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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事后老何问何琳:“何冲不会真的和你那个朋友有什么吧?你跟她说我有意见,咱家孩子都是正正经经的,我和你妈都不欢迎‘姐弟恋’,你看她有多风尘!”

何琳也不觉得“姐弟恋”有什么障碍,主要也是哲哲的风尘,相对于何冲的“纯洁”,她风尘确实多了点。

倒是郁华清不以为然,“男孩子,还怕他吃亏?人家是记者,见多识广,你看那眼神,咱家人都绑上不见得是人家对手!俗话说,一个成功女人的背后肯定站着一堆男人,要一个男人崛起,后面没几个女人使劲,咱家的小帅哥怎么能更快地成长为大模特大明星?我就特希望何冲能成为名人,成为杂志封面的‘少妇杀手’,我警告大家不要用‘正统眼光’扼杀咱家未来知名度与影响力最高的艺术家!”

但让人大吃一惊的是郁华明听说此事反应激烈,正在埋头写“农民工进城歧视调查”的老教授几乎马上离开桌子,严厉地问她丈夫:“咱家何冲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生活不检点的女人?那些身家清白、品行端庄的好女孩都入不了他的法眼?告诉他,我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么一个女人做我们家的媳妇!”

老何以同意和郁闷的心情自嘲般哼了一声,“华清为他们说话,说可以帮带何冲的事业!”

“何冲完全可以去纽约做他的艺术,我们也可以支持他走下去!”

“但你妹妹喜欢她。”

“又不是她儿媳妇,她喜欢没用!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们唯一的儿子与这种女人走在一起!”然后气呼呼的,给儿子打电话。

当时何冲刚拍完一则洗发水广告,与陈哲在一起吃西餐,接到母亲的电话,听了她毫不妥协的坚韧语调,不安地看了看对面炯炯有神的女友一眼,离开桌子,到僻静处,小声地安抚:“妈,这是我自己的事……”

“胡说八道!你从小到大我都放养着你,尊重你个人的意见,但这一次你要听我的!”

“她怎么不好了?”

“她很好,当普通的朋友很好,但当我们家媳妇不行!”然后挂了,给多管闲事的郁华清打电话,“你不要鼓励何冲与陈哲在一起,我告诉你我的态度:反对!你要知道你两个儿子都是找的老老实实正正经经人家出来的姑娘,我只一个儿子,就要一个贤惠、知书达理的,能作的疯丫头还是算了吧!”

华清清脆地笑:“哟,还没当上婆婆就想当太后了,对何冲有利你管他呢!”

聪明又极具洞察力的陈哲也适时给未来婆婆打了电话,“阿姨,我喜欢您儿子,我为他豁出去了。我劝您不要插手了,俗话说一辈子不问两辈子的事,我是不会退却的,您不知道您越反对我们越有力量抱团吗?”

华明很沉着,“别做梦了,我劝你打消进何家的念头,你们能成为好朋友我衷心欢迎,但不能成为何家的媳妇,有我在,你还是另做打算吧!”

陈哲面对如此决绝的话没有退缩,很韧性地回了一句:“您放心,您会成为我婆婆的,从现在开始我们看谁对您儿子更有影响力!不嫁给何冲我还就不罢休了。阿姨,您应该知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我们年轻人的。”

华明真是给气疯了。

华清却适时评价了姐姐一句:一辈子好运气没婆婆,没受过婆婆的气,但不妨碍她会做个恶婆婆。

于是有人护航,何冲与陈哲的事暂时作罢。

被闪下的小凤怎么办啊?其实小凤这孩子也是个明白人,一见何冲的样貌,电视上的偶像似的,就觉得事情悬了,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台阶低一点的就得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才能与人家配平,像古代皇帝,对民女只有一个要求:俊。如果他们的家世调过来,没准还有点谱。

老太太也死心了,尤其看到光彩照人的陈哲后,真切感受到咱家小家碧玉只能当个贤妻良母,那种出得厅堂为男人照出光辉前程的女人无论如何是比不上的。

姻亲不成,既然来到北京,看到了大城市的秩序和繁华,无论如何也不能回去了,人人都看得明白,从乡村走到城市的道路越来越宽,越来越明亮,退回去,自找死路。反正姑娘大学毕业,有文化,慢慢找工作吧。说来也巧,大姑姐从南方打来电话,无意中告诉她母亲一件让老人家三天三夜睡不着的事儿,“娘啊,俺在这边的制衣厂给人家缝扣眼,知道俺经理是谁不?是咱西边庄上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闺女!人家比传林早毕业一年,来深圳找的工作,还找了俺公司副总这样的男朋友,转眼就发达了!把人家一家人都弄到深圳来了,三个妹妹都在制衣厂,我是托了老三帮忙才进来的,俺也只认识老三……”

老太太恍惚记起这个林三孬的大闺女曾经与他三儿谈过恋爱,还记得林家很穷,林三孬要过饭,但四个闺女却出落得远近闻名的漂亮。

王青霞继续说:“俺公司在北京顺义还有一个分厂呢,制衣出口,俺想托林经理的忙,调到北京的分厂去上班,与你也近啊!”

老太太一听挺高兴,又加了一句:“你给林三孬的大闺女说,把小凤也弄进厂里去上班行不?”接着把她带小凤来相亲没成功的事说了一遍。

青霞也对小凤相亲二弟的小舅子不赞同:“人家自以为城里人高高在上,你何必舍这张老脸呢,好像咱高攀人家似的!好歹小凤也是个大学生,让她去厂里当工人她干吗?吃得了这苦吗?我们这边的人一个月就休两天,每天上十个小时,有时还加班,没文化找不到活的才进厂。”

“你哥说这边也不好找,这边有学问的人、念过大学的人忒多,小凤又没工作经验,能不能给林三孬的大闺女说说,小凤有文化,坐个办公室行不行?”

老太太很上心,关系到自己在娘家和娘家哥的脸面。同时也隐隐有点后悔,要是当初同意了林家丫头与老三的婚事,今天自己就可以给未来三媳妇打电话提要求了,自己人嘛,当然得照顾点。人没有长在后面的眼睛,谁能看这么长远?

不过又想到,人家是谈了公司副总的男朋友才当上经理的,要是与传林在一起,也没这样的机会。

但青霞给小凤找“后门”坐办公室的机会并没很快到来,小凤就天天吃住在何琳家,很快把何琳惹烦了。按说年轻的姑娘帮着老太太做做饭、买买菜也没什么,嘴巴甜点手脚麻利照顾好老太太就行了呗,可能亲戚观念重了吧,小凤对表哥传志也死心眼地像对老太太一样当成了自家人,有几次让何琳撞见这个外来者勤快地给传志削梨吃,亲自递到他手里,当然也亲自递到老太太手里了,看到何琳推着婴儿车进门,乖巧的女孩就又削了一只,要递到脸色难看的二表嫂手里,何琳冷冷地拒绝了。接下来女孩表现出的受伤害姿态让她万分鄙视,简直与婆婆的表演无异。女孩委屈地哭了,老太太和二表哥诚心诚意地安慰,第二天何琳在楼梯上就听到了这表兄妹在厨房洗菜做饭时快乐的一唱一和声。正是这种快乐让何琳怒火中烧,女主人被一群外人打扰得不快乐,她一个外人何以快乐成这样?

做顿饭需要这么多人吗?老太太在哪里?干吗狭小的厨房里非剩下他俩人?表兄妹还不是亲的,民间的故事版本还少吗?

当她佯装去厨房拿袋奶喝时,小凤突然惊愕低落下来的脸更让她恨不得把她踢出去:让我男人陪着玩着,还指望我给你道歉啊!

当天晚上何琳发飙了,让小凤走。

传志无奈:“她一个女孩子家,让她去哪里?”

“她没家啊?我们的家为什么要成为所有跟你沾亲带故的人的客栈?”

“她就住几天而已,找到工作就搬走!”

“快点,我不希望这个家里有年轻的女人横插一杠子!”

“想哪里去了?”

“没想哪里去,三天后只要你表妹还在楼下住着,我就到大街上拉个表哥住楼上!”

上面吵,楼下客厅里电视前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不说话。等楼上人告一段落了,老太太安慰远房侄女:“别听她胡说,脑子有毛病了,连我都骂。”

小凤也突然不在乎了,反过来安慰老人,“二表哥也真是,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人,不孝顺老人,不工作,还天天吵架,过个什么劲啊!”

“传志命不好,被她治得死死的,找这么个恶媳妇倒了八辈子霉了,没有好时候,传志命里该有这一劫!”

小姑娘蛮同情地叹口气。

三天后,小凤还是暂时搬走了,在一家酒楼当服务员,管吃管住每月八百。

老太太和小凤都颇有微词,看不上服务员这个侍候人的职业,丢人似的。老太太当场承诺了:“先干着,等你大表姐托人调到北京制衣厂上班时,你去坐办公室,那个轻巧又体面!”

正在何琳烦得要命时,又一堆人马上门了,绣花拖儿带女进来了。

何琳抱着白白胖胖的女儿下巴差点没摔在地上,“大嫂你怎么来了?想大哥了?”其实内心很厌恶,这么多人又住家里了。恨不得拿扫把打出去。

哪知绣花往沙发上一坐,放声大哭,黑红的脸膛上泪水像浆糊一般,把一夜坐汽车、火车积的灰尘糊成一片,而两个孩子先是呆呆的,然后也跟着母亲哭。

尤其是大龙,自从生下来后何琳第三次见,一岁多了,在九斤多的基础吹气球似的继续膨胀,那么小就一脸横肉,一颗硕大不成比例的脑袋,按他奶奶的说法这样的才聪明,脖子如米其林轮胎的商标,一圈又一圈的丰厚轮廓,脏兮兮的胳膊比天勤的腿还粗,肉肉的小手还捏着一根雪糕棍,不知玩弄了多久了。何琳简直难以置信,她们竟把孩子当成猪喂成这样,而老大招弟依然是个黑不溜秋瘦骨伶仃的黄毛丫头。

绣花大嘴一张,哭什么呢?原来绣花一直打电话让老公把工资寄回家,给女儿上学、儿子零花吃穿用什么的,以前都是高高兴兴往家寄的,后来没那么勤快了,还说给何琳的闺女买东西花了。绣花一想也是,以前何琳也没少帮她,现在还人情应该的,哪知以后再没收到传祥工资,心道挣那点钱也不能月月花到侄女身上呀,再打电话催,传祥嘀嘀咕咕,绣花就骂开了。骂急了吧,传祥干脆给她一句:“离婚吧,反正过不下去了,混着没啥意思。”

绣花一听,天塌下来一般,田里活也不管了,带着俩孩子到北京找老公婆婆了。

何琳一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大伯子什么时候给天勤买过什么呀?这人都有儿子了,又发什么疯呢?耐着性子继续好奇,“大哥为什么提离婚呢?”

绣花甩一把鼻涕一把泪,“外面有人了!”然后抽搭着,“妈的,家里里里外外扔给我,孩子不管不问,得了闲了,在外面与狐狸精勾搭上了!”

何琳有点不相信,“不会吧,我们怎么没发现?”

“他自己承认的!”

何琳狐疑,“不会这么糊涂吧?”

绣花不相信地看了何琳一眼,“他家里人肯定都知道,我是不会让他得逞的,给他照顾老的少的,还忙着田里,他享起清福来了,要死大家一起死!”

发现事态严重了,何琳给传志打电话,只说了句,“家里出事了,嫂子带着孩子也来了……”

对面传志就听到嫂子和侄女侄子的抽泣声。

在传志回来之前,老太太先回来了。老太太现在常去大儿子那里,常住在那里,很多事情她可能知道。

绣花见了婆婆,像见了观音菩萨,什么也不说只抱着大腿哭,而且扭了两把,让两个孩子跟着一起齐鸣。

老太太皱着眉头,坐下来,把孙子揽在怀里,发话了:“闭上窟窿眼子吧,哭有什么用,有话说话。”

绣花猛然抬起头,有点咬牙切齿,“你儿要跟俺离婚,你知道不?”

老太太有点轻言细语:“俺这不天天住他那里管着他吗?天天看着他,不让他出啥事……”

“大龙不能没爹吧?”绣花十分激动。

老太一直是平静缓和、中间偏弱的语气,“还没到那地步,传祥也糊涂点,你放心,有俺在,婚离不了!”

何琳下巴又快掉下来了,哇,凭传祥那老实巴交的货色,还真发生婚外情了,不由得对婆婆也多鄙视了一眼,原来早知道了呀!怪不得这一阵子不在这里了,原来给老大擦屁股去了。

绣花愤愤:“噢,让俺在家种地干活、拉把孩子,累死累活,让他在外面痛快找女人,钱也不往家里寄,你以为不离婚俺就愿意了?当俺憨当俺傻啊!妈×的不过俺也得把一个个狼羔子扔给你们,你们有种侍候拉把去!谁给你们养崽子啊?破罐子摔八瓣,不过散伙!”

大闺女见母亲歇斯底里说不要他们了,首先又哭出声来;小家伙一见姐姐哭,也窝在奶奶怀里哼唧。

老太太一见孙子饿了,不再搭话,牵着孩子到厨房里弄吃的。

这时传志回来了,见客厅里一片悲凄狼藉,有点愣。何琳把孩子交给他,然后把他叫上楼,门一关,“你哥真在外面有人了?”

面对何琳坚决的追问,传志有点尴尬,把女儿放在童车里,“这事我本来不知道……”

“但你还是知道了?”

“我不知道。”

“你妈都承认了。”

传志叹口气,“这是他一手制造出来的烂事,自己负责去。”

“你是他兄弟,你们关系那么好,他的烂事你也目睹了,怎么我从来没听说?不会把这事当做有本事吧?”

“胡说什么?这是他瞎闹搞出来的!”

“但你和你妈都知道!”

“知道又怎样?这是他个人的事!”

何琳转了两圈,审视着传志,“你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他们都成年了,自己做的事自己负责。”传志有点气。

这时楼下绣花和招弟又在哭。天勤在哇哇跟着叫。

“我觉得你哥负不起这责,他老婆孩子都过来了,吃喝住,还不都是我们的责任!”

传志火了,刻意压低嗓音:“你什么意思?这节骨眼上你要把他们赶出去?”

何琳反唇相讥:“他们是你哥的老婆孩子,你哥都不管,都挣不够自己吃的那么一个蠢货竟还吃着碗里占着锅里,在这里待了一年多,好品德好技术不学学,无耻下流学他妈那么快!都什么东西!就得把他们赶到你哥那里,一点责任没有,自己老婆孩子都让兄弟、娘托着,他有点责任心才怪!”

传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里闷闷吐一口气,“别火上浇油好吗?这个时候我们不伸一下手,他的家就散了。”

“你哥又不弱智,他玩火时就应该想到这一天。我要是绣花,离就离,立马把孩子丢给他,带两个拖油瓶你好好过去吧!”

传志白了她一眼,“就你心狠!”

“跟你们这些无耻不自重的人没那么多废话!”忽然想起了什么,何琳把女儿丢给传志,“好好看着,别让她吃手指头。”

“你去哪?”

“不能办点私事啊。”

凭直觉,何琳觉得自己买的小新房有鬼,一个有儿有女有责任有担待的男人竟然向乡下同样辛苦劳作的老婆开口提离婚,那么外遇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稀里糊涂一脑袋浆糊能给灌成蜂蜜肯定也有时间成本,问题是他一个大老粗以什么方式吊在一个女人身上或让一个女人吊上,这年头还有一无所有的女人看上一无所有的男人吗?

何琳飞快地打车去了翠湖湾,乘电梯直上了二十层,打开门,一股居家香气扑上来,小小斗室里也挂窗帘了,还铺地板革了,十五平米六十块钱的那种,还摆着个旧沙发,很有家的味道了。只见大伯哥传祥背着门坐在沙发上抽烟,云山雾罩的,厨房里有铲刀碰锅的响声。

传祥听到背后有动静,一扭头,呆了,弟妹何琳脸色阴沉地站在客厅里。

何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这小房交到手里,因为手头紧没装修,加上孩子小,装修了也不能马上过来住,毛坯房就一直空着,没料到大伯哥竟先乔迁之喜了,过起了家外有家的神仙日子;不用说老太太也经常住在这里喽,教唆改房产证名字之前竟先鸠占鹊巢,什么意思?想来个事实居住权,然后死活也不搬出去,要杀要剐随你们了?

可能传祥的说话声惊动了里面,一个穿着鲜红薄线衣烫着细碎发卷的女人走了出来,靠着厨房门,什么也不说,用精明的眉眼打量着何琳。

何琳气得哆嗦,看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一对奸夫淫妇,把他们赶出去看样子还真不是容易的事。转身到了门外,给物业公司电话:“我是2002房业主,我的房从没住过,也没装修,怎么会有人住进我家里?现在开始给我停水停电,然后请派保安把这一对不速之客赶出去,他们非法入侵民宅!而且在非法用我的东西!”

家里,老太太勤快地做了一些饭让孩子们吃,然后把传志叫下来与大媳妇三人在客厅里商量事情怎么解决。传志抱着天勤,天勤抱着一只大香蕉啃得满脸都是。绣花眼泪就没干过,属越想越委屈那种。

老太太语气平缓地:“传祥是个憨熊,别人弯个小圈他就上钩,现在打他骂他都晚了,事到如今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别激火闹了,闹来闹去他索性拔腿走了,日子还咋过?就是你也走,两个小孩咋办?小孩跟谁也不如跟自己的亲娘,宁死当官的爹留着要饭的娘,一样的道理,后娘还不是无所谓的事。乖乖来,事情赶上了,咱们就以事论事,本着家庭团圆、和睦生活的原则,谁也别哭也别闹了,晚上俺叫他过来,再谈谈。就是谈好,你脾气以后也得改改,作为一个女人,你一点都不知心疼他,整天叽叽歪歪地吵、骂,碰着个不吵不骂的,他可就不想回家了!”

绣花委屈:“俺成天在家照顾他俩,还得种地,你一走他一走这些地都是俺的了,他不光一点忙帮不上俺,还在外面胡来……”

“妇女,谁不这样,谁不照顾了老的照顾少的?谁不下地干活?有几个闲着的?现在大龙小,你这个当娘的只能勤快一点,自己的孩子,长大就好了,不用操心了,也知道孝顺你了。”这时大龙拿着一小块馒头走过来放在母亲手里,回头又要姐姐手里的。招弟揪了一小块给他,男孩很不满意,手劲儿很足地咣咣打在十一岁女孩的后背上,直至另一大半馒头到了自己手里。这一切没人注意。

绣花有点认命了,叹气:“反正俺在家靠那几亩地养活不了他俩,怎么着都行,你们看着办。”

见媳妇说软话了,老太太马上说:“慢慢来,大龙你放心,传志家也只有这么个小闺女,将来大家肯定都得帮你,你是大龙的娘,大龙将来有出息,迟早你也得济,谁也抢不走,你有大龙,还怕那个狐狸精?传祥一时糊涂,过阵子明白过来就好了,跟着谁也不如跟着儿过,将来连个指望都没有能走多远?”然后老太太有点不屑,“那也不是个好东西,肯定图点啥,反正俺看不上,俺大孙子得跟着娘,不能跟着那么个野不吊的东西受罪,俺得骂传祥,不行就打断他的腿!”

只是高姿态的几句而已,在战略上就和绣花结成同盟了,这种有点虚伪类似面子话的同盟,绣花当然得表现出至少表面上的感激,毕竟自己不想离。但这种同盟却是一把双刃剑,一般婆媳团结好了,儿子是很难走出去的,倒是婆媳不和,儿子的立场是婆媳一个大隐患。但说过来,如果婆媳的联合有一种交易性质,即使稳定了儿子,婆媳之间的账秋后也得算。

毕竟他们的关系是:我帮了你的,日后你也得还回来。具体到老太太和绣花之间,无非是你以后得听一家之长的,不准再与丈夫的妈争这争那,这是你欠她的。请遵从这种秩序。

绣花的想法是,先过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列席家庭会议的传志一直没有说话,有点不知道说什么,非常担心大哥的婚姻解体是真的,只要绣花一走,这俩孩子肯定都得跟着老娘住在这里,要让传祥的另一个女人接纳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何琳还不闹翻天,自己也别想过了。因此对大嫂的妥协,他乐观其成。

一会儿何琳铁青着脸回来了,天勤伸着小手咿咿呀呀要抱抱。何琳接过孩子,同时用严厉的目光把传志召回楼上。传志当然没马上屁颠颠跟着走,在众人面前他需要一个时间差以显得更从容。

“你把钥匙给了你哥,让他在我们新房里招妓?我是否该怀疑你给他拉过皮条?”何琳毫不掩饰自己的咄咄逼人。

传志脸白一阵红一阵,“胡说八道,他没地方住,那里又没装修,他就暂住一下。”

“暂住多久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让住吗?你就知道对我家人有意见,敢告诉你吗?”

何琳气蒙了,“你说的是人话吗?不让你们住,你也不看看你家里都是些什么人,转过头来不顾屁股的家伙,谁跟你们扯上关系谁倒霉!”

传志正色:“小点声行吗?”

“还知道怕人听,哈,真不敢相信你们一家子还有脸皮!”

传志关上门,转身下楼。

何琳哄天勤睡觉,越想越不对劲,传志竟然知道他哥有外遇,阻止了没有?

老太太还住在大儿身边,那女的竟如此坦然在那里做饭呢,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同情绣花也好,看不顺也罢,还有一份是自己内心的不安,传祥这种要资本没资本要什么没什么的人,一个月挣七张毛爷爷都能以夫妻不睦的原因找第三者,还没有引起他家人的劝阻和警告,那么传志呢?有些效应传递和心理传染会波及很快。

傍晚,何琳搂着孩子快睡着了,朦朦胧胧觉得楼下有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有绣花嘶哑的吼叫,然后是婆婆焦急的“老爷,都放下!”的声音。自觉有一场战争上演,便轻手轻脚下床,轻手轻脚出来,慢慢关严门,在楼梯上探头一看,好嘛,家贼外鬼都到齐了,传祥低眉顺眼老实孩子似的抄着两手站在一边,被绣花劈头盖脸地骂,他身后躲着那个穿红线衣的卷发女子,两人一副“做也做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绣花拿起茶几上的茶杯要砸过去,被传志一把夺下。老太太很有权威地喊:“都坐下!慢慢说。”特地对小卷发,“没你的事,你走吧,俺们一家子自己关门说话!”

那女子柔柔弱弱的样子,只管躲在传祥后面,不肯走。比起河东狮吼五大三粗很有理但更有气势的村妇绣花,她已经赢了,男人更愿意保护弱势的女人,尤其是弱势的男人。

大家坐下来,传祥与他姘妇挤在一张单人沙发上,女的坐扶手;其他人成扇形,对着他们俩,形成了审判围攻之势。何琳也走过去加入扇面。

老太太声音洪亮而端庄:“传祥,你这步走错了你知道不?有儿有女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像什么样子?你的家快散了你知道不?你儿快没娘没家了你知道不?你个憨熊,从你开始往上数,十辈里王家就没出过一个离婚的男人!知道丢人不你?”

绣花开始啜泣。

传祥眼盯着地面,不说话,任凭母亲数落。那女子应了句,“妈,我和传祥相爱,也谈得来……”

从声音上听,东北女子。

“别喊妈,担不起,现在你俩算咋回事啊?!”老太太继续压制。

其实单从长相说,这女子也就三十多岁,细皮嫩肉的,身条也好,外形上的确比绣花占优。但令人奇怪的是她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就看上了五大三粗的糙汉传祥?起码在外观上传祥、绣花更有夫妻相。何琳一直理解不了这一点,而且对他们之间所谓的爱情很可疑,可能传祥爱上她是真的,多癞的蛤蟆对天鹅肉都有真诚的向往。

绣花接了句:“你看上他什么了?”

那女子轻声细气地:“传祥是过日子的人,他对我好。”

“对你好?对你什么好?婊子!你图他钱吧!他好不容易挣几百块钱,不管孩子吞风咽气都堵你窟窿眼子了,哪天他不挣钱了,你说不定比兔子跑得还快!”

绣花激动起来,毛手毛脚站起来蠢蠢欲动,又被传志拽下。

传志对大哥说:“从明天起你就搬出去吧,不要住那房子了,我想收拾一下准备装修。”

第一次,那女子郑重看了传祥一眼,有点惊讶。这种表情立即让何琳捕捉到了,立马说:“不瞒你说,你们在那里同居造成的影响很不好,将来我们搬进去都难以向邻居说明白,我们是有孩子的正经人家,平常很注意生活的检点。”

那女子突然向传祥:“那房子不是说给你了吗?”

传祥垂着头不说话。

老太太突然来了句:“给俺也给不着他呀,他住也是住他娘的,也得听他娘的!”

何琳原来打算息事宁人不做声了,却分明听到自己小声而坚决地说:“那是我的房子,不可能给任何人!”

老太太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二儿子,“传志,你是说那房子给你娘吧?”

何琳转而冷冷地盯着老公。传志有点尴尬,“怎么说到房子的事了?房产证还没下来呢,以后再说!”

老太太瞪眼,“给你娘一套小房,你们住大的,你屈个啥?”

何琳冷静的声音:“明天我借钱装修,装好我搬过去,这套房出租!”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了,看着他儿子,像看自己碗里的白菜,“儿呀,你挣的钱买的,你说给谁?”

何琳冷笑一声,“本钱是我的,利钱也有我一半,……只要敢转移一分钱……”

传志大声喝住老婆,“有完没完!今天你吵吵什么?有你什么事,有事不能改天另说?”

声音是如此大,以至于楼上的天勤被吵醒了。何琳站起来刚转身之际,绣花脱下鞋子,如母老虎般向老公的姘妇扑去,劈头盖脸地打呀,声势之猛,连传祥都愣住了,竟没敢拉架。身上挨了几鞋底的女人见依赖仰视的男人如此不可靠,落荒逃出门外。

要不是天勤在哭,怕掉下床来,何琳就追出去看热闹了,赶忙跑到楼上,抱起孩子,站在窗台前,好嘛,两个女人正在昏暗的灯影下厮杀成一团,明显绣花有力气,压着那女人打,招弟则见缝插针,转着圈踢那女人,为母亲帮忙,睡醒了的大龙在一旁踢空脚,但被奶奶牵着。其他人都在门口观望,没人拉架。传祥被母亲拦着不敢上前。

两个女人大肉虫般,互相扭着,骂骂咧咧对峙了好一会儿,凑个空隙,那女人飞快逃跑,绣花厚重的背影追随,还把一只鞋子扔了出去。

何琳幸灾乐祸,此时最想送给传志一句话:贫穷不是错,但贫穷中流露的贪婪却很可耻!农村人同样值得尊敬,请你家人先生出受人尊敬的品质来!

于兰,那个叫于兰的女人向传祥提出要一万元精神赔偿费。他们同居四个月,彼此爱得死去活来。

传志这样教训他哥,“逞什么能?早点告诉她那房子不可能是你的,她还对你有那么大兴趣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做什么梦呢?”

老太太有点纳闷,自言自语,继而对儿子说:“她还照顾了俺一阵子,多喜庆的媳妇,翻了脸就咬人?”

传祥则以另外一个角度考虑问题,“一个女人混北京城不容易着呢,想找个有房子有安身之地的人好好过日子也不是她的错,咱就是没本事,没混上一套房子而已!”

大获全胜的绣花看清了所有症结,打消了向老公跪地求饶、向婆婆鞠躬问安的所有心理准备,这些人就是在城里生活,所谓地位提高,所谓身份改变,只是幻觉,还是和她一样苦哈哈的农民,只是失去了农村土地和养孩子的辛苦拖累,就自以为能追求城里的高尚生活了。从现在开始,她不必向任何人低头,可以回去种地,但要把拉扯孩子的辛苦丢给他们。失去孩子心里是万分不舍,但你得提醒他们什么是责任,要负起责任有多艰难。

两天后绣花买了一张车票,头也不回地回老家了。现在该王家人着急了,一直无动于衷的传祥腿哆嗦了,两个孩子都扔给他不是要他命吗?他哪有时间哪有精力对付这两个猫狗都嫌的小毛孩子?王老太太此时最害怕大媳妇做傻事,现在男人娶媳妇难,可女人嫁人只要不挑拣,什么样的女人都能嫁出去,农村哪个村庄里没有三五个光棍汉?绣花这样老实能干又生了儿子的媳妇真要是跟别人跑了,传祥这一辈子可能就瞎了,带俩孩子又要啥没啥谁跟他呀!就是真找上了,孩子跟着后娘哪有跟着亲娘好!

传祥还去火车站堵了,没堵到,长叹一声战战兢兢地去上班了。老太太带着孙子孙女住何琳楼下。何琳很烦,这是给她照看孩子吗?又住下两个小的还不是给他们贴吃贴喝,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不会太计较,不下楼跟他们接触就行了。

老太太牵着孙子,身后跟着孙女,唉声叹气地在门前屋后溜达了几圈,想找个人说说,没见着老熟人胡奶奶,多少有些郁闷,连个说话的也没有。

晚上传志早早回来帮着母亲做饭,何琳不去做,也不帮忙,一门心思照看女儿,爱吃不吃,反正不会让自己和女儿饿着。传志也不叫她帮忙,能不与母亲吵,能隔离开,他自己多干点活也乐意。老太太也不像以前那么嫌媳妇爱吃懒做了,大儿子的两个孩子都推到这里来,让她有些没话说,哪还有主动撞枪口的道理。不过在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时自言自语般随口说了一句:“住在城里有啥好的,连胡老妈子也回她老家了吧?”

何琳马上接口:“也没脸住了,重男轻女,非把闺女家的半大儿子弄来,把孙女小甜甜给糟蹋了。”

老太太吓了一跳,“作孽!这个王八蛋哟……咋处理的?”

“还能咋处理,一窝子都是自己人,自己受着消化呗。要是把警察招来公事公办,估计这胡老太太也能恨死这儿媳妇了。”说完看了传志一眼。

“都吃饭吧,管人家什么事。”说完这句,传志谁也不理会,专心致志吃他的,转身还喂了天勤几粒米饭。

老太太听明白了,沉默地喂孙子,好一会儿,又似自言自语:“唉,也没法的事,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得顾全大局,要不就把两个家都给毁了。”

何琳冷哼一声,“顾全大局?哪个大局?要是放在我身上,毁就毁了,人家孩子是孩子,我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不让他蹲十年大牢都难解我心头之恨!”转过脸去就笑成一朵花,用一个小汤匙也给女儿喂水。

从此王老太太再不提胡奶奶了,一心一意侍弄孙子。

招弟快十二岁了,对什么都好奇,喜欢东看西看;大龙一岁多,正是狗猫都嫌弃的淘气年龄,没有他不敢动不敢摸的东西,也没有不敢去的地方,加上父母奶奶过度纵容,在他眼里没什么是禁区,偏偏这姐弟俩都有旺盛的精力。

天勤这两天有点发烧,半岁后的婴儿从母体带来的免疫力基本上要耗尽了,又正脱离母乳,总是不免有个头疼发热的。一有症状,何琳便紧张,非大张旗鼓抱着去儿童医院费点时间花点钱才觉得心安。王老太太每次都不以为然,以她老人家养大了五个孩子和目前正照看两个孙女孙子的经验,小孩有点头疼脑热实属正常,死不了,哪用花这种冤枉钱。还是个小闺女,孩子小时,女孩难死,倒是男孩命脆,说不定腿就给翘了。何琳哪里肯理她,谁的孩子谁心疼,老妖婆只是嫌弃是个女孩罢了。

在医院里打了一针,拿了一包药回来后,就忙着给女儿换尿布,拉屎了。养孩子可不就意味着成堆的麻烦。女孩光溜溜的被扔在床上,小手小脚八爪鱼般都张了起来。

何琳正在卫生间清理,忽然听到天勤知了般猛地哭叫,极不正常,冲出去,就见大龙的小胖手正在女儿双腿间摸索。做母亲的吼叫一声奔过去,一巴掌把男孩胡噜到地上,认真检查了女儿娇嫩的私密处,万分心疼地抱在怀里,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那一刻一年前胡奶奶家小孙女甜甜的遭遇在她脑海里翻腾,恨不得再上前踢他几脚。

大龙哇哇大哭不止,正在好奇看电脑的招弟马上跑出去跺着脚大声喊:“奶奶,婶子打我弟弟了,把大龙打哭了!你快来呀!”

老太太从她房间里跑出来,冲到楼上,一路喊着:“俺的孙子啊,打哪里了?叫你王八羔子到处乱跑,不让你上来你非上来……”然后在儿媳眼皮底下拉着撅着屁股又哭又打滚的孙子,但男孩就是不起来,哭声也更大了。

一旁的招弟也哭起来,边哭边对奶奶说:“婶子打了大龙的头,一巴掌打过去了……”

王老太太蹦地站起来,对冷漠的二媳妇溅着唾沫:“你打他的头干啥?一个吃屎的孩子,干了啥天大的事你就一巴掌呼他脑袋上?打憨了咋办?这是俺王家的一棵独苗,长子长孙,你生不出儿子就打别人的?”

何琳无法掩饰住自己居高临下的目光,冰冷而生硬的语气:“都给我死下去!别杵在我楼上,吓坏我女儿!”

老太太更加不干了,手指着何琳,“伤天害理!心如蛇蝎,多毒呀你!现在不容人,将来人也容不了你!就别给自己积德!你也是当娘的人,人在做天在看,别怕报应,报应不到你身上你等着看报应到谁身上……”

“你这该死的老妖怪能不能给我滚下去……”何琳突然歇斯底里,声音震得自己耳朵都嗡嗡响,女儿差点脱手出去。就听见天勤哇哇大哭。好一会儿,她忙着看女儿,再抬头,婆婆、大龙、招弟都不见了,楼下传来小声严厉的指责声。

传志下班了,老太太在客厅里叫住儿子,祖孙三个一起哭,“伤天理,打俺大龙,一点的小孩,哪能禁得住大人的巴掌?单打脑袋,这么一点的小孩打憨打傻了你说怎么办?打狗也得看主人呐……”

传志忙跑上楼,却不见人影,一转念,马上跑到当仓库使用的三楼,就见何琳抱着天勤一动不动站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窗下的地面。

传志悄悄走上前,一把抓住老婆的肩膀,克制住声音:“我抱她,你歇歇……”

何琳突然像个孩子,泪如雨下,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传志马上把全部窗户关死,把老婆扶回卧室,把天勤放在她的怀里,下楼默默给一大家子做饭去了。

楼上的何琳抱着九个月大的天勤垂泪,楼下的老太太抱着二十一个月大的大龙流泪,两拨人都在争取一个人的同情和怜惜。传志发现自己不能站在任何一方,索性谁也不看,谁也不管,刀片切土豆,切的“叨叨叨”响。

招弟本是个遭人忽视的小姑娘,虽然平时话不少,但没有人认真对待过她。

这次她又静悄悄地走到厨房门口,犹豫了一下,像说出真相又像安慰别人般对厨房里的男主人说:“……二叔,大龙不是故意摸小妹妹的,他还小,不懂事……”

“以后你们都离远点!”传志不无厌恶地吼了一声,他从隐隐约约猜测,到现在证实侄子的小贱手摸女儿哪里了,不然何琳也不至于真下手打他,这一刻他也想到了胡奶奶家的甜甜。

小姑娘吓得缩着脑袋,讪讪地回到客厅奶奶身后,小声地抽搭起来。

老太太却没给她安慰,“没眼色劲的,就知道往前凑!”白了她一眼后,却觉得自己受了冒犯,打狗还得看主人呐,他竟敢在她面前大呼小叫,因此也提高了声音说给儿子听,“小孩的事,你叫唤个啥?你还不是一样这样长大的!你小时候还不如他们呢……”

大龙在奶奶怀里小狗般呜呜唧唧叫了几声,受了很大委屈般。

传志一步迈到门,分明对着侄子:“我警告你,以后不准你上楼,不准你碰小妹妹,你的手再贱,你再碰她我就宰了你!”

见传志动了真气,楼下的全没声了。婆家人的嚣张气焰被老公打下去,何琳不觉得他是为自己出气,而是天勤,他心中最柔软的部分让他心疼了。在半斤对八两的婆媳天平上,她赢取的希望永远不会过半,她永远无法达到他母亲的重要位置;但一旦换上娇弱的女儿,他的天平就要本能地倾斜了。血缘是他亲情谱中的主线,女儿足够亲,足够弱,足够心肝宝贝,足够需要保护,所以在关键时刻足够对抗他母亲这样的圣人。聪明的何琳已看到手上拥有打败婆婆的撒手锏,不过这让她悲哀,让她厌倦,她讨厌家里东西风互压和借刀杀人的游戏。

传祥在母亲逼迫下给老家邻居打了个电话,问绣花回家了没有?邻居说回来好几天了,扛着锄头下地锄草去了。

娘俩总算一颗心又放回肚子里了。老太太说得把孩子送回去,没有孩子拖累,她一个人什么事干不出来?传祥的意思是两个都送回去,北京物价忒贵,他一个月那两个钱养不了。但绣花很快回话,让招弟回去,回去暑假帮着干活,大龙留下,待个一年半载再说。于是招弟回去了,大龙还像尾巴似的整天不停嘴地跟在奶奶的屁股后面吃着东西。

老太太一边照看孙子,一边要给二儿子做饭,还要去大儿子那里监督,怕花钱,都是走着去,要么借一三轮车载着大龙去。看大儿的第三者还纠不纠缠传祥,有一度还认为是传祥有魅力,但一转脸那女人就反过来要一万块钱分手费让她极度厌恶,至于儿子白睡了人家,纯粹活该,谁让你白送上门的,一个妇女,不管好自己,到处浪荡,怪不着别人。她就是要耳提面命,提防传祥的软耳朵,替大孙子看好他老爹的钱袋。

没几天老太太病了,操心累的,得减一活,反正给二儿子家做饭减不了,饭也不做了,就丧失在二儿子家的必要了,而且吃住在老二家里,还照顾着老大的孩子,何琳铁定会想法撵走她。想来想去,把大龙送到幼儿园一段时间吧,也可以接受城市先进的婴幼儿教育。对于有专家、高级讲师指导的双语幼儿教育,老太太还是相当迷信的;对神童、音乐启蒙、早年天才这类幼儿园广告有点膜拜。

她的确应该相信教育对一个人命运的重要性。因此在晚餐饭桌上她试探性地提及,“人老了,不中用了,把大龙送到幼儿园让人家老师看一段时间吧,也治一治光知吃、喝、玩,不知道学习的毛病。”

上幼儿园得花钱啊,现在除了钱,其他什么还真不缺。传志抬头看了看何琳的脸。

何琳正在专心致志地给天勤喂蛋黄和菜粥,没听见般。

晚上睡觉时,楼下不断传来老太太的咳嗽声和大龙制造的叮当声,儿子躺不住了,轻声与老婆商量:“我听说有一家打工子弟幼儿园,就是路远点,要不送大龙去试试吧,等妈的身体好了再说?”

何琳少有的宽容与体谅:“其实我不是那种刻薄与斤斤计较的人,大龙是他奶奶的命根子和王家目前为止唯一的子嗣,我都能理解,别说让他上幼儿园,就是上赞助的小学、中学按说都应该出一份力。”

传志静静地听着。

“但我一直担心,一直害怕,从大龙没出生就惦记咱家的户口,恨不得把这家里值钱的东西、宝贵的机会都给了她的宝贝孙子,现在咱有自己的孩子了,天勤这么小,你这个当父亲的怎么也得分个亲疏远近吧?就是再轻视闺女,起码现在这个是你亲生的吧?大龙再重要也只能叫你声二叔,你以为将来真与你我有什么关系?”

传志嘟哝:“你想哪里去了。”

“我不是替自己孩子的将来担心嘛,你想要不是当初我动作快先行一步,现在咱户口本上就有大龙一户了,咱的房子咱的资产将来还能少了他继承?咱自己的女儿放到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自己吗?都是为了天勤,为了你的女儿!”

传志唉了一声,没说话。

何琳声音缓了下来,“让大龙上幼儿园也可以,既然上,就不要上为打工者开办的,质量和安全都得不到保证,你不是马上就要毕业了吗?工资也升了,明年我也能上班了,经济情况会好很多,就是将来大龙在这里上小学,咱们也不至于手太紧,不过还是那句话,这两个孩子,我们的女儿优先!”

传志几乎脱口而出:“当然的呀!”

“那好办,你先答应一个条件,把咱的这套房产转到咱孩子的名下,我得确定大龙不会争走该属于咱女儿的东西,我才能对他,对你妈的一些做法放心。”

传志愣住了,没料到何琳会提这个从未想过的条件。

何琳也不催他,“只要我不担心了,大龙和妈住在这里我才能感觉安心,才能与你家人和睦相处,不然我会觉得身边生活着一群虎视眈眈的狼。就像孩子奶奶这次来吧,说是看孙女,照顾孙女,你看现在她照顾的谁?整天照顾的谁?当然我不说什么,指不上奶奶向着天勤,咱家闺女指望自己的父母还不行吗?”

讲到母亲,传志心里郁闷,不是郁闷母亲没照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何琳又拿出来说!好在语气没有让他肝火上升,只是合理的抱怨,而且躺在旁边小床上的天真可爱的女儿,的确太弱势了,比侄子脆弱得多,太需要最亲近的人关爱照顾了。

“放心吧,咱家东西都是咱家闺女的。”

那晚在何琳的主导下,二人竟来了一场久违的性爱运动。几分钟不长,对传志来说意义非凡,自从有了女儿后,这是他身边的女人第一次对性有了主动需求,很不错的开端。

第二天是周末,小凤听说老太太病了,忙不迭地回来帮忙,先把大龙带出去买菜去了,凑这个机会传志把何琳的意思转达了。老太太开口大骂,“妈个×的就是不长好心眼儿,就怕俺们要她的东西!传志你别憨,这么大的房子给了小闺女,你还有啥说话的地方?谁家孩子不是和娘近?她这是看俺住儿家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了,安个套让你钻呢!大龙吃屎的孩子咋就跟小闺女抢东西了?自己心眼不正就看谁心眼都歪!乖乖,你长点心眼吧,别人家给个棒槌就当针了,这房子放谁手里也不如放自己手里放心!”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老太太给憋着了,让儿子扶着躺好,“胸口有一口气上不来,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给气的!”

何琳推着天勤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刚进家门,就听到厨房里有说话声,是小凤在埋怨传志,是那种亲昵的“为你好”的语调,否则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在这个家里怎么可能对男主人有怨言呢。

“二表哥,你也真是,连二表嫂也不好好说说,真要把我姑气出个好歹来,还不是你的事?老人年纪大了,不管她说什么且随她,有异心的晚辈,还有歹心的长辈吗?我姑还不是怕你吃亏……”

何琳砰地一声把椅子踢一边去,恶狠狠的声音差点把天勤吓哭,“什么东西,到处挡路!”

厨房里除了流水声瞬息没了声音。老太太却顶着花毛巾从房间冲出来,“踢谁呢?骂谁呢?谁该你踢的,谁该你骂的?”

何琳就不消停,高亢着声音,“谁找骂呢,谁找骂就骂的谁!”

“你妈个×的再说一遍,反了你个小舅子熊!不和你一般见识你瞎子趟水试着来了!”

“你妈个×的老东西!给你脸你不要脸,带着你一窝老少都给我滚出去!”

小凤在厨房里“哇”一声捂住嘴巴就哭了。

传志两步窜到外面,手指何琳:“欠揍是吧?跟谁说话呢?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吃错药了?!”

传志在气头上,好汉不吃眼前亏,何琳心里急速从一数到十,然后一副高傲神态对一脸惊恐的天勤说:“走,宝贝,你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又顾他一窝子不顾我们了,真幸运你还有妈疼你!”抱着女儿上楼去了。

小凤受了委屈,也是个有脾气的,放下厨房里的活计拿起包架着老太太就往外走,“姑,你这把年纪了,还看人家脸色,咱走吧,别寄人篱下了,去找大表哥!”

正合老太太的意,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往里指,“大龙。”

大龙已两眼睁开,自己从床上下来跑出来了。三人收拾一下,出门等公交车去了。

楼上何琳也收拾了一番,抱着女儿,心里万分窝火表面上趾高气扬地回娘家了。

刚才还要打成猪窝的家瞬时冷静下来了,传志看着半拉子午餐,心里憋气,怎么做都是里外不是人,颓然坐在沙发上。

老太太一行到翠湖湾去了,传祥说搬一直未搬。一进门,传祥正打电话,听到动静倏然把电话挂了,回头惊讶地看着老娘、儿子和小凤。老太太心里骂,王八个憨熊,又给那小妖精打电话了,不被人家哄去万把块心里难受!天生的贱骨头,皮痒!

小凤嘴巴快,又具正义感,把老太太与二嫂对骂的事说了。老大也有点窝火,但没骂弟媳,只骂传志做人窝囊,让自己的老娘受这种委屈。老太太还把大龙上幼儿园和何琳想把住的三层小楼过户给天勤的事说了,气得不行。但传祥心眼活动了,反过来劝母亲,“她把小楼过户到她闺女名下,你提出来把这间小房过户咱谁的名下呀,不就行了?你想想啊,那三层楼无论在谁名下,你去住都不方便,一样看人脸色,传志又当不了媳妇的家,万一这个小新房给了咱,娘你在北京就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小房子也不便宜,总价四五十万呢!传志你不用管那么多,那房子无论是写他老婆还是小闺女的名,他还不是一样住?问题是你老人家得给自己要个长落脚的地方!现在看谁的脸色容易呢?”

传祥在北京待了一年多,道理已会一串一串地讲了。老太太一琢磨,也对啊,儿子混北京混得也算不赖,给娘弄套小房子怎么了?到时也不用看媳妇脸色,人家叫一声滚,自己就得拖家带口滚了。不过想想那套大的,好几百万,到底有点舍不得。

小凤此时插话,“大姑,你要有了房子,不管大小,我们沾你的光可方便了!到时候你啥也不用动,我就做给你吃!”

老太太把话给传志说了。传志犯难了,这一关何琳肯定通不过,她怎么舍得把新一居给婆婆?其实这个男人内心充满了悲哀,感到两边都和东西亲,都已不在意他的感受,这样分来分去,他反而落在了中间,谁真正在意他了?

两天后,他去岳父家接何琳。可能上次给何冲介绍女朋友,酒宴中何冲提前离席造成了冷场和尴尬吧,老何对女婿有歉意,因此很热情。他对传志说,何琳这两天玩得很高兴,晚上还上网发简历找工作了,想把天勤送到幼儿园。

传志松了口气,就怕老婆回娘家后继续生气,不容易哄好。按岳父指点,他去了小区花园里,老远看到何琳在树荫下与几个小朋友的妈妈们开开心心地聊天,天勤坐在童车里与小朋友咿咿呀呀地玩耍。这温馨景象让他感动,她在家里总是绷紧了神经,做好随时与自己母亲战斗的准备似的,有一忽儿会害怕她做傻事,她神经有时很脆弱,会往极端上跳跃。他有点难过,他未能让她像现在这么幸福,做一个幸福的漂亮妈妈……何琳看到他,用那种平静加平淡的眼神,倒不如女儿天勤热情真诚,老远就张开小手叫起来。

他过去悄然在她耳边说:“过户吧,如果能让你放心,把房子过户到女儿名下吧,但产权没满五年还需交百分之五的税,要不可以等到明年,省掉这笔钱?”

五年,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也近五年了,未等岁月催人老,就在种种争吵与妥协中慢慢物是人非。

何琳用无所谓的神情:“没关系,近日过户吧,夜长梦多。”

“可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去筹。”

传志近乎讨好地说:“我今年就毕业,已有不错的公司联系我,我可以继续当公务员,也可以到外面去,你觉得怎么样?”

“嗯,不错。”何琳简洁地说。

传志不死心,“过两年挣多了钱,会送你一套房子,只写你一个人的名字。”

他发现还是不能把小房给母亲的话轻易说出口。

“谢谢。”何琳忙着逗女儿,脸上洋溢着母性的光辉。

传志决定先压下,到时候再说,何琳有点不对劲似的,具体说不上来,好像态度淡淡的,宽容了,不愿意针尖对麦芒与他吵了。这正是他所担心的地方。

何琳什么事没发生般跟着传志回了家。不挑剔了,脸也不阴沉了。

传志上班时,何琳给小姨打电话:“房子随时能转。”

“想好了?”

“想好了。”

“再想想。”

“不用浪费时间了。”

“不后悔?”

“我后悔走到今天这一步。”

“其实我倒觉得——你有点冤不冤?人都被你培养到这份上了,你再丢手,你只要一撒手,会有其他条件还不错的女人很快接管他,人家都排队呢。”

“我愿赌服输。”

“傻丫头,以前我劝你离,你又年轻又没孩子拖累,可现在我觉得最佳时间过去了,形势对你不利了……”

“我知道自己怎么做是对我负责……”还有点小小的不耐烦。

空气里沉寂了一会儿。

“那好,反正你妈对王家讨厌得足足的。我找找关系,争取少交点税,唉,真会开玩笑,这三层小楼再回来,还得交一笔钱,吃一堑长一智吧,活雷锋哪这么好当的!都当妈的人了,说你什么好呢?”

郁华清委托了一家房产中介公司作评估,装模作样之后,那三层小楼竟评估出二百万的价值,缩水了四五倍,这样百分之五的税就成了十万,十万也不是个小数字啊,尤其对于没有任何积蓄的何琳来说。小姨说,我来替你交了吧,还不还不说,将来知道孝顺我就行了。

不到一岁的王天勤名下有了市值近千万的三层小楼后,王老太太坐不住了,得空就逼问儿子:“啥时给俺过户?”

“现在开发商还没给办证呢。”传志心里有点烦。幸亏开发商开发翠湖湾时有违规问题,致使房产证迟迟交不到业主手里,才使传志合理地对老娘一拖再拖。

平心而论,这小房过户给老娘还真觉得没什么不合理,母亲养大他不容易,他自己有宽敞的房子住,而母亲住又不方便,这种家常便饭般的拉锯战和动不动就叫婆婆滚的场面已使他毫无颜面。现在他后退了一大步,按何琳要求自己不再享有大房子的一半产权,这区区小房给自己老娘算给他一点补偿行不行?他宁愿自己委屈,自己名下一无所有也不愿让老娘失望,谁叫她是自己的亲娘呢!从小养成的家庭观、家族观念和孝道让他心甘如此。

看着老婆开心地逗弄女儿,传志愈发郁闷,愈发找不到平衡,甚至隐隐有点后悔,觉得家庭平衡的最重要的一颗砝码在自己手中流失了。在母亲病况渐好之际,他飞快地交了钱,把侄儿送进一家幼儿园,半年就要三千块钱,好歹也工作几年了,连工资、补贴加奖金,一月也三千多块,除了何琳手里的固定工资,他自己手里也有一笔至少同样数目的隐性收入供随时调度。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男人没有个小金库,就凭老婆的抠门,日子没法想象。

大龙入了托,母亲有了清闲,儿子心里好多了。不过马上来的另一件事更让他开怀,甚至扬眉吐气,他这个部门有一块地皮,通过巧立名目,与私营财团搞起了地产联合开发,按比例拿出一部分给公务员做福利房,另一部分外销。传志平时在单位勤劳、忠厚,与人无争且对上司忠心耿耿,要知道越是政府部门,越是派系林立,大家平时互相勾心斗角,用尽心机。在这样的环境中能站对队伍并低调做人、积极做事,几年下来,自然深得上司的赏识和信任。恰逢老天开眼,让他这个派系此时得势,有了好机会和肥缺,领导自己避讳不能亲自进入,就力推他进入地产公司。除了拿一份微薄的公务员薪水,合作方暗地里给他年薪三十万,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到时候他投桃报李,给领导几套房,各得其所,就把事情圆融了。

这将是一次鲤鱼跳龙门的飞跃,在他寒门之士的经历中,除了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这次也是值得庆祝的质变,从一个小公务员,步入高薪管理阶层,可能是未来职业经理人的起点。也许传志从此开始脱胎换骨。

此时的何琳正在镜中端详着自己,生了孩子,又是哺乳,又是照顾小孩,还得时时为看护家产与楼下的吵架,人不光变得神经质,易怒易躁,眼角都有皱纹了,黑发里也偶尔抓出一根白头发了。她为自己的繁琐、碌碌和苍老,感到灰心和无奈,大好年华整天穷耗在内斗上,曾经单纯文静的她就在这四年的婚姻中流失了,像一杯清水慢慢变成了隔夜茶,一股苦涩恐慌的味道后,渣滓布满了舌头。这让她试着找回自己时多少有此沮丧,回头看看女儿,可爱的天勤正坐在大床上不断摔打着一只橡皮鸭子,啪啪作响,一边摔打一边看妈妈,突然,小姑娘咧开小嘴朝母亲开心地笑了一下,口水流出来,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如阳光突然穿透阴霾照进洞穴般,何琳一扫心中的积郁,扑上去把她抱起来,鸡啄米似的在女儿小脸上亲了又亲:“臭小猪,臭宝贝,我们以后要天天高高兴兴的,我们不再生气不再戴枷锁了!”

然后她抱着女儿在阳台上看到传志下班回来了,胳膊一甩一甩鸭子似的,这是他遇到开心事的标志。

看他进了门,她马上出了门,站在楼梯拐角处,若无其事地掂着女儿。

果然,传志进门后就去他妈房间了,去宣布到目前为止他遇到的最大利好的事情之一——他很快成为一家地产公司的副总,年薪三十万!当然,这只是个开头。

老太太发出一声暴响,“啊!俺的儿啊,不孬!这次俺一定得俺儿的济!

三十万是多少?能买一套小房不?”

儿子在母亲殷切的目光下变得如此高大,充满了自豪与成就感:“也就是个首付,两年就能还清。”

“儿啊,你得给你娘买个小房啊!俺这一辈子也算得了儿子的济啦!你兄弟姐妹来北京看娘也都有个落脚的地方,比住这儿强,刺猬一样,扎人心疼……”

然后是儿子的应和声,“给您买个复式的……”

“啥叫复式?”

“就是楼上楼下。”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那俺就带着大龙住楼上!”

……他永远这样,永远第一个想到讨他娘的欢心,其他人排到后面;永远不知道他的家庭核心成员是谁,有多少;他自己的钱永远是他自己的,永远先满足他潜意识里的家庭最重要的人物。这个人没有长大,还在阴影里,他依然不是个独立、成熟甚至有信心的男人,也许这方面他永远成熟不了,永远在母亲与妻子、母亲的家庭与妻子的家庭中疲于应付。这是他的价值观和潜意识行为,挣多少钱都解决不了问题。她曾经盼着他心灵回归,成为命运共同体,可他回归也回到他潜意识的家庭,新家庭对于他,只是个新家庭,里面的人并不重要。他有一套强大而顽固的家族、血缘、荣耀共享及彼此辅佐的家庭价值观体系,她改变不了的,可能的是她也被同化为这个体系的一部分,小心地遮蔽起自己的幸福和感受,为一帮人的未来去奋斗,成为一个坚信成功改变命运的族群中的一个支撑,一片砖瓦,在争争吵吵、入侵反入侵中彻底沦为他们中的一分子。

何琳退回房间,轻轻拍着女儿入睡。天勤小嘴巴搭在母亲肩窝处,一个又一个的哈欠,要睡觉了。

这时传志兴奋地上来,先去卫生间哗哗啦啦开闸解压,然后换了拖鞋,捡了个最好的姿势在沙发上坐好——这一过程中还纳闷老婆怎么不对自己发表意见了呢?偏偏何琳晃动着不看他。

这个兴高采烈的男人先咳了一声,“嗯,以后你上不上班也没关系了,在家好好看孩子吧……”

何琳不说话。

“给你说个事,明后年我单位可能要分房,价格很便宜,白捡一样,到时我们大家都有住的地方了,打着滚儿都住不到边,猜猜我……”

“我们离婚吧!”

连空气都僵了一下,传志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大声地:

“你神经病啊你!”

何琳态度坚决:“我们离婚吧!”

传志火了,“找事啊!你什么意思?你不能等我把话说完?我他妈单位开眼了,天上掉馅饼,砸到我头上了,你一直挣钱不够维持家用的老公马上要年薪三十万了,还有福利房可分,你发什么神经啊!”

传志简直气得哆嗦,以为她又提高要价抗衡他新增长的社会地位。但声音如此之大,把天勤吓哭了。

何琳拍着女儿的小屁股,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正好吗?你现在能挣大钱了,翅膀也硬了,不用看我们眼色了,我们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了,你可以做你更该做也一直想做的事了,为你的家族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添砖加瓦吧。我累了,想要清静简单一点的生活。”

传志铁青着脸,“说到底你还是对他们有意见!你一直对我家人有意见,你怎么不想想那是我妈,说的是人话吗?没有她当年的付出怎么可能有现在的我?!”

何琳淡淡地笑,“所以我和女儿决定把你再还给你妈,你和你一大家子彼此更重要,也更需要。我要女儿就够了。”

传志突然有点鄙夷的声音:“你是处心积虑吧,刚把这幢房过户到闺女名下,你就耍这一招,放心吧,我也要女儿,你的阴谋休想得逞!”

何琳并不着恼,坐在他旁边的床上,摇着女儿跟他说:“有什么阴谋?这房子本来是我父母的,倒是让我们阳谋了过来!只许你对你家人亲啊?现在我只是要回了属于我的东西,不使点手段你和你那一家人能答应吗?跟你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我不泼辣点也得聪明点,不然能让你一家子欺负死。再说,有什么阴谋可耍?反正受益的也是你闺女!”然后端详着女儿慢慢熟睡的小脸,“你要这臭丫头干吗?你家丫头不少了,也许老三说不定也生个丫头。宝贝跟着我起码不会受苦,要跟着一个后妈或重男轻女成性的奶奶那就不一定了。你要恢复了单身,也有了独立户口名额,这名额给大龙或留给你自己的儿子——你还有生儿子的希望啊!唉,夫妻一场,别惦记女儿名下的房子啦,本来也不属于你,现在当你学学我父母,也怕闺女没地方住,送给她了吧。”

姿态摆得很低了,而且何琳少有的温言细语,主力打亲情牌。

传志一下就哭了,转身抱住何琳,“老婆,不要离开……不要说的像真的一样,我有错改进……”

何琳像拍天勤一样拍着他的背,“我们在一起并不幸福,你比我还不幸福,隐忍压抑,你想想,到不了三十岁我们就得疯。我融入不了你的家庭,我们对家庭的看法差异太大,你没发现我越来越神经质越来越无法控制地发脾气、发疯?

连我自己也害怕,我怕被……同化,我被同化的结果就是这样,比你家里的女人更过分,对别人更苛刻。但这并不妨碍我做一个好妈妈,就像婆婆对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一样,大姐青霞也是一个尽责的妈妈啊!”

传志泪眼朦胧,“老婆,求求你,以前是我考虑不周,以后我补偿你,以后我有能力补偿你了!”

何琳声音更温柔了,“老公,以后你可以来看女儿,你知道吗?再和你这样生活下去,我每天都有从窗户跳下去的冲动。”

猛然想起前天何琳在窗前僵硬的身影,还有她跳楼的朋友小雅,传志心里受到了一场不亚于台风般的扫荡,战栗般心疼,揪紧,同时感到温度在一点点变冷。在妻子温情柔和的目光里,他看到了决绝和坚毅。

年轻的父亲摸着女儿的小腿,哽咽了,“孩子这么小……”

“放心,你永远是她父亲,只要你能做到,她永远会有个好父亲!”

这让传志羞愧又安慰,这之前他不是个好父亲,给予女儿较少,女儿快一岁了,他抱的时候比较少,更没喂过她,没换过一片尿片。在他头脑里,照顾婴儿本来是女人的职责,况且是个娇嫩嫩的女婴,他不便好像也不该插手似的。但你一定要把孩子塞到他手里,那他一定会好好抱着;你不塞,年轻的父亲会觉得他已出去努力挣钱养家了,再说母亲不是出场替他照顾了吗?一旦这个婴儿以后不再时时出现在他面前,有了“分开”的距离时,才突然发现原来他做的是那么少,可以忽略不计。

何琳拿出早已拟好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大意是:如果有一天离婚,为女儿天勤今后成长考虑,归母亲扶养。让传志签字。

传志突然跪倒在地,最后一搏,“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孩子有个完整的家的份上,再等一等……我出去住行吧?出去住一段时间,你再想想,何琳,我们已为人父母了,遇到关系一家人的事要三思而后行,你得为女儿多考虑,我们得学会讲理、讲和、妥协、让步……我让步行吗?你让我怎么让我就怎么让!你让我妈——不愿见她,明天我把她送走。你得先提意见,不能一刀切啊!”

何琳倒很平静,“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看到你这样。”

“你要离,我就不起来!”

“你在女儿心中应该是有尊严的父亲,不能随便向人下跪!”

传志起来了。

“其实我考虑很久了,为了女儿隐忍到现在。我和她奶奶的关系是不可调和的,即使她回到乡下,这种争斗、争夺还在,时空隔不断,她需要你这个投资成功的儿子回报更多,相比起来我的投资成本很少,却想拥有这个男人的全部,这还不够一辈子的争吵和憎恶吗?我感觉我自己的脾气变了,越来越像她奶奶,经常在一件小事上我们也铆着劲一定要战胜对方,像战胜邪恶敌人一样,彼此之间仇恨、厌恶、深恶痛绝,恨不得让对方发生点什么事快点死。这么尖锐地对立却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没感觉到事情很扭曲很残忍吗?你凭心想想你自己心里就没点变化就很高兴吗?”何琳自己都意外,有这么平静的情绪。“促使我做出改变的正是女儿,这么小她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就会战战兢兢、察言观色,就会想办法做个夹缝人,当我和你妈争吵时,她不哭不闹,因为她哭闹我会对她嚷,她觉得不是时候。很早她就会笑了,但后来就挑时机对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兴,快乐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绪,这个家里的情绪不由自主地影响了她,我不想她这么小就这么不快乐,就需要适应家里本不该存在的对立情绪……”

传志呆呆的,然后默默走出屋门,到了三楼,站在窗前,展现在眼前的是北京五环内璀璨的万家灯火,每个窗户里都是幸与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尽头了。低头看看楼下暗淡的光线,没想到往下跳,却闪过何琳抱着女儿纵身跃下的惨象,心里就那么一凛。回到卧室,女儿在小床上酣睡,何琳还在等他签字。

传志走过去把字签了。

这毕竟不是离婚协议,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传志开始修补也不知何时与老婆渐行渐远的关系,当然首先从母亲这里入手,告诫母亲:一、不要与何琳吵,有不同意见,自己搁着。二、不要与何琳有过多接触,去大哥那里或是找邻居打发时间都可以,总之要避免发表有关她的评论。三、有活多干活,不愿干放着,千万不要攀比让她干,她照看天勤就够了,话能少说就少说。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搁着了,说不着。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触,谁愿意看那张脸!三、俺天天做给她吃,她干啥活了?说啥话,早就不说话了。

凭经验,老太太猜出儿子媳妇之间又有问题了,儿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会这么懦弱熊包。但纸里包不住火,没几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儿子媳妇签了一份协议,呆住了,这不是典型的放个老鼠夹子让儿子钻吗?偏偏传志这个比老鼠还憨的东西还真把头伸进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准备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单等儿子下班回来,一把拉进自己的房间,“儿啊,你得给俺白纸黑字写上,只要你们离婚,那小房子你转给俺!”

传志哭笑不得,“娘啊,别那么财迷了,没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财产,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个人转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这个大房子给她了,她为啥就不能让给咱那个小房子?”

传志沉默。

老太太顿觉自己吃亏了,自己儿子一人当不了家,那就说给两人听,理不说不清,不辩不明嘛。

于是晚间饭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几个好菜,还特意把大龙让父亲接走了。

有大龙在,何琳很少下楼跟大家一起吃饭,自己端上去与女儿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点习惯了。

但今天被叫下来同桌吃,该何琳不习惯了,不过她已聪明理性了许多,若无其事抱着女儿下来了。

传志不知道这两位怎么回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如果是和呢,自己乐观其成,如果准备开吵呢,他就把母亲带回她的房间,让她单独吃,不能撵何琳了,有女儿不说,反正不能再让何琳让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给媳妇夹菜,第一次给媳妇夹不给儿子夹,还用公筷把一片菜叶小心地送进孙女的小嘴巴里。非常难得的友好姿态,何琳也没拒绝。

见气氛不错,婆婆语重心长地说话了:“何琳,你们得好好过,有孩子了,传志也能多挣不少钱了,日子也算熬出来了,以后还能有啥困难?往前看吧乖乖,小闺女越来越大,你们还不在她身上花大心思?人这一辈子,年轻时熬日子,年纪大了熬孩子,以前有个言差语错的,你别往心里去,人越老越糊涂,越老越想靠孩子,俺这个老妈子,年轻时正确多,年老时错误多,俺这样说俺,行不?”

传志都惊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层次地帮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惊,这话要放以前,说不定要泪眼婆娑了,大善莫过于此!现在——嗯?妖婆转性了?真的假的?她没马上高兴,支着耳朵听下去。

“老三也毕业了,在武汉找了个人家倍好,五个孩子都找着地方了,俺这一辈子的任务算完成了。以后俺到俺小闺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汉看孩子,平时没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给老大家做做饭,这一辈子也算交待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诚恳的心里话,“俺这是希望你俩往好处过,要是真过不下去了,何琳,这个三层小楼也过到妮妮手里了,那个小房你就给了传志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让他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传志连忙打断母亲,“说什么呢?说哪去了?这事你别管,越管越乱,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决,吃饭吧。”

老太太有点委屈,话还没说完呢。

何琳心里冷笑:在与我分家呢!还去武汉给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门也没让你进!

饭后到楼上,何琳问:“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没?”

“上了。”

“一年三十万?”

“税后,不止。”

“好,你考虑过没有,把翠湖湾的小房给我?”

传志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给!”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虑我将来一个人抚养孩子。”

“没让你一个人抚养!”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但你得把这个还了。”

何琳变戏法般掏出一张借款复印件,正是五年前传志打的五十万借条,货真价实签着他的大名。

传志脑袋轰了一下,还有这笔巨额外债呢!自己早忘记了,他清楚地记得何琳说这张欠条丢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里,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动声色,“要么你放弃小房,要么你还钱。本来你答应给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折算到你给女儿的抚养费上,这笔款我就不要了。”

传志伤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给你了,哪还有五十万的债务?你说这五十万哪来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着看他,“那好,请你再签一份无论天勤怎么样,你都与这房子无关的协议,这五十万债务才算免了,因为你是她父亲,你有她的继承权,律师告诉我这是隐患。另外,你必须签,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给你我结婚用的,你我又送给了女儿,但这房子本来是我家的,没有你把房子还给谁之说。你没还给我父母,你给了你女儿!”

传志忽然对面前这张面孔深恶痛绝,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后处心积虑,而他还打算修复关系和这个女人过日子!“我是不会还的,你别精打算盘太过分!”

何琳很镇静,“我没过分,如果你放弃未来与这幢房子的任何关系,这五十万的债务就当不存在;那个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摆一个高姿态,让给我和女儿,当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进抚养费,你并没有吃亏;你进这个家门是空着手来的,只是一个月薪七百多块的小公务员,现在你走出去,虽然也是空着手,但五年后你年薪税后三十万,这五年来也算我培养了你吧。那时你的薪水都不够租房的,却还供养着你妈,你兄弟上大学,你大哥生孩子……我没精打算盘,只想拿回我的东西,也没过分,我只是不想再这样生活了,近五年,够了。”

传志觉得受了侮辱,“这五年我除了白住这房子,我沾什么光了?什么不是我脚踏实地一手创造的?就因为我凭空得了岳父这套房子,我一直觉得像孙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拼命工作,拼命读研,拼命寻找个好前途报答你,你家无论有个什么事,只要用得着我,哪次我没跑得最快?哪次我抱怨过?我也有压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挣钱、升职,就是要你们有朝一日觉得跟着我值!你们押对了筹码!我是那个最可靠最正确的人选!可你不给我证明我自己的机会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妈妈的小事儿上,你还是五年前的何琳吗?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在传志疯狂的追问中,何琳没有激动,也没有退缩。没错,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演变成一个所向无敌的泼妇,时间刻在人脸上的年轮远没有五年来的事件在人心里更显沉重和荒凉,爱情已变成了记忆中的废墟不能回首,现实却像个结实的尼龙细绳在勒紧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会儿,醒了,小姑娘翻转过来支着身子张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爸爸妈妈在冷眼中对望。

第二天中午,老何夫妇就把闺女招回去了。不用说,传志又跑到岳父家曲线救国了。传志深信这个和睦家庭对老婆的影响力,他不相信到了今天这个家庭中还有劝离不劝和的。郁华明要退休了,她申请不再带研究生,也不愿出去串联讲课,而是把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和同事老肖合写的一部《城乡二元结构——贫富差距与社会各阶层变迁》上。

老何经常去顺义郊区看房,联排别墅、花园洋房什么的,真的打算老两口退休离开闹区,过休闲的田园生活了。二○○七股市大涨,老头挣钱了,股市点抛的,这个并不贪婪的人没等到二○○八年短短五个月下跌百分之四十再哭天抢地。哭天抢地的是郁华清,她二十万的本金曾达到最高值一百多万,现在还剩下二十万,白玩让她恨得牙痒痒。

何琳带着小宝贝回来了,大家一边逗孩子,一边数落她这个抛“潜力股”的短视丫头。

郁华清的话最有代表性:“垃圾股,垃圾了这么长时间你都挺过来了,现在这支股涨满停,你抛你傻瓜啊?早不丢?只要你这边丢手,立马有人会捡去,信不信吧?”

传志在一旁坐着,经济强大了,人就容易自信心满满,不仅有超强的抗打击能力,也能用幽默的眼光看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姨的话了。只要能让何琳回头,哎,随便说。

老何也说:“何必呢,孩子都有了,有些事还都能怪传志?成家过日子,彼此体谅,有些事吵也吵了,就过去了,下次吸取教训,哪像你这样没完没了的?”

只有岳母郁华明没说话,只顾逗外孙女玩。

何琳显然铁了心肠,“这次我离定了,谁的生活谁知道。我一个人一样带孩子,我又找了份工作,可以把天勤入全托。当年我嫁给他是我自己的主意,现在离开,也是我的主意。”

郁华清急了,把外甥女拉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有点气急败坏:“臭丫头,你脑袋怎么了?单身妈妈多辛苦你知道吗?你低估了一个人带孩子生活所遇到的困难!我离婚时你二表哥都十五六了,天勤才多大?你得为孩子考虑考虑吧,冲动是魔鬼!现在传志让你培养出来了,干吗?就为不值一钱的一口气傻了吧唧成全别人?你以为你做慈善呢?你婆婆那死老太婆还能活几年?你气死她不就完了!”

何琳倔倔地走出来。小姨若无其事倒水喝。

老何接着说:“日子是磨合出来的,不行再等等,再给个观察期,你心急如火干吗?传志又不是无药可救。传志也是,以后不要动不动一大家子捆绑,这样的生活难幸福。”

传志猛点头。

何琳却不理会,“只要我们还在一起,他是不会吸取教训的;只有我离开,这个教训才足够让他记住,所以能和他过下去的命中注定是别人。放心吧,有他油里盐里都伸一手的妈在,任何女人都甭想和他过清静日子,传志性格太软,也没原则性,改造他是一辈子的工程。我烦了,没耐心了,让我过自己的生活吧,请放心,未来的我再也不会哭着回娘家了。”

传志急了,向所有人保证:“我怎么没吸取教训了?看我行动行不行?!以后何琳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带孩子吧,而且我保证单住,搬到我们的小房里,大房出租,租金给爸爸妈妈。爸妈退休了,也需要个灵活钱。”

这话说得既诚恳又是时候,当即受到了在场除他之外的一半人赞扬:郁华清和老何。

谁也说服不了谁,事情僵着了。关键时刻母亲郁华明回头说了一句:“自己的生活,自己拿主意,当年我们没阻止你找这样的人结婚,今天也不会阻止你离婚,只是劝你慎重,为孩子考虑一下。”

传志没有想到岳母因为闺女下跪的事现在还没走出阴影,一直就不能原谅他,这个清高的老知识分子最后关头没有帮他——没帮他等于帮何琳。在内心深处,没有母亲的压力,何琳以为自己走得没错,父亲只是从一个女人的安全、生存角度看问题,小姨则从一个家庭的经济角度看问题,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支离破碎一地鸡毛的情感和麻木到无法承载的灵魂。

转眼大房没了,小房也没了。老太太有些心慌和恼怒,什么都让媳妇拿去了,自己和儿子孙子以后住哪呀?住大街上?反正媳妇怎么也是离,她没必要拖着掖着让着哄着了,蹬蹬稳实的脚步直接上了二楼面对何琳。

“俺儿和你生活了四五年,他就应该什么也不落下?”

“你觉得他应该落下什么?”

“俺儿这些年天天上班工作,工资没养着你啊?”

“很遗憾你儿子虽当‘官’,但‘官’太小,没捞着什么油水;这些年的工资都养着他娘他兄弟姐妹他老家人了。这些年分明是我养着他,免费提供他吃、喝、睡。”

“这房子有俺儿一半!”

“别做梦梦见大头鬼了,这房子以前是我父母的,现在是我女儿的;曾经有过你儿子的份,但你儿子没福消受,身边小鬼太多,现在物归原主了。”

“小房子是俺儿的钱买的!”

“小房的本金是我的,是我结婚时我家亲戚朋友和我姐给的礼金,你家亲戚的礼金你拿走了;就是股票赢利的部分也有我一半。你想要,行,去法院告我吧,法院支持你,我就给你一半!”

“难道俺儿这几年光忙活了,什么也没落下?”

“落下了,落下一个闺女,他要付十八年抚养费;也落下一个年薪三十万的金领,一个正在走向成功的高收入人士。你值了,不值的是我。”

何琳坐在洒满阳光的椅子上,脚下是素雅的淡绿色地板,窗棂的格子影印在鞋子和地板上,恍然看到光阴如水般在客厅里哗然流逝。这个屋子像舞台般,上演的家庭流水剧在她脑子里回响,以前她是那么气急败坏,充满激情地拉开架势要打一场家庭反入侵战争,一打竟是好几年,房子每一个角落里甚至还有吵吵的回声。现在她只有平静,只有内心溃败后的劳累和淡然,像花开花落,像尘埃落定。

相处七年,婚龄五年,她想最后看他一眼,那个英俊、不能说没有责任、热爱家庭和孩子的男人,那么优秀,那么忘我地工作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让家人过上幸福生活;但一扯上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姐妹,他原来的一家人,他就面目全非,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了,好像变成了一只蜂后窝里的工蜂,他的出生、成长、工作、生活和死亡都因那只威力巨大的蜂后的存在而陷入无法摆脱的阴影。

他就是那个阴影下不会用脑子思考的人,从小就被强制灌输“孝道”、“百善孝为先”,好像用一种枷锁式咒语把一个男人的灵魂长久地把握在手中,长大后,理所当然地要求他反哺,要求他遵守孝的承诺,返还年幼时养育的恩情。这就是母与子的逻辑。

母亲永不会离开儿子,儿子也永不会离开母亲,这是心理上种下的魔咒;而生理上,有时也会让位于心理,因为母与子,是血缘,是DNA的传递通道,是一种优先关系。这是与生俱来的恋子或恋母情结吗?也不全是,相反,这是带有一种畸形契约的两性关系,尤其在中国,一种使儿子永远断不了奶、对母亲天生亲昵装小、不能形成自己独立人格和思考的心理与文化滋养。同时对母亲,也是一种近乎变态的反哺,他的爱情、配偶、个人家庭的完整性都本能地让位于母子优先权——那个优先权中的“她”,只是靠从别人家庭中抽取养分生存。这是不是一种寄生?当然,你可以指责社会福利与保障制度的欠缺、养老制度的冷漠自私,而这种母子关系和长久传承下来的文化心理是互相作用形成的,那就是母亲永远是母亲,儿子永远是儿子,他们面对面时,那种亲密的感恩和跪着的姿态,都排斥了个体的独立需求。这种后天暗示和强化的优先关系,本能地排斥了另一种更基本的社会秩序:配偶和婚姻。它们的先天和后天性使后者变成了更加不确定更加动荡的“可选择性”。

只是何琳没等到被动选择,而是主动出击了。一个屋檐下狭窄而温暖的空间里装不下两个同时要求拥有支配权和话语权的女人;同样一个男人,也无法承受两个虎视眈眈的女人的争夺和支配。就像一个果子里只有一个内核一样,每一个家庭只有一个也只需一个可以颠三倒四和指手画脚的女人。

二○○八年发生很多事。

这一年,中国南方发生雪灾;四川发生了特大地震,八万多人丧失了生命;这一年,美国最终没选举出第一位女总统,她还是被一个男人打败了;这一年,郁华清与一个退休的外交官交往,成了他第三任太太,他是她第二任老公;这一年,中国举办了奥运会,并问鼎金牌榜;这一年,秋天,何琳向法院递上了离婚诉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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