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然老先生脸上密集的愁云忽有破云之势,听到她的一番话,竟觉豁然开朗,展颜道:“好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你才思敏捷,珪璋特达,真是难能可贵,年方几何?”
“先生过奖,恰十三。”受到称赞,杜可馨连忙摆手,谦逊的摇头。
事情发展到这里,也是时候了。
她瞟一眼任羽洛,发现他神色迷茫,旋即收回自己的视线,温文尔雅道:“任羽洛任公子,你愁眉不展,眸露嘲讽,是否觉得我所言纯属虛谈,才如此不屑一顾。”
这一发问,所有的视线聚集在任羽洛身上,准确的说,是全部集中在他的面部,这其中,当然包括他的恩师,皓然老先生。
“不是,没有。”任羽洛本在发呆,听到掷地有声的质问,连声否定。
杜可馨缓缓点头,算是认同他的说法,随后不知想到什么,打趣道:“莫不是任公子思念美人,想你那如花似玉的娇妻?”
“没有没有,我善未娶妻。”不知怎么的,任羽洛心中顿时不安起来。
“其实我今日来,一则是向浩然老先生不耻下问,二是为向任公子讨教一事。”她站在众弟子与浩然之间,斯文有礼,一举一动都透着风雅。
由于之前她的一番见解让众人钦佩,以至于在私塾传道授业之时,众人也耐着性子继续聆听。
任羽洛从席位上站起,疑惑的望着她道:“讨教不敢,但请直言。”
杜可馨一挥衣袖,从容不迫的与任羽洛并肩而立,却不再看他,侧身对皓然先生道:“先生,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敢问一句,若您的弟子始乱终弃,染着一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可是君子所为?”
皓然老先生手指微颤,苍老的容颜看不出别的情绪,仅是用睿智的眼望着她,等待她下面的话。
“听闻任公子与杜家小姐定有婚约,却又夺了邵舞小姐的身子,携带她一同私奔,孤男寡女,善未及笄便行苟且之事,可是君子行径?”她双手别在身后,胸膛挺起,每问一句,学堂之中便安静一分。
“你休要胡言乱语,造谣生事。”此刻,任羽洛神色慌张,双眼冒火的瞪着她,那模样似乎想动手。
“君子动口不动手,如今整个都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怎说我造谣生事。”见任羽洛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猛地后退,迅速拉开距离。
这一后退,却撞到了易寒的轮椅上,由于脚跟被东西绊住,身体失去平衡,整个身子不受控制的往后摔去,强烈的撞击力让易寒的轮椅跟着一起晃动。
眼见就要砸在这个温润的少年身上,只见易寒眼疾手快,身子前倾,一把揽住她的腰,随后向前轻轻一推,将她摔倒的身形稳住。
“可当心了。”易寒的手掌仍放在她的腰侧,温暖的气息透过厚实的衣衫传递过去。由于用力过度,略有喘息,
“多谢。”杜可馨不好意思点头,腰被陌生人揽着,耳尖微微泛红。
恰巧易寒的视线落在她的耳鬓上,不知怎么的,双手立马缩回,咳嗽一声,道:“地面路滑,小心了。”
她下意识的看一眼脚下,压根没有瞧水渍,这一来一回之间,羞红的耳垂恢复原本的色泽。
心口憋着一股气,扭头瞪着事情的罪魁祸首任羽洛,整理一下思绪,冷冷道:“那日,我亲耳听到你与任雪的对话。你扬言,侵占了邵舞小姐的身子,必会纳她为妾,同时也要将杜家小姐娶进门,让她享妻之位,实是你二人的丫鬟,倒夜壶,睡马厩,将她娶回去好好折磨,才能解你心头大恨。”
随着杜可馨清脆的嗓音回荡,学堂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不可置信的望着任羽洛,仿佛从不认识眼前这个温雅的读书人。
任羽洛现下冷汗直冒,俊朗的脸全无血色,惴惴不安的站在大堂中央,噤若寒蝉。
“你更扬言,要将杜小姐赐给侍卫玩弄,让十几个男人轮番享受,然后再休妻,让整个瑞国的人以为她不守妇道,最后赐她一个‘幽闭’,是与不是?”杜可馨直视任羽洛,看着他方寸大乱,看着他十年同窗全部露出鄙夷的神色,声音越发铿锵有力。
被人高声质问,任羽洛惊慌失措:“你胡说。”
“我岂会胡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任羽洛,你心肠好生歹毒。”杜可馨栖身上前,步步紧逼。
“那是我在房中所说,你怎会听到。”任羽洛双眼却盱衡厉色的瞪着她,恨不得将她吞噬入腹。
“哼,露馅了吧。”
能让对方亲口承认,杜可馨总算松了一口气。
“啪。”一声巨响,戒尺猛地敲击在桌面上。
皓然老先生勃然大怒,义愤填膺的站起来,戒尺直指任羽洛,骂道:“心怀叵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给我跪下!”
任羽洛顿时魂飞魄散,连瞪杜可馨的时间都没有,双膝一软,笔直跪了下去。
“刚刚他所言,可有半句虚假?”浩然先生迈出席座,疾言厉色的走下台阶,他虽年迈,每一脚步却带着沉重压抑的气息,每一步,都敲击在众人心房。
任羽洛顿时黯然失色,跪在地上,身子匍匐下去,诚惶诚恐道:“是……是的,并未虚言。”
一句话落,四周再次死寂。
随后,又是一阵高低起伏的议论声。
“竟是真的,如此歹毒的话,真是任兄所言!”
“近日都城传的沸沸扬扬,还以为是道听途说,不想他真与邵舞有染,邵舞小姐与杜小姐都是豆蔻年华,怎能如此丧心病狂。”
“任兄实在糊涂!”
“知人知面不知心,玷污了君子名声!”
学堂的宁静被打破,所有学子失望的看着任羽洛,议论之声不断漂浮在他耳边,让他将头垂得更低。
皓然先生手持戒尺,步履蹒跚的走到任羽洛身前,细长的戒尺迎头而下,猛地朝他匍匐的后背抽去。
“啪啪……”数声巨大的鞭挞声,狠狠抽在背脊上,连一声闷哼都未发出。
皓然老先生举着戒尺抽了任羽洛数十下,耗费了所有力气,他满脸失望之色,终是狠下心道:“鄙人庸言庸行,自觉无法训诫你六德、六行、六艺,自今日起,你不再是我入门弟子,往后你一言一行,皆属你个人行径,好自为之。”
六德是指:智、信、圣、仁、义、忠,六行指:孝、友、睦、姻、任,恤,而六艺则是指:礼、乐、射、御、书、数。
杜可馨面色平淡,钦佩的望着皓然老先生,终是微微叹息一声。
这个老儒士,倒也澹泊寡欲,她还怕到时候这老儒士为了面子,将此事遮掩下去,不想,却是直接驱除师门。
“不要,先生,弟子知错了,请不要将我驱逐门下。”这一次,任羽洛是真的慌了。
他无暇顾忌四周同窗的表情,更顾不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感,一脸哀痛的祈求着。
“先生,是羽洛糊涂!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这才胡言乱语。先生,我的品性您还不清楚么?俗语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真的悔悟了,先生,还望您三思啊。”任羽洛双膝跪在地上,用膝盖在地上摩挲前进,试图打动皓然先生。
男儿膝下有黄金,此刻任羽洛卑躬屈膝的模样,倒与他往日里嚣张跋扈形成鲜明对比。
杜可馨并不知道,皓然先生在整个瑞国是赫赫有名的,在儒术界更是泰山北斗,若经他驱逐的弟子,往后在求学道路上,只怕画上终点,更别说考取功名。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离去之时,记得将你在书斋借鉴的书籍交还。”皓然老先生皱巴巴的脸拉的很长,透着坚定与苦涩。
他不愿多看任羽洛一眼,背着身子对着众人,孤寂的站在孔子的画像匾额之下。
良久,任羽洛依旧跪在孔夫子画像之前,恍恍惚惚的望着背对而立的浩然先生,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呆愣着。
陡然的,他似乎想起什么,猛地站起来,冲到杜可馨身前,双手一把揪住她领口的衣衫,咆哮道:“你到底是何人,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你要如此陷害我。”
突然的举动将让人震慑住,书院中其它弟子齐齐后退,望着任羽洛癫狂的模样,有些后怕。
杜可馨哪知他情绪失控,未及时躲开,让他抓了个正着。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这小子阴险毒辣,故意跑到私塾来陷害我,若你不说清楚,今日别想走。”任羽洛被逼急了,他双眼瞪大,眼中充满血丝,整个人变得狂躁。
衣领被人牢牢揪着,杜可馨呼吸有所不畅,想到自己女扮男装,心立马悬了起来,嚷嚷道:“放手,放手……”
这时,易寒推着轮椅靠近二人身侧,好言相劝道:“任兄,且稍安勿躁,莫要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今日被先生逐出师门,我一辈子的仕途便毁了,还能错到什么地步。”任羽洛压根不停劝,鼻孔因气愤微微增大,情绪很不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