舅父,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却知晓什么是礼仪廉耻,身为朝廷中人,必以理服人,棒棍之下,与莽夫何异。”
她挣脱唐磊的手臂,任性的行到队伍的正前方,双膝一屈,沉静的跪倒在轿辇之前,耐着性子道:“这位贵人,若是您的属下犯错,是否纵容其玷污您的名声。虽然此事微不足道,但若传到有心人的耳中,即便是君子都将被抹黑,众口铄金,到时你想诋毁,也无可奈何。”
这一番话后,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低垂着脑袋,仿佛石雕一般,等候轿辇中人的吩咐。
一种肃杀之气从两列的侍卫身上散发,齐齐向她直袭而来。
杜可馨向来心高气傲,但绝不是不知进退、不懂伸屈之人,被一侍卫狗仗人势的欺负了,总要知道对方主子的身份。
且,这人身份到底何等尊贵。此人莫名的来了安平县,是福是祸,总要抛砖引玉,一探究竟。
尽管空气冷凝,她一动不动的跪在地上,仿佛并不清楚自己捅了马蜂窝。
“流言止于智者,流言更止于腐尸。”良久,轿辇飘出一句富有磁性的声音。
带着一股阴阴柔柔的怒意,低低环绕,压抑着,阴暗的,缠绵悱恻般萦绕在人身体四周,就好似冬季的阴寒之气,莫名让人打了个寒颤。
杜可馨跪在冰冷的土地上,膝盖僵硬的发颤。她牙根死死咬着唇瓣,明显感受到一股杀气向她逼近。
“贵人错了,尸体亦能说话,凡事牵一发动全身,舅父大人当前,安平县街道之内,岂能轻而易举遏制。”稳定一番思绪,杜可馨挺直胸膛,无畏那些袭近的杀气,控制住发颤的嗓音,镇定道。
贵人错了。
四字一出,便听到一阵抽气声,唐磊惊吓得捂住口鼻,瞳孔瞪大如牛。
望着背对而跪的侄女,似乎一点点看到她的生命力流失,一点点看着头颅滚地,血溅三尺的下场,慢慢化作嶙嶙白骨。
车队两侧的侍卫,亦望向挡住轿辇的女子,无一不是在看一个死人。
“你可听过闭门屠城?死殍满道,白骨露野,流血千里。”轿辇中再次传出一句话。
简短的话语,带着一种莫名的笑意,似乎在嘲笑她的无知。
闭门屠城……
这下,杜可馨瘫软的跪坐在地上,挺直的背脊再也无法立起,双眼没有焦距的盯着前方。
她脑中不时回荡秦始皇焚书坑儒,以及日本大屠杀时的惨烈景象,胃中翻滚,酸气不断上涌。
轿辇中的人不似开玩笑,杀戮深重的一句话被他说的云淡风轻,却又透着阴鸷黑暗。
随着他的声音环绕,眼前顿时浮现一幕幕凄惨的屠杀,叫嚣声,哀号声,浓郁的血腥画面不断重复出现。
尸横片野,血溅三尺,无数冤魂飘荡在安平县城上空。
“大人饶命,饶命啊!”唐磊吓得屁滚尿流,红色裤子顿时一片湿润,双腿发软的摔在地上,坡爬打滚般的爬到轿辇前,哭丧着脸道:“杜可馨乃贤王之女,有冒犯之处,还望大人谅解。若您实在恼怒她,大可将她关押至牢房,还望大人还安平县一个安宁,饶过无辜百姓。”
杜可馨手掌极力握紧,指尖深陷掌心,剧烈的刺痛只增不减,以此控制着纷乱的心神。
突然的,身体被人拉着猛力摇晃。
唐磊失魂落魄的跪倒在杜可馨身侧,瑟瑟发抖的抓住她的衣襟,痛苦的瞪着她,满嘴唾沫星子四溅:“馨儿,你快求大人饶命,快!你死了不要紧,你不能连累安平县的百姓。若是让妹妹与妹夫选择,也定会让你如此,百姓何其无辜啊!你自刎吧,快,自刎了,也就免去麻烦。”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咆哮着说出的,唐磊神经略有错乱。
他双手拼命的摇晃着杜可馨,时而停下动作,环顾一眼四周的楼宇,然后望着前方侍卫手中的利刃,激动的就要上前拔刀:“你若下不了手,我送你一程。”
杜可馨脑子一片空白,被人死死拽住,焦躁的情绪慢慢消退。
见唐磊如此,福伯亦是一脸愧色的匍匐在身侧,老泪纵横道:“小姐,若不是因为我闯祸,也不会如此!老奴是千古罪人,老奴罪该万死,舅爷将刀给我,该死的人是我。”
耳边吵闹不休,哭声震天,不断攻击着脑中紊乱的神经。
她脑海似有一根绷得极紧的铁丝,不断收缩,不断嘶鸣,仿佛任何一个时刻,都将断裂。
“都给我闭嘴。”一声低喝响起。
杜可馨压抑着勒令,嗓音暗哑道。
她揉了揉涨疼的脑袋,看着一左一右哭丧着脸,宛如妇人一般失魂落魄的男人,冷着一张脸,重新开始思索。
古代君权独大,有能力屠城的,不是皇家嫡系,便是王孙贵族。
这其中任何一种,都代表了无上权威。
但,若只是一般的王孙,必定会因为她是贤王嫡女的身份有所顾忌,能将稳重的舅父吓得失魂落魄的,只有皇家之人。
只是,因避免流言蜚语而屠城的,说此人癫狂、暴戾也不为过。
理清思绪,杜可馨不卑不亢的望着轿辇,朗声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公子既然如此顾惜名节,又怎会无故屠城,平添杀戮。待您进入古刹佛堂的一刻,岂不惭愧无地,引咎自责,将化作你一生的梦靥。”
非人也……
三字一出,身侧突然传来一阵闷响。
唐磊与福伯经受不住,顿时身子一软,头一歪,晕厥过去。
望着两个大男人被侍卫身上的杀气吓晕,杜可馨嘴角抽搐一番,由衷在心底感叹:看来我的确是女汉子,临危不乱,堪比男人。
如此想着,她再次揉了揉小腹,不等车中人说话,泰然自若继续道:“君子趋利避害,畏死乐生,亦复均也!只需一人之命,便可证实公子德重恩宏,何苦焚毁一城之灵。”
这时,被云层遮掩住的旭日露出了耀眼的光辉,脸侧拂过一阵和煦的暖风,让这种冷凝的气氛传递到她面前。
两侧道路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着璀璨的绿芒。
杜可馨跪在地上静静等候,整齐有序的侍卫手中,冰刃透着森森寒光,与高空的旭日汇成一色。
“若我喜欢看血染九州呢?”轿辇中的贵人一意孤行道,嗓音低沉几分,就是不踏进杜可馨的激将法中。
杜可馨这次不急着反驳,扭头指向呆站在身后的侍卫,气恨难消问:“那他是否同样葬身此处,化作凄凄哀骨?”
“自是如此!”
得到肯定的答复,杜可馨心中舒畅了,更是想明白了。
侍卫从呆愣中回神,双腿哆嗦的跑到轿辇前,不忘毕恭毕敬的行礼。“小人知错,请主子绕小人一条狗命。”
因熟悉主子的秉性,他瞳孔一片死灰之色,清楚看到自己一只脚踏上阎王殿堂的轮回路。
看他毫无求生之态,杜可馨叹息一声,顿时明白轿辇中的人说一不二,杀戮果决。
想到满城性命全部被自己牵扯进来,她第一次觉得性子冲动莽撞了些,懊恼此番举动。
古人最善斗。
阴谋诡计、鬼域伎俩,无一不是圣人先辈留下来的,所以莫要小觑古人智慧,不然只会阴沟翻船。
她软趴趴的坐在地上,右手手掌平放到地面,五指交错的在地面敲击着,听着有节奏的敲击声,慢慢垂下眼帘。
随着敲击声,脑中思绪横飞,她身子蜷缩成一团,苦苦抵御杀气,终是双眼一闭,幽幽道:“血染九州虽美,却怕错失锦绣山河。”
空气陡然凝滞。
这一句话很是突兀,所有人的呼吸全被扼制住,静得可怕。
她弱弱的收回手掌,左手包裹住整个右手,传递温暖气息。
“咚咚咚,咚咚咚。”心脏狂跳如鼓。
越是宁静,心脏跳跃的响声就越是明显,一种紧张感不断鞭策着神经。
她在以命相搏,甚至是以全城人的性命相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