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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蛟龙河洪水暴涨,坐在我家炕沿上,透过后窗,就能看到黄色的浊水平着堤坝,滚滚东去。河堤上站着一群独立纵队的士兵,他们面对着河水,大声议论着什么。

母亲在院子里支着鏊子烙饼,沙枣花帮她烧火。柴草返潮,火焰焦黄,黑烟稠密。阳光暖昧。

司马粮带着一身苦涩的槐树味儿进屋,低声对我说:“他们要把我爹和六姨夫、六姨押送到军区去。三姨夫他们正在捆扎木筏,准备渡河。”

“粮儿,”母亲在院子里说,“你带着小舅和小姨到河堤上去,拦住他们,跟他们说,我要给他们送行。”

河水浑浊、湍急,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红薯藤蔓、牲畜尸首,还有在中流翻滚着的大树。被司马库烧断了三块桥石的蛟龙桥早已被洪水淹没,只有翻卷的巨流和震耳的喧哗表示着它的存在,两岸河堤上的灌木全被淹没,偶尔露出几根挑着绿叶的枝条。水面宽阔,成群的蓝灰色海鸥追逐着浪花飞行,并不时从水中叼上来几条小鱼。对面的堤岸好像一条隐约的黑绳子,在远处耀眼的水波中跳跃。水面距离堤顶只有几寸的距离,有的地方,黄色的水舌挑逗地舔着堤顶,形成一些小小的水流,淙淙有声地流淌到堤外的漫坡上。

我们走上河堤时,哑巴孙不言正挺着他那发达的生殖器对着河水撒尿,金色酒浆一样的液体打在水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看到我们来了,他友好地笑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只用子弹壳做成的哨子,吹出了一些婉转的鸟声,有画眉的低唱,有黄鹂的浅吟,有百灵的哀鸣。鸟声迷人,他那生着几颗疣瘊的脸柔和了许多。他吹够了,甩甩哨子里的口水,把哨子托到我的面前,嘴里啊噢一声,意思很明显,他想把哨子送给我。我往后退了一步,胆怯地看着他。孙不言,你挥舞缅刀杀人时的嘴脸我永远不会忘记,魔鬼!他又把手往前送了送,嘴里啊噢啊噢,脸上显出激动不安的样子。我后退,他逼进。司马粮在我身后悄悄说:“小舅,不能要他的,‘哑巴吹哨,魔鬼必到’,这是他去墓地里召唤鬼魂时使用的工具。”“啊噢!”孙不言恼怒地叫着,把那铜哨子硬拍到我的手里,然后他便走到正在扎制木筏的人群那儿,不再理睬我们。司马粮把哨子从我手里挖过去,举起来,对着阳光仔细地望着,好像要从里边发现什么秘密。他说:“小舅,我属猫,不在十二属之列,什么鬼也治不了我,这哨子,我替你保存着吧。”说完,他就把哨子放进自己的裤兜里。他只穿着一条长及膝盖的绿布裤头,裤头上,有他自己用粗大的针脚缝上的很多裤兜,有明的,有暗的,裤兜布五颜六色。他的裤兜里装着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有能在月光下变幻颜色的石头子儿,有可以切开瓦块的小锯条,有各式各样的杏核,还有一对麻雀的脚爪,两个青蛙的头盖骨。还有几颗牙齿,有他自己脱落的,有八姐脱落的,有我脱落的。我脱落的牙齿都被母亲站在院子里抛到房后边,但全被他捡了回来。要在我家房后那片乱草丛生、布满狗屎的空地上找到一颗童牙,该是多么不易啊。但司马粮告诉我:如果你存心要找一件东西,它自己就会跳出来的。现在,他的收藏里又增加了一个魔哨,它藏匿在他的裤头里,无影无踪。

十几个十七团的士兵,沿着胡同,像蚂蚁一样,往河堤上搬运着一根根沉重的松木。大街上噼哩喀啦响,司马亭的瞭望台正在遭劫。孙不言是这伙士兵的首领,他指挥着他们,把松木杆子用粗大的铁锔子连结起来。村里手艺最高的木匠尊龙大爷担当着他们的技术指导。哑巴正对尊龙大爷发脾气,像一头暴怒的大猩猩,狂叫着,嘴里喷出一群群唾沫星星。尊龙大爷笔直立正,双手恭顺地下垂,右手捏着一颗铁锔子,左手攥着一把斧头。他的两个布满疤痕的膝盖紧紧地挤在一起,两条青筋凸现的小腿像木棍一样直,两只大脚上套着一双木头鞋。

这时,一个骑自行车背驳壳枪的卫兵,沿着胡同窜过来。他支好车子,弓着腰爬上河堤。他的一只脚陷到堤半腰的老鼠洞里,拔出脚来时,从那个脚窟窿里,涌出了浑浊的水。司马粮告诉我:“看吧,就要决口了。”那卫兵也大叫着:“危险,这里有个洞。”十七团的士兵一阵慌乱,都停了手中的活儿,胆怯地看着那个冒水的洞。哑巴的脸上出现了少见的惶乱表情。他看看河面,河水浩浩荡荡,高过村子里最高的房脊。他抽下腰里的缅刀扔在河堤上,匆匆脱下上衣和裤子,只穿着一条像用铁皮剪成的坚硬短裤。然后他对着士兵们高声咋呼着。士兵们像一群木鸡,痴呆呆地望着他。一个生着粗眉毛的士兵提高嗓门问:“你要我们干什么?要我们下河吗?”哑巴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领口往下一扯,几颗黑色的塑料纽扣便挣脱了。哑巴在情急之中,竟然喊出了一个清晰的字眼:“脱!”

尊龙大爷看看堤上的窟窿和河水中的漩祸说:“老总们,这是个地老鼠钻成的透眼,里边的窟窿比水缸还要大了。你们的头要大家脱衣服,他要下去堵漏。老总们脱吧,再拖延一会儿,就没救了。”

尊龙大爷把那件补钉夹袄脱下来,扔在哑巴面前。士兵们急忙脱衣服,有一个小兵只脱了褂子,还穿着那条裤子。哑巴愤怒地再次吼出那个清楚字眼:“脱!”狗急了跳墙,猫急了上树,兔子急了咬人,哑巴急了说话。“脱!脱!脱!”他不停地吼着,好像突击队在巩固战果。小兵可怜巴巴地说:“班长,我没穿裤衩噢!”哑巴捡起缅刀,放在小兵脖子上,用刀背蹭了两下,小兵面如土色,哭咧咧地说:“哑爷爷,我脱,我脱还不成吗?”他弯腰,匆匆忙忙解开裹腿,把裤子脱下来,露出了白色的臀部和初生毛羽的小公鸡,他羡涩地捂着它。哑巴刚要逼迫卫兵脱衣,那人却跑下河堤,骗腿上了自行车,身体左右摇晃了几下,车子便箭一般窜出去,他一路喊叫着:“决口啦——决口啦——”

哑巴把衣服堆在一起,用绑腿布层层捆扎,尊龙大爷推倒堤下一架扁豆,把藤蔓和篱笆踩成一个团。几个士兵帮着他把藤蔓拖上河堤。哑巴抱起衣服团,正要往河里跳。尊龙大爷指指水面上那个漩涡,然后从他的家什箱里,摸出了一个扁平的绿玻璃瓶子,拔出塞子,酒香扑鼻。哑巴接过酒瓶,一仰脖灌了。他伸出大拇指,对尊龙大爷晃晃,大声说:“脱!”这个“脱”字与“好”字同义,堤上的人都给予了正确理解,哑巴抱起衣裳包,纵身跃入河水。河水晃荡着,沿着堤边往外溢。堤外那个漏水的窟窿已变得像马脖子那么粗,水势凶狠,凌空蹿出去,然后直泻进胡同里,胡同里淌成小河,浑浊的水头已经爬到我家门口。与高悬在村后的蛟龙河相比较,村子里的房屋就像用黄泥捏成的玩具。哑巴一入水便没了影子。他潜下去的地方翻滚着泡沫和杂草,狡猾的海鸥贴着河边飞翔,它们的黑豆般的小眼睛警觉地盯着哑巴入水的地方,好像在企盼着什么。我清楚地看到了它们鲜红的嘴巴和蜷曲在白色肚皮下的黑色脚爪。我们都紧张地盯着水面,一颗黑油油的西瓜在水面上打了一个滚,立即消逝了,但很快又在前边的河面上出现。一只枯瘦的黑蛙用标准的蛙泳从河心的浊浪里挣扎出来,斜刺里向岸边泅渡。在近堤处平静的水面上,它的双腿蹬出一些漂亮的波纹。十七团的士兵紧张地绷着脸上的皮肤,脑袋往前探着。由于他们都赤着背、脖子显长,看起来就像一排引颈等待砍头的囚犯。他们的裤头都像哑巴的裤头一样,宛若铁皮剪成。那个被剥成光腚猴子的小兵,双手捂着累累果实,也往河里看。尊龙大爷则盯着堤外的出水口。司马粮趁着这机会,捡起了哑巴那柄杀人如切瓜的缅刀,用大拇指,偷偷地试着刀刃的锋利。

“好!堵住了!”尊龙大爷高声喊。

那个虎狼般凶猛的出水口水势减缓,水流量大大减少。哗啦啦的水声变成了淙淙的水声。哑巴从河水中猛地蹿起来,好像一条大黑鱼出水,盘旋在他头上的海鸥惊叫着飞向高空。他用大手揩去脸上的水,呸呸地往外吐着泥沙。尊龙大爷招呼着土兵,把那一大团藤蔓掀到河里。哑巴揪住藤蔓,双手按着它,让它快速下沉。他身子往上一耸,双腿也踩了上去。他又一次潜入水中。这次潜下去的时间很短,他就冒出头来换了一口气。尊龙大爷递给他一根长长的树枝,想把他拖上来。他摆摆手,再次潜下去。

村子里响起了紧急的锣声。锣声末毕,又吹起了冲锋号。一队队扛着枪的士兵沿着各条胡同冲上了堤坝。鲁立人和他的卫队从我们的胡同里冲上来,一上堤他就大喊:“险情在哪儿?”

哑巴从水里冒出头,刚冒出头又沉下去,看起来他已精疲力尽。尊龙大爷立即递过树枝,把他拖到堤边。众人一齐伸手,把他扯到岸上。他腿一软就坐在河堤上。

尊龙大爷对鲁立人说:“长官,多亏了孙老总,要不是他,村里人就喂王八了。”

鲁立人说:“老百姓喂了王八,我们也得喂鳖。”

他走到哑巴面前,翘起大拇指表扬他。哑巴一身鸡皮疙瘩,嘴上挂着一层泥巴,憨憨地对着鲁立人笑了。

鲁立人下令部队挖土加固增高河堤。造木筏的工作继续进行,中午时一定要将俘虏渡过河去,军区的押俘队将到对岸接应。没有衣服的士兵回去休息。这些士兵越受表扬越来劲,竟要赤身完成任务,鲁立人令勤务兵跑步回团部拿条裤子,为光腚小兵救急。鲁立人笑嘻嘻地对小兵说:“没扎全毛的个绒毛鸭子,羞羞答答干什么?”鲁立人在连珠炮般下达命令的同时,还插着空问了我一句:“妈妈好吗?鲁胜利淘气不?”司马粮扯扯我的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便自己对鲁立人说:“姥姥要来为我爹他们送行,让您等等她。”

尊龙大爷热情高涨,只用了半点钟,就把那只方圆十几米的木筏钉成了。没有桨,他向鲁立人建议,可用铁锹代替,用扬场的木锨更好。于是鲁立人又下达了一个命令。

“你回去告诉姥姥,”鲁立人严肃地对司马粮说,“我可以满足她的要求。”他抬腕看看表,说:“你们可以走了。”但是我们没走,因为我们看到,母亲挎着一个蒙着白包袱的竹篮子,提着一把红泥茶壶,已经走出了家门。她的身后,跟随着沙枣花,她双手抱着一捆碧绿的大葱。大葱后边,是司马库的双生女儿司马凤和司马凰,凤凰后边,是哑巴和三姐的双生子大哑和二哑。双哑后边,是刚刚能走路的鲁胜利,鲁胜利后边,是脸上涂满脂粉的上官来弟。这支队伍行进缓慢,双生女眼睛盯着扁豆的藤蔓和杂生在扁豆里的牵牛花藤蔓,她们在搜寻蜻蜒蝴蝶以及透明的蝉蜕。双生子的眼睛却盯着胡同两边的树干,槐树干柳树干以及桑树的浅黄色树干,那上边有可能吸附着他们的可口佳肴——蜗牛。鲁胜利则专找水汪行走,她的脚踏得水汪唧唧响时,天真无邪的笑声便在胡同里传播。上官来弟行走时的端正姿态使我知道她脸上表情庄重,尽管我们站在河堤上只能看到她花花绿绿的脸而暂时看不清她的眉眼。

鲁立人从卫兵脖子上摘下望远镜,扣在眼睛上,向对岸张望。一个站在他身边的小干部焦急地问:“来了没有?”

鲁立人继续张望着说:“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乌鸦在啄马粪。”

“会不会发生意外呢?”小干部忧虑地问。

“不会的,”鲁说,“军区押俘队个个都是神枪手,没有人敢拦挡他们。”

小干部说:“那倒是,我去军区集训时,押俘队给我们做过表演,我最服气的是他们手指钻砖头的硬功。你说,那样硬一个砖,就用根指头,嗤嗤地就钻出一个洞,用钢钻子也钻不了那么快。他们要是想杀人,什么都不用,手指一戳就是一个窟窿。团长,听说有一批干部要就地转业组织县区政府……”

“来了,”鲁立人说,“告诉通信班,给他们打信号。”

一个神气活现的小个子兵,举起一支奇怪的粗筒子短枪,对着河道上空开了一枪,一颗黄色的火球,飞到不甚高的空中略微停顿一下,便划出一道拖着白烟的弧线,簌簌地响着,落在了河道中央。火球下落时,几只海鸥仄楞着翅膀想去搏击它,但稍一试探,便尖叫着躲开了。

对面河堤上,站着一群黑色的小人,水的银光反射着,游动着,使我感到他们是站在水面上而不是站在河堤上。

“换信号。”鲁立人说。

小个子兵从怀里摸出一面红旗,绑在尊龙大爷扔掉的那根柳木枝上。他对着河招展红旗。对面河堤传过来呼喊声。

“好了!”鲁立人把望远镜挂在脖子上,向适才与他谈话的小干部下达了命令:“钱参谋,跑步回去,通知杜参谋长,速把俘虏押来。”钱参谋答应着跑下河堤。

鲁立人跳到木筏上,使劲儿跺着脚,检查木筏的牢固程度,他问尊龙大爷:“不会划到河中时散架吧?”

尊龙大爷说:“放心吧长官,民国十年秋,村里人用筏子摆渡过赵参议员,那筏子也是我钉的。”

鲁立人说:“今天摆渡的是重要人犯,一点错都不能出。”

“您尽管放心,要是筏子中流散了架,您把我的十根手指剁掉九根。”

鲁立人说:“那倒不必要,真要出了事,剁掉我十根手指也没用。”

母亲带着她的队伍爬上河堤。鲁立人迎上前去,客气地说:“姥姥,您先靠边等着,他们一会儿就到。”他弯下腰去亲近鲁胜利,她却被吓哭了。鲁立人尴尬地扶扶用麻绳挂在耳朵上的眼镜,说:“这孩子,连亲爹都不认识了。”母亲叹息道:“他五姐夫,你们这样折腾过来折腾过去,啥时算个头呢?”鲁立人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吧,老人家,多则三年,少则两年,您就可以过太平日子啦。”母亲说:“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嘴,你能不能放了他们?怎么着他们也是你的姐夫妹夫小姨子。”鲁立人笑道:“老岳母,我没有这个权力,谁让您招了这么些不安生的女婿呢?”说完,他笑了。他的笑缓解了河堤上的严肃气氛。母亲说:“你跟你的长官说说,饶了他们吧。”鲁立人说:“种瓜者得瓜,种豆者得豆,种下了蒺藜就不要怕扎手。老岳母,不要操这些闲心啦。”

卫队押解着司马库、巴比特和上官念弟沿着胡同走过来。司马库的双手被绳子反捆在背后,巴比特的双手用柔软的绑腿捆在胸前,上官念弟没被捆绑。路过我家时,司马库径直对着大门走去,一个卫兵上前阻拦,被司马库啐了一口,他大叫:“闪开,我要进去跟家人告个别。”鲁立人把手掌拢在嘴边成卷筒状,对着胡同大喊:“司马司令,免进吧,她们都在这里。”司马库好像没听到鲁立人的话,仄着膀子,硬闯进去,巴比特和上官念弟随着进去了。他们在我家院子里磨蹭了很久。鲁立人不停地看表。对面的河堤上,押俘队不断地摇晃着一面小红旗,往这边打信号;这边的通信兵,摇晃着一面大红旗,给对面回信号。他摇旗的动作有很多变化,表现出训练有素的样子。

司马库一行终于从我家走了出来,并很快爬上了河堤。鲁立人下令:“落筏!”十几个士兵便把那沉重的木筏推到河里。河水剧烈地晃荡。木筏沉入水中,慢慢地浮起,靠岸处缓慢地水流冲得筏子打了横。几个士兵,紧紧地扯住拴在筏子边上的绑腿带,防止木筏被水冲走。

鲁立人说:“司马司令,巴比特先生,我军仁至义尽,顾念人伦之情,故破例允许你们的家属为你们饯行,希望你们能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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