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刀仲按照约定来到城郊望乡亭,远远就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双手搭在肚子上站在路口不住的张望,孤零零的,身旁也不见老婆孩子。胖子大约四十上下,头戴方巾,身着长衣,保养得较为得益,大圆脸,八字胡,小鼻子小眼睛小嘴,五官就好像被脸上的肥肉挤作一团,略显拥挤。
不待刀仲走近,胖子便注意到了刀仲,小跑过来拱手道:“好汉可是刀仲?”
“不错!你就是王大富?”
“正是在下!正是在下!”王大富小鸡啄米般猛点头。
细细打量之下,刀仲眼尖地发现这王大富的袖子和领口竟有两层,外头是细棉,里头是粗麻。这样穿的好处显而易见,在这些易磨损的地方衬上耐磨的麻布,自然就能让衣服多穿些时日。可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穿麻呢?答案很简单,嫌穿麻寒酸呗。这样穿既照顾了面子,又兼顾了里子,可谓是一举两得。
可惜的是,这种小心思一旦被人看穿,只会让人觉得齿冷。刀仲心中暗暗奇怪,一件棉衣也实在说不上奢华,这王大富好歹也是个土豪,就算现在倾家荡产,也不至于如此寒酸啊?
“王员外都收拾妥当了么?”刀仲随口问道。
“是通判,是通判……”王大富讪笑着说道:“都准备妥当了,马车也已备好,内人和犬子都在那里等着,请小兄弟跟我来。”
说罢,王大富引着刀仲往过走。可刚一背过脸,王大富的八字胡就耷拉下来,边走心里边嘀咕:
“这可是关乎我身家性命的大事,这老黄怎的这么不上心?老话讲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看他这年纪轻轻的样子,唉!前路堪忧,前路堪忧啊!”
路边停了一辆破马车,马车很旧了很多地方都磨掉了漆,灰蒙蒙、脏兮兮,两个轮子甚至有些变形,拉车的马儿瘦骨嶙峋,一副长期营养不良的样子。
走到破马车旁,王大富得意洋洋地介绍道:“这就是咱们的马车,乃是我王家祖传,想当年我王家先祖就是坐着这辆马车来到同曲,就此闯下诺大的家业,而今天我王大富又要坐着这辆马车到异地做官,这辆马车,可以说是我王家辉煌最好的见证者!”
王大富说的慷慨激昂,恍若演讲,旁边的刀仲却看的一阵头大。此去竹州两千多里,就这破车,只怕出不了兴州便要散架。
车上的人听见话音,撩起帘子往外看,只见车里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中人之姿,穿的绫罗绸缎花枝招展,戴着金翠珠钗满目玲琅,一副豪门贵妇的打扮。妇人旁边还有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墩,光光的脑袋顶上,扎着一根冲天的小辫儿,看着十分讨喜。
妇人看了一眼刀仲,脸色有些难看,也不说话,冲着王大富招招手,要他过来。王大富向刀仲略一告罪,滋溜一下钻进了马车,放下了帘子。
刀仲自顾转身走向老马,一把抱住马头,掰开马嘴检查马的牙口。
“我的天……老大爷你受苦了!”
无怪刀仲惊讶,从牙齿的磨损程度上看,这匹马最少已经三十岁了,若以人的年龄来看,这匹马至少已经七十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古稀之年的老人已经可以颐养天年,而古稀之年的老马还要驮着一家三口辗转千里。都说同人不同命,看来马也差不多。
“说马车是祖传的,这马不会也是祖传的吧……”
正当刀仲腹诽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
“你背的那个长长的,是大刀么?”
刀仲转身,发现刚才还在车厢里的小胖墩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好奇。
“嘿嘿,不是刀,刀有什么好的,我背的是一大串糖葫芦!”
“糖葫芦不如大刀好,娘说了,大侠都背大刀,大侠还保护我们去竹州,大侠不背糖葫芦。”
“你娘还说什么了?”
“我娘还说,大侠都骑大马,你有大马么?”
“没有,所以来蹭你家马车啦。”
“那你还挺可怜的……你喜欢元宝吗?要不把元宝送给你你吧,这样你就能当大侠,能保护大贵去竹州了!”
“元宝?”刀仲略一错愕,“你说这匹马啊,他叫元宝?”
小胖墩点了点头,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遗憾的事情,小嘴一撅轻轻叹了口气道:“唉……大贵也喜欢元宝,可惜元宝不喜欢大贵,一见大贵就咬。”
刀仲被小胖墩这幅小大人的模样逗笑了,问道:“那大贵又是谁啊?”
小胖墩有些不满,嫌弃的看了一眼刀仲道:“真笨!大贵就是我啊,我叫王大贵!”
“呃……大……大富大贵么?好名字,当真是……好名字!”
刀仲苦笑着竖起大拇指,心里却暗骂自己体质特异,老招惹奇葩:这一家人也太他妈奇怪了吧,爹叫大富,儿子叫大贵,就不怕往族谱上抄的时候搞混了辈分?丈夫穿得像个穷教书的,媳妇却穿得像个娘娘,拜托啊大姐,你那一身穿戴少说值五十两银子,就不能换个好点的马车?至于把祖宗传下来的家当又折腾出来么?
“为什么再简单的事情落到我头上都要变成这个样子?老天爷啊,你饶了我吧!”
车厢里,王大富的老婆钱氏脸色难看,用长长的指甲戳着王大富的脑门骂道:“这就是你找来的保镖?看着才断奶几天啊?这山高路远的,你就非得我们娘俩把命丢在路上你才高兴是不是!”
王大富一张大脸憋得通红,陪笑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嗨!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咱们所有的家当都投进去了,实在雇不到得力的人手,何况我看这小兄弟人虽然年轻,可行事十分老练,应该是个可托之人,夫人你就将就将就吧……那个,要是夫人你觉得实在不行……能不能借根簪子救个急?咱们手里有了闲钱,就能雇可靠的保镖,等为夫走马上任,一定买一百根簪子……”
眼见钱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王大富识相地闭上了嘴巴。见王大富不说话了,钱氏一把揪住王大富的耳朵骂道:“你少打我的主意!这些都是老娘的嫁妆,我是去竹州当官太太的,不是去当要饭的,你能走就走,不能走我就带着儿子回娘家去,哪也少不了我们娘俩一口饭吃,你自己看着办!”
刀仲正逗着小胖墩玩,就见王大富狼狈地钻出车厢,刚想说什么,王大富也抬头向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王大富瞬间挺直了腰杆,轻咳一声道:“大贵,和你说了不要乱跑,老老实实跟你娘在车厢里呆着,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虽然王大富很严肃,可小胖墩王大贵竟似一点都不怕他,嬉皮笑脸道:“爹你屁股太大了,挤的大贵难受。”
“臭小子哪那么多话,再不进去我抽你!”王大贵撸起袖子恐吓道。
冲着王大富做了个鬼脸,大贵扭身跑进了车厢。
赶走了大贵,王大富同刀仲商量道:“安顿的差不多了,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上路了?”
刀仲正色道:“恕在下直言,路途遥远,一辆好马车极其重要,实在不应该在这个地方节省,我看夫人穿金戴银……”
一听刀仲提到自己老婆,王大富连忙摆手打断,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
“刀兄弟莫要说了,尤其不能让我老婆听到,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是有办法,我也不至如此……”
“……好吧!可出门在外,露富显贵是大忌,最好还是让夫人换身衣服。”
“这个嘛……”王大富略一迟疑,“我试着说说。”
说完,王大富又钻进了马车,一阵冗长的沉默后,王大富的胖脸探出车窗安顿道:“可以了刀兄弟,咱们上路吧!”
看着王大富脸上隐隐发红的巴掌印,刀仲暗暗摇头,转身解下背后的长刀,跳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开动,刀仲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同曲城,这座高大且坚固的城池,一如当年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一样,静静的矗立在东海之滨,无论风霜雪雨,都无法动摇他分毫,只是令他变得愈发的沉稳、厚重。兴州,终于要离开这里了么?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刀仲仿佛又闻到了汇丰巷里的炊烟,可惜那里再没有人等着他赶回去做饭了。
刀笔斋里,老黄头一口啃掉半头蒜,长长的打了个嗝,心满意足的瞥了一眼窗外的日头,估摸着刀仲此时应该已经上路,于是咧着嘴自言自语道:
“小子,莫说爷爷亏待你,干好了这趟活,少不得还有惊喜能给你!”
长鞭悠悠,一匹干瘦的老马拉着破旧的马车,缓缓地在黄土路上碾下两道车辙。刀仲靠着背后的车厢,脑袋随着摇晃的马车轻轻的晃动。和煦的阳光轻柔的洒下;蓝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飘的缓慢又闲适;远处的树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呵呵~”刀仲头枕双臂看着蔚蓝的天空,“还真是难得的悠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