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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石头祭

00·石头祭·

◎刘强

曾获得第五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第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 一、天道不可测

据说孙行者当年被佛祖压在五行山下时,因他野性未驯,每日施法欲推倒大山,日振山上巨石若干枚,山体震动,临近州郡皆不平静。时东汉殇帝在位,体弱多病,政治不修,宦官执政,卖官鬻爵,百姓多有讳言。洛水之阳堤坝皆倒,江河泛滥,水漫城根,百姓多溺毙,官宦多迁高处。旧居危舍多墙倒屋塌,死者不可胜数。

玉皇大帝恳请佛祖说:“汉家江山气数未尽,虽幼主孱弱,但不可因神界之乱搅得下界太平,枉费了下界每年许多香火。不如收那猴子魂魄,使之永不为害。”

如来大笑:“那汉家江山至多不过维持四五世、几十年,与其使百姓生灵涂炭,不如借那猴子重修一番乾坤,倒省了你多少心机。”

玉皇道:“若那猴子杀回天上,寡人将如何自处?”

如来告慰玉皇:“孙悟空本是三灵石之一,那三灵石是上古神龙之子饕餮娶东海巨鹏之女所产之卵,神龙震怒其子私交异类,故饕餮私藏其卵于花果山、香山、长白山之谷中。这三山或四季水流不止,通天地灵气;或枫叶似火;或古树参天皆是这三灵石所致。南北差异,方孵化一卵。其余各卵此后九百年乃至一千九百年方可出世。这齐天大圣只是一卵,且是族龙之孙,佛缘未尽,五百年后将造不世之功。”

玉帝大骇道:“天下一齐天大圣寡人已不能持,奈何三兄弟?不如尽杀之。”

如来呵斥道:“龙生九子,其态各异。怎知那两兄弟也是如此?枉你万年修炼而不得道。如此嗜杀,何以清平?”

玉帝解释道:“那兄弟二人若也习得妖法,为虎作伥,寡人安能稳坐灵霄宝殿?若因佛缘不可杀之,则亦可封印其卵,去其法力,赐其大德大智慧,为人间造福,也不枉其天地灵气集于一身。一则寡人可以安心;二则人间又多两位天地大彻大悟匡世之才。”

如来方允,又说道:“那二人皆是龙族后裔,若再倚大才而欺世,则又毁太平。我见那齐天大圣类其叔父睚眦,而见香山之卵则显红紫之气,非妖猴之类。如尔所言,我将之降于乱世之始,若能匡扶中国,倒也是件美事。至于那长白山之灵石,其叔负屃爱其文采之气,遂暗滋其灵水,一千九百年后,必经盛世而行文千古,知人间冷暖真伪而代其叔父绕梁盘碑,必此人也。”

这时,又见下界那五行山上巨石震动,洛河之水倒溢,冲毁宫门外魏阙,官兵大骇。

玉帝进言道:“且不论如何处置那两兄弟,如何镇住这妖猴?”

如来大呵道:“一腔废话白说了!”说罢写就封印,镇于五行山下,齐天大圣方安。

二、李石出世

在长白山的余脉,有一条小河顺山势而下,由东向西,继而由北向南,经抚顺、沈阳、辽阳而入辽河进渤海,名曰:浑河。浑河之源为滚马岭,相传唐将薛仁贵征高丽时在此滚下马来,方得此名。浑河本名清河,清太祖努尔哈赤曾在此撒下大量马粪以迷惑明军,自此河水大浑,易名为浑河。

那浑河路经抚顺,乃是后金崛起之地。几百年间,龙兴之地极少有人进入。除了几个在北京犯了错误的高官过来看陵禁闭,基本上没什么人来这里游玩。后来最早闯关东来的是山东人,而后是河北人,再后来是日本人。日本人发现这里有煤,就像看到金子一样亢奋。几年以后,这里开了几个大矿,延续了几十年,人也越聚越多。后来日本人走了,国民党来;国民党走了,共产党来,然后就再也没走。最后,就成了一个城市了。

最早这城市实际上就是十几个矿的家属窝棚组成的。窝棚的中间地带盖了三排小瓦房,每间瓦房里都是简单的一张大炕、一杆烟枪、一个一身大烟味和煤渣的妓女。矿工们上井来领了工钱第一件事不是回家,而是去那一排小瓦房里吸几口,打几炮。那瓦房的后园有一个大概十平方米的小园子,里面种着些葱、蒜。李石他奶奶说那时候她跟着母亲走街串巷给人缝扣子做裤脚,母亲不让她乱跑,她就总能看到妓女们在后园炒着蒜苗鸡蛋。

后来,共产党来了,妓女们不见了,瓦房被新政府安排给了老虎矿的矿工。在周围都是窝棚的情况下,能住进瓦房的是很有地位的。矿上每年春天会给每家发五斤木耳、五斤银耳;夏天成火车皮地进西瓜,吃到拿西瓜当球踢;秋天每家都推大车去领大白菜,而且是去了帮的嫩心;冬天的土豆萝卜猪肉豆油鸡蛋吃不完就拿去送人。遇到婚丧红白,就拎一桶鸡蛋去,或是贺喜,或是吊唁,都能表达明白。家中照明用的是矿上的瓦斯灯,做饭用的是免费的瓦斯气,连瓦房里烧的煤也都是矿上随便拉来的。

可是几十年又过去了,抚顺的煤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几个露天的煤矿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就像屁股上的大疮。必须要靠外来的医药来维持了。渐渐地,工作越来越难找了,几十年来矿工的儿子还是矿工,可是现在不行了。女孩子没上几年学,在家飘了大半年也找不到工作,还有的工作了一两年又退下来,就都往那些红房子里钻了。老人们都说歌厅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后来又说舞厅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再后来又说剃头的地方不能随便进,更后来又说洗澡的地方要看清楚了才能进,到现在,满大街都是按摩脚的地方了。在这座城市里,有那么多徐娘半老的女人已经不敢再拿这张脸去南方混了,于是就租上个房子,三五个合起伙来在路边支起了场子。还有一些刚刚成长起来的小姑娘先在家乡练手,一边积累经验一边壮志凌云,练习个大半年就买张车票,不再为这些矿工服务了。

老电工封了上下班的电车电闸,现在剩下的还能运营的矿就只剩下老虎矿了。李石他爸就在这矿上干活。现在这矿也已经贫瘠了,再往里挖就是流石断层,镏子打进去容易,可是矿里最怕的就是渗水漏瓦斯,打钻头就像是给自己添棺材板上的土,尽量一平锹一平锹地添。产量少了,工资肯定开得少,慢慢地,免费瓦斯气没了,春秋时令菜不发了,奖金越来越少,家里吃用开始紧张了。李石他妈叫张静,初中毕业就在矿外的电厂上班,见孩子要这要那,也不多说话,就买些土豆白菜的下饭,李石嚷嚷着要吃肉,她还不说话,就等着李石他爸自己解释。

李石他爸叫李清泉,李清泉对李石说:“你爸我以前就是天天给老虎剔牙,说不定哪天老虎一不高兴,就把你爸一口吃了。”那时候李石还小,他问李清泉:“爸爸,矿里有老虎吗?哪天你带出来让我看一看吧。”李清泉去厨房抽出一根筷子,又把儿子正玩着的沙子堆成一堆,把筷子插上面,对儿子说:“你爸我干的活就是尿炕精的活。你们玩尿炕精都是开始的时候一人捧一大捧沙子筷子都不倒,可是玩到最后都一人一小捧,谁碰倒筷子谁就输是吧?”

李石点点头。

李清泉又说:“可是你爸要是输了就死了。”

李石问:“死了是什么意思?”

李清泉想了一会,说:“死了就是一巴掌拍死个蚊子,蚊子就死了。”

李石又问道:“那是不是就跟隔壁老孙家他儿子一样,被拍死了?”

李清泉说:“对,你爸我命大,被拍掉两条腿。”

李石比一般孩子立事晚,别人家孩子八九个月就会爬,一岁半会走,两三岁会说话。李石一样比别人晚一年,三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那年矿里庆典,他爷爷领着他看礼花,别的孩子连蹦再跳,连不满周岁的孩子都知道看看礼花或是眯着眼睛怕响声。可是李石傻乎乎地一动不动,哪也不看,目光呆滞。他爷爷一看这样就傻了,回家和家里人商量了半天,说这孩子非聋即傻。都说这孩子满月的时候肚脐鼓出三寸多高的气泡,有气有水,高烧三天不退,是不是发烧给烧傻了?一家人没了主意,就请矿上的大夫老郭来看。

这老郭精通黄老中医,巫医兼修,算卦相面兼职治些疑难杂症。什么两仪、三才、四象、五行、六丁六甲、七星、八卦、九宫样样唬得众矿工目瞪口呆;或是阴阳证、虚、亡,也说得人经常一身冷汗。

老郭看看孩子,就说道:“这孩子天性刚直,脾气旺。没什么大事,怎么别的孩子听到响动就东张西望,这孩子也非得四处张望?我看这才是异类。你可别小看这异类,自古哪个成事的天子皇帝不是异类?”

一家人见他说话不靠谱,就都赔着笑。

老郭发觉他人只是赔笑,有些不悦,便说道:“以前我让你们用铜钱中间穿红绳,缠在腰上。一个月下来,不也没事了吗?”这倒是真的,这李石刚满月时的确肚脐肿胀如球,每每哭起来,就只剩下薄薄一层,几乎胀破。孩子他妈害怕孩子夭折,但去医院大夫也没了主意,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这孩子真活了下来。那气泡几天下来竟然不见,虽不至于生龙活虎,倒也开始贪吃,不见他哭闹了。于是老郭名气大振,四围十多里内有什么疑难杂症的,也都来找他。

今天老郭说这话,一家人却是半信半疑。那老郭又说道:“这孩子是龙入凡尘,你们又是平常人家,恐怕未必能镇得住这孩子,将来是要碍着家里的顶梁柱的,不要说将来,李清泉你现在不就碍着了?依我看,不如把这家里的房梁拆了,去山上砍一棵三十年的杨树来,家门口立一石碑,我看就能躲过去了。”

李清泉他爸李守业是南方人,十几岁就做起了小生意,走南闯北几十年,自然听不进这样的胡诌,于是只是赔笑。那老郭见无人应声,也就不再提。临走时又看了看家中的门楣,说道:“这真是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孩子本是天资聪颖,少年老成,生在你家,乍看是祸,其实是福啊。你们可千万不能让这孩子随波逐流,像这街上的孩子一样,荒废了。”说罢,又自言自语道:“我也多余担心,这小子少年顽劣,倒也无关紧要,那刘备、曹操不也是不读书的?只是这读书的种子不用功,真是天人啊。”

老郭说了这些,没人往心里去。可是李清泉却展开了联想。李清泉看了看妻子怀里的孩子,不禁一身冷汗。李清泉进矿的第四年,上面说是要突破年产量百分之五,人休车不停。李清泉拎着钻头走到操作面上,挖了半天,竟见到一面几米宽的石墙立在面前。李清泉大惊,这么大块石头挖下来,后面支的镏子能不能顶得住?操作面会不会塌下来?于是他跑过去问值班主任,操作面上的大石头能不能碰?那主任跑过来指着石头说:“绕过去从两头清出来,别耽误今天的指标。”于是李清泉跟着几个师傅忙活起来。李清泉清楚地记得当时操作面后面的镏子一直吱吱作响。正在这时,上面有人托下矿的矿工告诉李清泉,他媳妇儿马上就要临产了,让他赶紧去医院。李清泉放下钻头就往矿上跑,刚跳上升降机,和控制台的师傅打了声招呼,就听到矿里面一声巨响,然后又是几十下清脆紧凑的金属折断的噼啪声。李清泉惊呆了,一股浓烟从井口涌了出来。一根碗口粗的镏子向他砸了下来。李清泉一声不吭,昏了过去。

几天以后,那石头和二十七个师傅的尸体一起给运出来了。三排瓦房一百四十四户人家,支起了二十七个灵棚。有的灵棚里跪着带重孝的半大孩子,有的则只有个年轻媳妇半死不活地哭成了泪人,还有的是父母双亲守灵目光呆滞。那三天,几乎家家重孝。这一百多户人家没人出去串门走动,就连平日里在家呆不住的女人也都足不出户。人们都私下里计算着,这二十七个人里面有前院老张家的老几,后院老王家的小儿子。甚至已经没人炒菜做饭,生怕这饭菜的气味搅和了丧亲之痛。这一百多户人家都死了一般。

守灵到第三天的时候,李清泉的老婆出院了。她抱着个大胖儿子却高兴不起来。丈夫虽然活了下来,可两条腿被压折了,家里人都去医院照顾李清泉,大家也都不记得这孩子出生了。回到家的时候,二十七户人家摔了二十七个瓦盆,正要去火葬场。本来矿上要搞个什么集体葬礼的,可是所有人都没同意。于是二十七个司仪几乎同时大喝一声:“岁岁平安,一路顺风,孝子不能尽孝,回头看看双亲妻儿。一路莫要挂念,年年多烧你纸钱。起程!”于是二十多个妻子齐声大哭,二十七台灵车呼啸而去。

三、长大成人

李清泉一个人躺在医院里,看着自己一点知觉都没有的下半身。李守业守着儿子,一句话也不多说,李清泉也一句话不说。大夫说这腿是保不住了,从第六节脊骨到第八节脊骨都碎成了茬子,恐怕下半辈子要坐在轮椅上过了。李守业不相信,于是趁着李清泉睡觉的时候,拿着一根绣花针偷偷地扎了李清泉的腿两下,李清泉的腿条件反射地动了两下。于是他马上叫着找大夫去,说儿子的腿还能动。那大夫来了看了看就问:“怎么让他动的?”这时候李清泉已经醒了,李守业满怀信心地又拿绣花针扎了一下儿子的腿,结果还是条件反射。大夫问李清泉:“疼吗?”李清泉摇摇头。大夫也摇摇头,出去了。李守业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李清泉早就明白了,还是一句话也不多说,抱着头就号啕大哭。

又住了半年院,李守业找了台倒骑驴把儿子驮回家去了。

李清泉到家的时候,邻居们也说不清楚是嫉妒还是欣慰。嫉妒的是凭什么李清泉就活了下来,自己家的当家的就死在井里了?欣慰的是虽然他活了下来,可却不能站起来了。李清泉开始对周围的人万分反感,他撕碎了所有他站着的照片,自己把自己锁在家里,谁都不见。家里人怕他寻短见,家里有人的时候就看紧些,没人的时候就让李清泉带孩子。李石那时候才八个月大,他躺在床上刚刚会爬,见父亲把灯泡拆下来,手指放在灯泡座里尝试。李石突然大叫一声“爸”。也不知道是呓语还是学语,总之是一声清脆的爸。李清泉回头看看儿子,又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李清泉在儿子这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因为那一声爸让他明白,这孩子是自己生命走下去的接力棒,不跑到终点,这希望就变成了两代人的绝望。于是孩子的名字定了下来,李守业说:“就这石头决定了咱们家一家人的命,干脆就叫李石吧。”

可是李石除了这句爸,倒也没能给家里人任何惊喜,于是就看到刚才老郭相面的一幕。这孩子虽说有些聪明,却是顽皮异常。也就一点好处,就是酷爱看些杂书,只要看进书去,一天一夜也不动个地方,李清泉也不阻拦。

十几年说过去就过去了,李清泉不止一次坐着轮椅去矿上看看,当然,他最想看的就是那块改变他命运的石头。他找到处理那次矿难的干部问那石头的去向,一个梳着分头的领导,也就是出事那天的值班主任。那干部惊叹道:“你说怪不怪,我们把那石头拉出来,本来想拿它做个碑,悼念死者,也想教育下工人,结果第二天就哪也找不着了。安全生产年年抓,天天抓,可是你看,还是出事了。”

李清泉轻声对推着轮椅的李石说:“儿子,你爸我要不是腿成了这样,早打死他了。”李石不等他爸把话说完,上去就朝那家伙的鼻梁一拳头,顿时那家伙满脸是血。那家伙还要反抗,又被李石一脚踢倒。李石那年才十五,早已经听父亲把那天矿里发生的事讲了无数次,今天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然,十五岁的半大小子是很难招架住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的,很快,李石就被那人骑在身上了。李清泉费了很大的力气从轮椅上爬了下来,多年不用腿走路而用手摇着轮椅使得他的胳膊壮如牛,两下就掐住了那人的脖子。李石反身跳起来朝那人肚子一顿猛踢,见他不再反抗,就扶起父亲坐回轮椅上。那干部躺了半天才起身,站立起来都有些困难,威胁道:“你们爷俩等着。”说罢飞似的离开了。

李清泉很满意,他多年的夙愿终于完成了。父子俩沿着露天矿的盘山道一直向上走着,就像两个刚刚从战场胜利归来的战士。

李清泉问李石:“我刚才让你动手打人了吗?”

李石说道:“你不是说你腿不好吗?这不就等于让我动手嘛。”

李清泉微笑了一下,沉默不语。

那李石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已经不是省油的灯了,初中还没毕业就天天打架斗殴。最让李清泉担心的,是和社会上的小流氓打。自己班的女同学放学总被堵,他就拉上一两个小伙伴去教室后面的工具柜里把铁锹抽出来跟在女同学后面。小流氓一出现,他就倒提铁锹冲过去,一把拽开女同学,上去就是一锹。

你也不能说李石这小子养出个张飞脾气,学校里的老师都说这孩子聪明。淘气归淘气,可是考试就从来都是班级第一。李石上的这学校,是矿上的子弟中学。那教学楼是70年代的马车队的马棚。一面是靠山墙,一面就是几张铁皮。冬天的时候,教室里的孩子一边跺脚一边上课。夏天赶上下雨天,就得老师和学生一起在教室门口堆上沙袋,防止教室里进水。老师都是矿上的工人考试录取的,最高的学历不过高中,哪像现在的孩子,小学老师都得本科毕业。李石到初中才知道汉语拼音里的“啊欧鹅”是“啊窝鹅”,一帮矿上下来的工人也都是“文革”时候上的学,教出来的孩子能好到什么样?不用说也清楚。

九十年代以后,那三排瓦房里的人家就都被人说成“穷鬼乐园”了。矿上还有一片好房子,就是“穷鬼乐园”对面的干部公寓。李清泉说:“儿子,什么时候你要住在那里面,你爸我死了都知足了。”有时候李清泉见上面有领导进矿里视察,矿上的干部自然把他们引到那片公寓,说是矿上的职工公寓。那领导在车后座正襟危坐,好不威风。李清泉又对李石说:“儿子,什么时候你要坐在那车里面,你爸我死了都值了。”

李石有一帮好兄弟,都是“穷鬼乐园”的孩子。小兄弟们在一起无非就是抽抽烟、喝喝酒,说说这个姑娘不错,那个姑娘漂亮。李石最好的兄弟叫张超,他是穷鬼乐园孩子圈里的领头羊。这群孩子都是上了初中还不会顺顺当当地写个假条的,能认识的汉字都不足几百。这一点李石和这帮兄弟们不一样,所有的邻居都说李石聪明。这小子吃喝玩乐样样都沾,可就是什么都不耽误。这一点是李清泉最为担心的,儿子有一帮结拜兄弟就是出事的前兆。

李石初中要毕业的时候,出事了。

那年张超刚好二十,毕业两年多没事可做,就去了一个歌厅当保安。说是保安,可是明白人都知道,其实就是遇到有人闹事的时候出来维持秩序的。这天一个客人喝多了,就拉送啤酒的女招待过来接“大活”。那女招待也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进这来也纯是为了打工赚点钱,北方女孩子都是人小脾气大,上去就骂了客人几句。谁知这兄弟上来就是一酒瓶拍那女孩子头上了,女孩脸上立刻出了几寸长的口子。然后那人站起身来,摆腿猛踢女孩子的肚子。踢完了肚子觉得过瘾了,就把那女孩子扔出包房了。张超冲进去的时候,女孩子下身全是血,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孩子流产了。

这孩子是张超的。

谁都知道这孩子的命运终归是要流产的,但是流产的方式不能这么粗暴。这时候经理冲进来,一见客人是市里面很有头脸的人物,连吓再喝地把张超抱了出去。私下里又对他说:“你要把他给办了,我这生意以后就甭做了。”

张超当时答应了,经理又给了女孩子三千块钱了事。事情本来就可以这样结束,可是没有。医院同时给了他们另一个答复,就是这姑娘这辈子也别想要孩子了。

问题严肃起来了。

张超找来了一帮小兄弟,也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其中肯定有李石。张超当然要拉着几十个兄弟说要去那人家办事。李石说:“你这不是找死吗?”张超说:“难道你让我忍下这口气?咱这也是为民除害!他就是个黑社会,警察都得向着我们说话。”

李石知道张超现在说话一点逻辑都没有了。大家都知道这帮人里李石最聪明,于是就都等着他拿出点点子来。李石让所有人都回家去,把张超一个人留了下来。

李石想了想说:“兄弟们给你把事办了,是因为你是我们大哥。可是有一点,你要是把兄弟们卖了你就不是我们大哥了。”

张超说:“当大哥的哪有出卖兄弟的道理?”

李石说:“那你先把那混蛋的行踪弄清楚,再搞台开得快点的摩托车来,完了你再把他经常去的地方弄清楚。用不了几十个人,人多嘴杂,咱们兄弟四个就能办得漂漂亮亮的,唯一的问题就是你肯定得让警察叫去调查一下,心里别没底。别把话说两头去了。”

张超不停地点头,连声说:“到底是知识分子,办事都讲谋略。”

李石说:“谁像你破马张飞,真叫几十个人去办事,回头全进局子,看你怎么跟前后院这些街坊交代?”

于是,张超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搞清楚了那家伙经常去吃饭的地方。又去旧机动车市场买了台旧车。李石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于是他马上去找干部大院的女同学未明。未明她爸就是一年前李石和李清泉一起收拾的未主任,现在已经是矿里的副书记了。未明不在矿区上学,而是在市区一家私立中学念书,肯定能考进重点中学,而且按老师的估计,考上个名牌大学也不是问题。未明知道李石,是因为李石曾经为了一个姑娘单枪匹马去她们学校找一个男生决斗。一个人站在操场上,四周几百人围定。有几个男孩子见对方只来一人,便要上去帮忙,李石面无表情盯着要上前的几个,说:“是男人就一对一的来,想欺负我人少也行,只要别把我打死,咱们回头再算账。”结果学校的教导主任来了,一巴掌就把李石打了一个趔趄。教导主任把李石带到办公室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李石答:“矿中。”教导主任头也不抬:“叫什么?”李石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李石。”那教导主任很惊讶:“你就是这次模拟考试全区第一的李石?”李石说:“这跟考试有联系吗?”教导主任笑了,心想这小子真是异类,此后两人成了忘年交。

回头我们说未明。那次学校打架事件她也只是知道李石这个人是打架大王,而且学习又比自己好。后来李石他们在大院门口抽烟聊天的时候,未明放学骑着自行车回家,李石一眼就盯上了,于是天天放学后就坐在公寓大院门口,看着未明回家了他再回家。时间一长了,未明心里也有数了。有一天未明推车回家,闸线折了,不敢骑。李石半路上就跑过去,嘻嘻地笑着搭讪:“怎么啦?车闸坏了吧。”不用说也明白了,这事肯定是他干的。未明怒气未消,上去来了一句:“你天天坐在我家门口干吗?”李石答道:“看你呗。”未明说:“你看我干什么?”李石答道:“喜欢你呗。”

未明扑哧乐了。半个月后两个人拉起了小手,未明对李石说:“你再长五公分,考上重点高中,我就嫁给你。”那是一个多美的许诺啊!李石当时立刻就飞到天上去了。

李石找到未明说:“你得帮我一个忙。我知道是犯法的事,但是你得相信我,这是为民除害。”

未明说:“不是杀人吧?”

李石说:“你放心,就是让你去卖一天花。”

于是李石就把事情原委和计划都跟未明说了,李石清楚这不是利用,他把未明也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了。未明也欣然同意,她长这么大都没遇到一个像李石这样一个集智慧和胆识于一身的男人了,当时在她心里就李石一个男人叫男人。

四天以后,在那混蛋经常去的餐馆门口。(读者请注意,因为我叙述的都是真实事件,而且刑事追诉期还没过,所以这里受害人通用“混蛋”,请读者同志们理解。)其实整个报复事件是极其简单而又有戏剧性的。如果用平铺直叙的方式表达则很平淡,于是我们不妨用电影分镜头给大家讲述这个过程。

镜头一:混蛋和几个朋友下车。卖花女孩未明上前叫住混蛋,要求对方买花。

镜头二:混蛋掏钱的瞬间,一台摩托车中速驶过,车上的人向那男的后背扎了一刀。

镜头三:摩托车高速驶去,众混蛋一路送大混蛋去医院,一路开车紧追。

镜头四:在环城公路上,开始竞速。

镜头五:摩托车上的两个年轻人停车跳过隔离带,隔离带的另一头早有人接应,摩托车反向行驶,后中途抄小路下公路脱逃。

镜头六:众混蛋找到废弃的二手摩托车。

这本应该是一个非常聪明完美的计划,可是唯一的缺陷就是李石过分相信兄弟的那张嘴了。五个人聚头之后,张超如他所想的被叫到公安局问话,三五句话就给套出来他在给自己设置的不在场证明上前后矛盾。李石看了看表,对未明说:“要是他蒙混过来,一两个小时警察就得把他放了,现在都四个多小时了,我看你赶紧回家吧,除了我谁都不知道你帮我们。我得出去躲一阵子了。”

未明一脸镇定,他相信李石的指挥任何人都比不上,所以这次也一定能逢凶化吉的。

其他两个小兄弟满口埋怨:“这大哥不会出卖兄弟吧,咱们又何必去大连躲?”

李石喝道:“难道你们还要去公安局接他不成?”

正在这时,三个人的手机几乎同时响了,李清泉几乎用绝望的声音告诉李石马上回家。李石问其他两个兄弟,得到的回答却是其他两家父母告诉孩子马上走,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李石说:“我爸让我回家是打算拿钱赎人,你们爸妈是怕你们被抓。”

那两个兄弟大骂张超居然能出卖自己兄弟。李石平静地说:“这兄弟虽是亲兄弟,也禁不住公安的打呀。咱也没什么可怪人家的。”

于是剩下的兄弟三人就连家都不敢回,直接买了张票奔大连了。

有时候人聪明也得看天时地利,这兄弟三人刚到大连,就赶上外来人口清查。三个没身份证的毛头小子几天工夫就被人抓住,当盲流遣送回来了。接收的矿区分局民警开着车去接,三个毛孩子这几天连吓带饿的,见到吃的比见到爹妈都亲。一个年轻的警察问李石:“这事儿是你们谁出的主意?”

李石低头不说话。

警察笑着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放心吧,这事儿没你们什么事了。局里面定下来了,这事就查张超一个人。不过你们得回去做个笔录,别做假证啊,做假证也救不了你们大哥了,还把自己搭进去。这次念你们是初犯,而且也算是路见不平吧,不过是违法的你们知道吗?当然最重要的是没死人,就挑折了一根肋骨,人死了你们谁也跑不了。”

李石抬头问道:“那我们收拾的是黑社会,警察不管我们管还不行?”

警察见他认真,笑道:“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李石又问道:“法律怎么不处理我们?”

警察低头说道:“法律无外乎人情啊小伙子。你们才多大,不能因为这点事就毁你们一辈子。”

后来李石才知道,张超的确脑子笨,几句话就让人套住了。但是到底只是说自己一个人开摩托车脱逃,无人接应。警察那也挨家走访,当然知道小弟兄几个早就跑路了,于是也就不再追问。

回分局做完笔录,李石由警察开车送着回家了。刚进院,就见未明站在自己家院子的大门口,李石没有走过去,而是径直奔向自己家。李守业和李清泉正在家中愁眉不展,见李石回来,李清泉大声喊道:“你出去,我没你这儿子,流氓、地痞!”

李石觉得自己很委屈,毕竟是在行侠仗义。反驳道:“谁是流氓?”

李守业还在一旁劝自己儿子别喊得让邻居听到。李清泉说道:“我养儿子就图你能出人头地。以前你惹是生非我以为男孩子都要放着养才能成材,可你现在都把警察领进家了,养了十几年就养了这么一个不成器的东西。将来这家也肯定败在你的手上,我求你让我多活几年吧。”说罢,滚下轮椅,双手扶着没有知觉的腿跪倒在李石面前。

李石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自己父亲如此绝望,顿时也泪如雨下。

李清泉又说道:“你要是想出去鬼混,认你那些大哥,将来当个狗屁保安还是街头流氓,我现在就不花钱给你念书上学了。你要是想重归正道,绝了那些狐朋狗友,赏你这半身不遂的爹一点薄面,你现在就给我发誓。”

李石沉默不语,突然去厨房取出刀来。母亲见情形不对,刚要阻拦。李石手握刀刃,顿时血如泉涌。母亲见状马上夺过刀来,号啕大哭。

李石对母亲说:“妈您别哭了,儿子不孝。从今以后,再也不惹您二老生气。我选学习这条路。”

四、少年方知愁滋味

这李石正如老郭所说,真是天人,早已经放弃的学业用了不到几个月的工夫就赶了上来。也如李清泉所愿,一分钱都没花就考上了重点高中。但是李石最高兴的,是他和未明分到了一个班上。这三年两个人一起上下学不说,连平时课间的休息都不找旁人,两个人找个角落研究些问题或是说些贴己话。李石和未明的初恋就在课桌间展开。起初的时候,未明他爸和李石他爸都很尴尬,可是两个小情人纯洁而又上进的爱情谁又能阻止得了呢?幸好高中的课程过于紧张,两家人也怕影响了孩子心态,索性不管。这高中生谈的早恋,能有几个成的?多半都跟着高考一起寿终正寝。那大学的通知书一到,新的环境一适应,管他什么海枯石烂山盟海誓,就都成了美好回忆而已。高考的时候,两个人本要报考同一城市,无奈李石平时里总钻研些杂书,成绩颇不稳定,成绩下来很是不尽人意,于是李石考到沈阳,那未明则是勤勤恳恳读书的苗子,顺利地考进了复旦大学。

李石有个特长,就是搞些写作。高中的时候就随便写了个小稿子,投给个杂志社的比赛,竟得了个一等奖。李石一面读书一面给杂志投稿,也只是几年时间,竟在二十几岁的作家圈子里小有名气。李清泉自然也不必对儿子大动肝火,偶尔儿子回家,父子两个对酌几杯也是常事,这工人家庭本来也没有琴棋书画的高雅点缀,父子之间不过如此。

即使这样,也足够让李清泉兴奋的了,好歹这矿工的儿子再也不用像他爸一样接班下矿了。进过矿的人都知道,这矿底下生死一线的日子不好受,谁忍心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一样下矿?况且不比当年,下矿的倒没有矿上的干部挣得多。有个成语叫火中取栗,李清泉就跟李石讲:“现在下矿这些玩命的,刚扒拉出点钱来,多半就都让那些干部给吃出去了。”

李石自然听得李清泉的教诲,而且未明又不在身边,不至于像其他情侣一样勾肩搭背的耽误时间。偶尔几个书商找李石约他几份稿子,也被他委婉回绝,他心里都是清高的种子,不经高山流水地滋养,带着铜臭的农家肥怎能牵动他的思维?于是他便一股脑儿钻进图书馆去,尽找些小说来读。小时候教育贫瘠,都是用牙缝里挤出来的钱买些书,可一下子满眼的著作,竟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在书丛中挑来挑去,竟也挑出些门道。李石不由得停了些日子罢写稿子,转而写些论文了。论文寄到北大一位郦教授处,竟得到极高的评价,对方打来电话,便问李石可有志向考他的外国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李石受宠若惊,便已然有些考研的念头了。于是不由得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未明,两个年轻人自然私下里也讨论了一番。大出李石所料,那未明却对此坚决反对。李石问道:“我读研究生不是好事吗?况且那郦教授是全国极负盛名的老教授,跟着他读研,多少青年才俊梦寐以求,你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呢?”

未明没有多说,只是轻点了一句:“你研究生毕业时,我都二十八了。”

李石当然没明白未明是什么意思,还惶惶地问道:“难道你怕我去北京了不要你不成?”

未明看都没看李石一眼,就走了。

老未同志当然知道自己女儿已经和当年动手打自己的毛小子青春萌动了好几年了,他也知道这小伙子虽然脾气暴躁些,但是却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天底下好小伙子太多了,而李清泉他们家是住在“穷鬼乐园”里的人家,这年头再好的小伙子要是想凭自己的打拼闯出一片天地也不是件容易事。老未同志当然不想女儿跟这么个穷鬼乐园的子弟有太多的瓜葛。

这一点反映在李清泉身上就更矛盾了。儿子考上重点高中后,就和未明一个班,一直到上大学,两个孩子之间就从来没断过往来。儿子大学念了几年,也没见说处个女朋友。李清泉对未明那孩子一百个满意,可就是对未明她爸很不满意。那是心里藏了二十年的债,那是下半身的债,那是一个男人瞬间成为一个自卑的弱者的债。

李石念到大四的时候,未明用了三年就大学毕业了。未明毕业以后没留在上海,她爸把女儿安排到沈阳的研究所当起了研究员,于是两个年轻人见面的机会更多了。老未同志也想,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决定。可是这孩子现在也都是二十二三的成年人了,再不是并上两张课桌就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未明当年说只要李石再长五公分,考进重点高中就嫁给他,这时候也都是玩笑话了。未明这么多年也没处过什么男朋友,大学里倒是有不少男生追他,可是她心里就一个又霸气又聪明的李石。

老未同志这时候有些沉不住气了,他去李石的学校找李石见了个面。刚见面第一句话老未同志就很诚恳地说道:“孩子,你和未明的事咱们做家长的早就知道了。坦白说你是个好孩子,也是个挺聪明的小伙子,我们也愿意把女儿托付给你。可是有一样,你们真的要奔着结婚去的话,你有什么具体的打算?”

这是李石第一次以准女婿的身份见自己准岳父,本以为自己是可以应对的,可是这最后一句问让他很尴尬。

老未同志又说道:“哪怕近期有什么目标?你马上就要毕业了,你家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你看,现在一般房价都涨到六七千了,要买个房子首付就得十几万。按理说我嫁女儿本不该我管这些,但是你家里这情况,我也不得不管。这几年老虎矿就靠着卖设备、加工煤焦油活着,我们这些干部一个月也就一两千块,我们也没太多积蓄。未明学的又是冷门专业,在研究所里熬年头,工资也不高。说快也快,也就三四年的工夫,你能赚到至少十万块钱吗?你这小伙子熬到三十五六的放到现在也不算晚,可是这姑娘家可就容不下这么久了。”

李石听完这些话,低下了头。

老未又说:“我说这些话不是逼你,小伙子。谁家的姑娘谁心疼。我们知道你现在搞写作,搞研究,也知道你在杂志上总发表文章。可是这些不能当饭吃,不能当房子住呀,李石。”

李石清楚,老未同志的这些话里没半点水分,更没有一棍子打死的意思。

李石回答道:“您让我再想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给我几年时间,如果过几年还没什么进展,您就把女儿领走我也没二话。我们俩将近十年,却也没任何出格的事,这点您放心。”

老未听了这话,半天没说话,临走时对李石说:“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的确为难你了。我们没有棒打鸳鸯的意思,一切看你怎么想了。我自己的女儿我了解,你要是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那再好不过。但是如果折腾了几年颗粒无收的话,我也不干涉你们之间的事,那行文撰章也不是清闲活,咬文嚼字的功夫旁人也帮不了你。是苦是甜也就你一个人担着了。”

坦白说李石从来没有把爱情想得如此现实,好端端的两个人偶尔出去吃个饭逛个街怎么就一下子进入生死一线间了呢?李石心想,这写作是他的生活,也是他的生命。再说这写作也不是一辈子就受穷的行当,写好了虽不比那些身价几千万的文豪,但混个小康之家倒也不是难事。不过写作这行,不写长篇或是不跟着党走吃官饭,想要活得滋润些,却也是件难事。自古名士成了官府中人就像少了骨头,所以李石宁可写长篇小说走钢丝绳,也不会轻易附会,成什么御用文人,写那些反腐的官话小说来。

李石赶回家问李清泉:“爸,咱们家有没有点积蓄,给我准备结婚用的。”

李清泉平时省吃俭用,手上倒也攒了几万,便说道:“手上有几万,你放心念你的书吧,够你结婚用的。”

李石问道:“几万?”

李清泉很惊讶,回答道:“八万不够吗?”

李石苦笑道:“够个屁呀。”

这李石长这么大,兄弟朋友的谁都骂过,谁都打过,唯独还没敢骂过师长。那李清泉养这么个儿子,脾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去,见儿子如此口吻,出言不逊,立刻火冒三丈,厉声道:“我养你这么大,倒养出仇来了,我是你爹。现在我还不用你供养呢,你就对我这样,将来能指望你什么?”

李石这时被李清泉骂了一顿,方才冷静下来,平下心来说道:“未明他爸已经找我谈过了,摆明了就是让我知难而退。”

李清泉半天没说话,憋了半天才说一句:“当年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才用了两千块钱。”

李石冷笑道:“你要能给我找个福利房,一台公交车接着新娘新郎家门口摆几桌,我都用不上两千。”

李清泉这下被儿子激怒了,不等李石说完,便又厉声说道:“我生你养你到十八岁,一切都不归我管了。我就是不供你上大学谁又能说我什么?我一个不能直个身子挺直了腰板的,你让我办多大的事?天底下不如我们的有的是,难道就不娶媳妇了?你就在这小县城里买处房子,难道也都是七八千块一平?”

李石没话可说了。

可是,问题已经很尖锐了。这时他才明白未明说的你毕业时,我都二十八了的话是什么意思。这李石平时聪明惯了,便不把未明当作他人,每每说话没有半点顾忌。可正是这无所顾忌,话语之中又多了不知多少冲撞。这未明素性淡雅,虽也是聪慧异常,但是却外圆内方,不像这愣头小子这般四角八棱。越是如此,其实未明心中早已经没了往日那么多热情。这男女之情不说非要有那鱼水之欢,也未必要有那对拜之礼,可这七年之痒却是人人都有的。老未同志就经常教育我们的未明说:“找男朋友,不说找那些达官显贵、暴发户,找些成熟些的,比你大个三五岁的,在我看来最合适不过。同岁或是比你小的,千万不要考虑太多。你现在觉得我这话是在影射李石,我怎么说都听不进去,可是我告诉你,那再好的感情只听说有糟糠之妻,没有糟糠之夫的。你要有志向跟那李石受大半辈子苦,三十几岁儿子快上学的时候还没买到个房子,你这一辈子可就都毁在这一时冲动上了。”

未明和李石再见面的时候,把老未同志的话都转告李石了。未明问李石:“你就没有什么办法?”

李石说道:“现在参加工作的,一个月能赚个两三千块都是极难得的事,你这也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可是读下来不也只能当个研究员,一个月千把块,刚刚够个吃用。要是贷款的话,将来我们一个月只还贷就得四五千,哪还够吃用?”

未明又问:“你要说什么?”

李石说道:“我看,倒不如在研究所里直接申请个宿舍,宿舍里先住下,倒省事了。阳台作厨房,卧室、书房混合办公了,家庭气息多浓呀。”

未明听了真想笑出来,可是她笑不出来。李石也无奈,这么聪明的人第一次这么无奈,让未明看了又不免有些心疼。以前两人有什么事都可以一起分担,可又偏偏这人生中最大的事,困难的天平却完全倾向到李石一边。

李石想了想,说:“我看,我还是放弃考研吧。天底下成材的路多的是,何必非要这名分?这郦教授不也只是个本科生毕业?没那研究生的硕士文凭,我就成不了大师了?既然无缘成其门生,这样神交我看也未必不是好事。”

未明见李石又在借着聪明给自己台阶下,不免发笑。

李石又说道:“可这天底下的姑娘也多的是,又何必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未明香拳袭来,正打在李石后肩上,李石哎哟一声,打闹之间,也就把这场给圆了过去。

五、江湖

这世界上本无江湖,可不老实的人多了,也就有了江湖。

李石实话实说地给郦教授写去一封书信,把眼下这困难情境说了一番,那老教授倒是一番无所谓的样子:“大凡想阅尽诗书,青史留名,著作等身的,哪个不是轻一切欲望,度一切苦难,超然物外?况且男女之事何必急于一时,换一番环境自然多一种选择。”言外之意便是小伙子你来吧,我这姑娘多的是。即使现在没有,可将来等你老了也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女人更会有的。如果没有,可以向富农们去要,他们不给,我们就用革命的手段去夺取。

李石想,你那姑娘再多,归结到房子那,还是书中没有黄金屋。若是跟学校里那些老头子一样,等评上教授熬足了年头,才给上一处房产。那可就真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这年头哪来的书中自有黄金屋?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这话说得多有深度,在李石这看来就是所有人都没房子没车没钱没地位该多好。

李石仰天长叹道:“佛祖啊佛祖,你好好的预备总统不当,看不完的美女不用,采不完的山珍不吃,跑山里想什么去了?”

这李石大四除了实习一个月外,早没有什么课业,于是成天在家读些佛法,读到火花处,难免入神,竟神交起来。

李清泉见李石这些天在家总说疯话,竟有些害怕,又见儿子天天参些佛法,便更吓得魂不附体。于是马上托妻子找来当年相面的老郭,来给这孩子看看。那老郭自两年前儿子出了车祸死了之后,每日三点便起床去后山上拉些二胡曲子,拉到早上七点,方才大摇大摆走下山来带些酒菜回家。吃饱喝足一觉睡到下午,再去集市中摆上一张方桌,抄起诊脉断病的营生,生意清闲,就上山上寺庙,听几个僧侣讲禅。老郭这日正在把脉,听说李清泉要他去看看李石,便马上放下诊脉的病人,连方桌家什都不收拾,就小跑赶来。

老郭见李石眉宇间神情自若,无甚大病。便朝李清泉呵斥道:“我以为是什么病,这好端端的,拿我开心?”

李清泉把老郭拉到一边,轻声说道:“你不知道,这孩子天天读些佛经,现在冷不丁冒出一句经典,刚才又仰天长叹,不是犯了魔怔?”

老郭大笑道:“这孩子本来就有佛缘,心中有大世界、大智慧。困苦于胸,寻不得解脱良药,悟出些道理也没什么大碍。我早说这孩子早熟,你们却以为他是个毛头小子,这大智慧之人,越到情境之中,才知道这人间智慧,不过一个空字。”

李石在房内早已听得这些,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李清泉见老郭也说疯话,恨得咬牙切齿,说道:“你自己死了儿子,又让我这儿子白养不成?你少在这放屁撒欢。他没什么事便罢,他若受你什么蛊惑,我就是气死也要拉你垫背!”

李石这时起身,笑着给李清泉倒了杯水,又给老郭搬了一把椅子。

李石说道:“爸,你儿子我还没到出家的地步,也没那出家人的智慧。人都说出家人都是有慧根的,你儿子我倒是应该有的,只不过这书里教的都是入世的道理,可这入世的道理到如今就行不通了。”

李清泉大喝道:“别给我讲些官样文章,你爸我是下矿挖煤的,就知道躲着瓦斯、透水,不懂你那些。”

老郭劝道:“你儿子说,他不是要当和尚,这几天心里不舒服,找东西排解。”

李清泉这才明白,怒气才消了下来。

老郭问道:“孩子,你长了这二十多年,你郭伯伯就盯了你二十多年。你这孩子从来就没让什么事难住过,有什么心事跟你爸、你郭伯伯说说清楚,别自己憋坏了身子,也不顶事。”

李石说道:“我本来是要读郦教授的研究生的,这老教授是国内的知名学者。可是吃这学术饭,前几十年都得粗餐瘦马,你就是天天喊着食无鱼、出无车都无人应声。你儿子我天性如此,不好这些应景事物,每日里吃饱足矣。可跟那大师读书,受他指点,多学些知识,省了我多少摸着石头过河的时间?可我也不能一个人活一辈子,家事还是要定的,哪家姑娘也不能跟着我住进宿舍,两张单人床并一张就糊里糊涂地跟你过了。”

李清泉冷笑道:“还是房子。”

李石继续说道:“爸,您听我说完。于是我想,我既是从文的,倒不如就在这文字上下些功夫,丢了这么多清高,接些赚钱的活来,几年下来,赚他十几万倒也不是难事。”

李清泉又问道:“那你这几天愁眉不展地想些什么?”

李石回答说:“我这刚入行的读书人,要是想真的迎合俗人的胃口写些悬疑、爱情,或是迎合官家的胃口写什么主旋律,倒还真不知道个中道理。即使要学段时间,再入行去写,进而出大名,赚大钱,都如赌博一般。再说那官府文章,写成了王侯将相,写不成了就是盗跖贼黄。那作家胡风,马屁稍拍不正,就打入十八层地狱。所以说你儿子我不全是不屑,更是不敢。都说这80后的作家不顾正统,可是谁敢触动哪根神经,那就是天大的帽子都能扣到头上。”

李清泉觉得儿子说得有理,寻思半天,正想到小学时有个同学正在北京搞宣传工作,前年同学会上也曾来过。只是那李清泉碍于这腿不能动,面子上不好过,便没参加。但是那同学的电话倒是可以找到的,于是便对儿子说:“你要想学些东西,我这老同学可是中央有名的笔杆子,他若听说你有这想法,也一定乐于教你。这赵为当年为人正直,还是我们班上的队长。现在一路高升,恐怕早把我忘了,我把当年的合影给他寄去一张,再写封信,过段时间你去找他。”

老郭见李清泉高兴起来,便轻声问他:“你可知道,咱这三排瓦房马上就要拆迁了?”

李清泉十分惊讶,便问:“你从哪知道的?”

老郭说道:“这你别管。我是冲你儿子的面子才告诉你,我也心疼这孩子为这点小事劳神。这孩子的命一半是你给的,另一半却是我给的。你可知道他满月时为何肚脐出那怪病?”

老郭正欲说出口,这时天上一连十几声炸雷,在李石家上空爆响。老郭见外面晴空万里,马上一言不发,闭口不言。李清泉却以为老郭又在卖乖,只是讪笑,也不多问。

老郭等了半天,见没了雷声,又说道:“这房子拆迁是我媳妇他们银行的会计说的,沈阳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上个月刚转进他们银行账里一笔钱,说是要在咱们这一片盖一个花园式小区,规划图都交到省里了,就等省里批了,最晚也就半年后就动工。我手上已经买了三家的平房了,咱们这是当年的野鸡房,面积太小,后院的院子又不算建筑面积,你要是聪明人,现在就赶紧买几家平房,将来动迁了,折合成两个套间,你儿子的房子也出来了,省了你多少事?这可是内部消息,你可千万别外传,要不咱们这几十年的破瓦房房价要也跟着涨起来,到时候你买不着房子不说,住进新房你还得拿大头钱。”

李清泉听得心花怒放。也不管李石这边,送走老郭后,马上叫来妻子,左右打听,询问谁家要卖房子。那各家各户,很多子女都早已经外出打工,在外置办了房产,只剩下老人孩子在家留守,极少有像李清泉这样的。见李清泉要买房子,说是用来当仓库装煤用,自家倒卖些煤。这矿边上的人家,卖煤的有两种:一种就是低价在洗煤的地方买来的煤渣,一种就是公路、铁路上用竹竿挑下来的煤块。这两种都是偷中有买,买中有偷的行当。于是人家也不好多问,正好也觉得这几十年的破房子漏水漏风,无人修缮,于是一个月不到,就有两家欣然同意,一户只给了两千就成交了。可这瓦房的面积实在太小,三户面积合在一起要在拆迁时换得一处双居室都有些牵强。而这一个月的挨家询问,早有些敏感的人家到处打听消息,竟也知道拆迁的事了,于是不到一星期的工夫,这一户的房子竟开价三万了。

却说那李石自拿了父亲给的电话,考虑了几日,才给那赵为打了电话,对方早已收到李清泉的信笺和照片,忘性再大倒也还没到忘本的地步。赵为叫李石进京去他那多留几日,顺便也带他认识几个将来能依靠得上的老师。李石买票上车抵达北京,赵为一家驱车早已经在站外等候多时。李石心里明白,赵为如此做大概也不是为了什么怀念同窗感情,一来用行动教育自己儿子如何重感情,二来这廉价的显示机会不可错过。赵为也听说过李石,虽然不是妇孺皆知,倒也还算有点名气。

赵为向自己儿子介绍李石道:“这就是你李石哥哥,人家可是作家。你以后可得多向哥哥学习。”

李石惭愧地摆摆手,便和坐在后座的赵为妻子攀谈起来。

车到赵为家,四人进房,那李石才知道别有洞天。那未明家的家什曾让李石感慨好久,而进了赵为的豪宅,才又感到这才是天堂之上。那门廊上磨砂玻璃围成,门廊下一出水芙蓉状的根雕举一托盘,托盘上熏香数枚。行十多步才见客厅,四壁花色艳丽的藏毯,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百花争春”。室内靠窗摆着乌木衣柜,酒橱分四层摆放,洋酒、白酒陈列其间,那沙发上的垫子也全是手工刺绣的半旧的西湖春晓。

赵为妻子带李石上楼,引到书房。那李石这才呆住,这书房的魅力绝对胜过了客厅里那些吓人的陈设。李石随便翻开一本,却发现尘封已久,已经当摆设多年了。李石心里暗笑,女主人随后带他去看看客卧。那床上的轻被软枕,是睡了二十多年土炕硬床的李石想都没有想过的。

赵为也跟上楼来说道:“你安心在我这住着,你在我这我都省心,还能把我这不听话的儿子带上正路。我这儿子一天到晚不给我省心,我又没时间管,找个榜样来他也知道上进才好。工作的事不用你担心,咱们小伙子脑子里有东西,就什么都好办。这也就是你,若是换了别人,谁家的儿子我都懒得管。别跟我见外,把这当家一样。楼上就你这一个卧室,我们的卧室都在楼下,晚上写稿子看书,不用担心影响我们休息。晚上我要去和一个朋友吃饭,你跟我一起过去。先去洗个澡,然后你阿姨给你准备点吃的垫垫底,咱们就走。”

李石把衣服行李收拾停当,便在赵为引领下进了浴室。热水早已经蓄好,李石脱衣入水,顿时觉得这一路上的鞍马劳顿消除干净。李石睁眼看着浴室内,也是百般奢华,不愿多看。说也奇怪,这李石除了好奇,并无半点野心。在他心里,这些东西都比不上书中所云的道理。那前苏联的作家,李石是最喜欢的,俄罗斯人的血统里流淌着的坚强。劳改营中的思考,虽然清苦,却让李石心向往之。想到这,李石痛骂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不待多想,盥洗结束,更衣吃饭,便和赵为一起乘车应酬去了。

车行了些时候,便到酒店。宾主入座,赵为便一一介绍。除了李石、赵为,还有一位写反腐小说著名的作家梁康,一位以主旋律晚会歌曲著名的词作者马瑞新。期间,二人并未和李石言语太多,只是寒暄几句。可谁知中途赵为接一个电话,要离开一小时去部里办理些急事,李石便受赵为所托陪两位喝起酒来。几杯下肚,李石便问梁康:“梁老师,这反腐小说可赚钱?”

梁康笑道:“那要看怎么个赚法了。若是放到市场上,卖个一两万册就阿弥陀佛了。要是拍成电影,那才是赚钱。拨款扶持一项,就开张吃三年了。”

李石见二人都很和蔼,便更大胆起来,问道:“我以前见反腐电影,都是市长级别的被一个小人物咬住不放,故事马上正不压邪的时候书记了解情况后表态站在正义一边,最后打倒腐败势力。我觉得故事编得太失败,那市长手下一帮腐败分子,书记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我看书记本人也有问题,老百姓都得这么想。”

二人听此言哈哈大笑,说道:“不这么写,我们也不知道怎么把这反腐的案子写下去了。”

李石胆子更大,又追问道:“两位老师恕我愚钝,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你们说过假话吗?”

马瑞新转为正色回答道:“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有说假话的知识分子,这是政治的需要。”

李石也正色道:“普通老百姓说九句真话一句假话,旁人顶多说这人有点小聪明。可是你们二位是大知识分子,若是也说假话,十句里哪怕只一句假话,旁人都认为您二位没一句真话。”

二人见李石一身正气,又才思敏捷,不免爱惜。梁康又说道:“假话当然要说点,可总比让那些贪赃枉法的人更肆无忌惮的好。即使不能吓得住人,好歹也让老百姓安心些。总要有人说九句真话里夹上一句空话、假话,可若是都说真话,这国家早就乱了。”

李石点头称是,忙给二位敬酒。

马瑞新又说道:“新旧两代人就是不一样,好,年轻人就要有骨气。这骨气虽是被一点点打磨没了的,可棱角清晰些的,打磨得终究是要慢些的。这国家有你这样的倔强脾气的人多些,以后我们就可以罢笔不写了。”

李石说:“我也就是个书生脾气,我这脾气的人进不了机关。两位老师今天倒给我上了一课,虽不能让我心服口服,不过也的确别开生面。只是我眼下急要写书稿赚钱,见二位这么一说,倒更加胆怯。若是让我在文章里夹上半句假话,都浑身的不自在,非要再加上两三句,与其为了点钱让自己不自在,不如弃了这行当,哪怕写些通俗小说,好歹也没骗人,更不用官府养活。”

梁康反驳道:“从中到西,从古至今,作家永远都是官府养活的多。这拿版税赚钱的自由作家,也是近百年来才有的立法。”

李石回答道:“中国的诗人可以不论职业,只那作家倒没几个吃官家饭的。欧洲的几个作家虽是吃着贵族年金,可也是贵族喜爱文学,或是想落下扶持文艺的好名声。不像现在,成了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二人大笑道:“好一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我二人在这小书生嘴里都成了跳大神的了。”

说罢三人畅饮数杯,待赵为回来时,见三人聊得火热。更加高兴,便问道:“两位老师可否带着我这侄子搞创作?”

二人大笑道:“你这侄子可不是和我们一样自甘堕落。志向高远,青年人就应该如此。”

说罢又拉李石尽兴畅饮。

六、人间喜剧

席散之后,赵为在车上问李石:“你刚才和两位老师说什么了,他们和你很投缘的样子,如果你要想和他们一起搞创作,这一两月内就可以来北京这工作。虽不能马上就进编制,但最多半年。只要这两个老师高兴,户口都不是问题。”

李石面色有些惭愧,说道:“赵叔叔,我未必就是这歌功颂德的料。自古文人有傲骨,我不会这些官样的文章。”

赵为见这孩子不开化,还以为那李石依旧是孩子气实足,不再往心里去。

李石在赵为家住了月余,每日里除了见些文艺圈的师长,就是钻在赵为的书房里。赵为见李石沉默好学,竟将自己整日无所事事的儿子也带进书房里研读,每日里无事也教儿子些经文典籍,心中甚是满意,竟和妻子商量起让李石长住下去。

那赵为的儿子叫赵翘楚,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也因这家中过于殷实,平日里也总是逃课打架,学业上更是一塌糊涂。那赵翘楚听父亲口中的李石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便以为是个书呆子,也不怎么在乎。李石见他打扮新潮另类,却也想到几年前自己的一帮兄弟也不过如此。年少轻狂谁没有过?便也不太在意。谁料有一日李石正在书房看书,听到楼下母子二人推推搡搡,那赵为妻子极力不让赵翘楚出门,那孩子却全力挣脱。李石马上跑下楼去,问个究竟。

问了才知道,原来那孩子的几个朋友在外面遇到了另一路孩子,言语不对,就打了起来,几个朋友吃亏后就打电话叫赵翘楚,让他多带些人去。

赵为妻子让李石帮忙拦下孩子,那孩子就喊道:“他一个书呆子懂什么?少在这添乱。”

李石听了冷冷一笑,说道:“就你这身板,还敢说我是书呆子。我出去混的时候你还是三好学生呢。你若能打过我,我就放你出去。”

说罢早把袖子撸好,站在门口拦下去路。

那赵翘楚骂道:“这是我们家,少在这耍威风。”说罢摆拳上前。那李石多年的行家里手,虽然多年不动拳脚,有些手生,可见这孩子凭空打来一拳,力道不足不说,头脸、前胸、下摆都外露于前,于是上前一脚,踢在孩子小腿上。那孩子应声倒地,李石马上骑上身去,双手按住孩子双拳。说道:“你给我老实呆着,若让你出去被人打了落下残疾,倒不如就让我打个鼻青脸肿。”

这时那孩子也被震住,也不多说话了。李石放他起来,又从孩子背后搜出一把双截棍,冷笑道:“会耍吗?”

那孩子摇摇头,李石便轻松耍了几下,已让那孩子看得如痴。李石让那孩子坐下,这时孩子母亲也放心了,便也坐下。

李石说:“我们穷人家的孩子比你们城里的野多少倍?我十五岁单枪匹马就去别的学校,让几百个人围定了,约人单挑。你敢吗?”

赵翘楚问道:“那他们没打你?”

李石笑道:“那也得敢啊。”

接着李石又说道:“这年少轻狂谁都有过,可是这后悔药却没处吃去。我那兄弟,就是我出的主意,虽是除暴安良,但也是知法犯法,现在还在里面蹲着,至少五六年才能出来。现在若让你去,无非就是两种结果。你被打伤打残疾了,再就是你把别人打伤打残疾了。若是出了人命,你们谁也跑不了。我们当年不懂事的时候,有的大哥都去黑龙江买俄罗斯走私过来的阿卡步枪,招我们入伙,你这点小菜算什么?”

那孩子被李石彻底征服,于是便也不再谈些什么打打杀杀,兄弟仗义,而平时没事就想听听李石讲故事。无事的时候,也愿意跟李石学着看看书。

这赵为要让李石长住,妻子极为赞同,便主动去找李石。

李石只是不语,住了月余,平日见了那些文艺圈的人,除了梁康和马瑞新外,都不怎么对路。上来不是一嘴的流氓话,就是虚伪做作的官话。

李石说道:“赵叔叔,这一个月来,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走这条路,更不会在这假话堆里苦中作乐,我看我明天就回沈阳。您别误会,我不是不想在您这长住,只是我也二十多岁,家里还指望我快点立足,也不便在这多叨扰。”

于是李石准备了两日,又和梁康、马瑞新两位作别,才乘车回到沈阳。见了未明,却也半句话也说不出。未明问他为何不留北京跟个作家学东西,那李石便直说自己性格过于耿直,做不了这阿谀奉承的活。未明便再也忍不住教训李石道:“我们俩相处少说也有十年,这姑娘家最好的时候都给了你了。多少纨绔子弟追求,我也没看上眼过,全因以为你能出人头地,谁知道你今天就这一个理由就把这么好的机会放弃了。这工作难找你也不是不知道,眼看着要买房子结婚了,这别人家的窗户向南向北你不知道,自己的兜里有没有钱你还不知道吗?”

李石说:“你让我做那些我做起来苦不堪言的事,倒不如让我去做苦力。”

未明听这话,气得哭了起来。哭道:“以你这本事,找个什么工作不行?非要搞这写字的生计?你要听我的话,哪怕回抚顺当个小文员,哪怕分一个二十几平方米的鸽子笼,我也跟你。你要想贷款买房子,我也和你一起还。可你天天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非要这一棵树上吊死,谁敢拿自己这一辈子的幸福和你赌?谁都不怪,怪我看错了人。”

没等李石反应过来,未明便走。李石上前拉住,说道:“你再依我这一次,给我几个月时间,我定能写完长篇,拿了钱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房子,你看怎么样?”

未明不哭了,问道:“你真要在这几个月里写长篇?”

李石道:“不管想不想写,就在这几个月里写出一个长篇小说来,尽我所能,把我多年所学全部用上,一定能写出个惊世骇俗的作品来。”

可是这写书最怕的就是目的不纯,李石这绝顶聪明的头脑一热,也犯了这作家最忌讳的病。这语不惊人死不休自是诗家的宗旨,可这行文断章的活,最怕的就是急功近利。慢火熬出来的功夫,可不是这心态就能处理的。

未明其实也没有逼李石的意思。在她心里,李石也是被这世道逼的。

于是李石开始挑灯夜战,自不必说。每日里只吃晚饭一顿,胡吃海喝。夜里写到凌晨,早上再睡。每日如此,偶尔未明去学校看他,见他瘦了一圈,次次见他,就见他次次瘦了一圈。原来健壮的小伙子,竟一下子瘦去三十多斤。未明更加心疼,每次送些鸡汤,也当着她的面被李石几分钟吃完,却还要去食堂打些饭菜,说是不够。即使这样,还是每日见瘦,未明暗地里哭了多少回。

转眼几个月过去,正在李石为了写书不知疲倦,小说正要杀青的时候,李守业病危了。李守业生了两男三女,现在也都成家立业,知道李守业病危,都从全国各地赶了回来。李守业的大儿子叫李清河,早年下乡到内蒙,后来就在包头定居。老二叫李清秀,嫁了个丹东的厨师。老三就是李石他爸李清泉。老四和老五刚刚出嫁几年,一个叫李清惠,一个叫李清莲,也都在本市。李石接到家里电话,便匆匆赶回家去。见李守业躺在床上,一家人早已经在房里站定,等着老人咽气。李石握着爷爷的手,感到那手已经冰凉,轻声问他哪里不舒服,已经不能回答,不省人事。房内一家人加上各房的孩子二十多口,都站在周围,有说有笑。后排站着的两个女婿说这么干等着也没意思,于是借来了麻将,正要在门口支上一桌,左呼右喊地要开局。

李石问道:“怎么不送去医院?”

李清河说道:“你屁大个孩子懂什么?马上就要咽气了。”

李石问道:“这不还没咽气呢吗?”

李清河不理李石,大声对几个妹妹说道:“这都等了六七个小时了,老爷子上半夜看来是咽不了气了,我看不如先让你们这几家睡觉去吧,后半夜再来盯着。我看也就今天这一晚的事了。饭菜都准备好,晚上别饿着。”

话正说着,李清泉雇了个人力车夫驮了瓶工业氧气瓶回来了。

李石冲出去见父亲驮了氧气瓶回来,再一看上面写着工业用氧,大喝道:“这救人,你怎么还拉回来个充气球的氧气瓶?这是工业用氧,给人打你不等着氮气中毒才怪。”

李清泉一脸无奈,说道:“这是你大伯让我去借的,大人的事小孩别管。”

李石刚才还以为父亲弄来工业氧气是不懂知识,现在看来才明白这不过是掩耳盗铃。

李石脾气和他爸一样,那家里的叔表兄弟一个个木头一样呆愣着脑袋,大伯又是个表面上忠厚实际上奸诈无比的小人,几个姑姑又是实足的家庭妇女,和他们说不清道理。现在见父亲也这样不知轻重,气便不打一处来。

李石上前揪住父亲衣领,大喝道:“马上给我送医院,别拿这个来骗街坊四邻。”

李清秀正在门口打电话联系丧事一条龙的人过来,准备灵棚,见李清泉父子争吵了起来,便走了过来,对李石说道:“人都要死了,送什么医院?送医院就得火葬,老人不喜欢。”

李石不理她,转头对李清泉说:“你送不送?”

李清泉大喊道:“我是你爸!”

李石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李清泉脸上,说道:“他也是你爸!”

这一巴掌打得李清泉满脸泪水,屋里早有人听见声音出来,两个女婿就在院子里打麻将,见状马上把李石拉开。李清秀上前对李石骂道:“没大没小的犊子玩意,连你爸都动手打了。还念大学呢,这大学里就没教你孝敬?”

李石大叫道:“都他妈别拉我,把老子逼急了,我把你们全弄死。”

说罢挣开众人,去厨房抽了把刀来,冲回屋里,对众人喊道:“都他妈给我出去,滚!该孝敬的时候都他妈滚到天边去了,人要死了你们都知道跑回来了,不就图个钱吗?老子一分钱都不要。我马上把人送医院去,谁他妈拦我别怪我和你们玩命。”

说罢马上打了120.待那急救车到了家,李守业被抬上车,李石马上跳上车,跟着车走了。等到了医院,刚抢救不到一小时,李守业就去世了。大夫问道:“这普通的中风怎么就没人给早点送医院来?”李石半天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李石坐在医院的长廊里,这时才发现那刀还在自己手上。李清泉摇着轮椅也已经赶到,李石见父亲来,顿时泪如雨下,说道:“爷爷去世了。等你老了的,我也这么对你。”

李清泉号啕大哭,半晌才回道:“你爷爷生前已经定了把这房子给你四姑,说她家里这情况不大好,接济她些。我私下里把房票给改了,他不知道,我就怕他把房子给你四姑,改的你的名。你大伯和你几个姑都回来等着分钱,你爷爷以前有些底子,他们分完了就走,家都不在抚顺,没人在乎这房子。”

李石低声骂道:“畜生,为了房子你就敢这样?”

李清泉回骂道:“这不也是你个小王八蛋逼的,没你爷爷这房子,将来动迁我拿什么给你买新房?你整天地跟我说房子房子,你爹我心里急得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现在有了你爷爷这套房子,刚够给你换个四十平的,你爸我都还不知道在哪住呢。”

李石大喊道:“这房子宁可烧了我也不要!”

李石的母亲张静在后面眼泪汪汪,李石上前哭道:“妈,您怎么这么糊涂呀。”

张静哭道:“妈都糊涂半辈子了,你就让妈再糊涂几年吧。”

守灵这三天,李石一直跪在李守业灵前,一动不动。身边有人稍微说笑,他便冷眼扫他几眼,这活阎王脾气大家都知道,大伯和几个姑父大气不敢出,更没人敢提打麻将或是如何打发时间。李石少年时的几个兄弟这时也赶来,和李石一起叠着纸钱,陪着守夜。

出殡那天,李石是长孙,披麻戴孝。一声瓦盆碎响,后面一排孝顺儿女跟着灵车一路哭嚎,声嘶力竭。尸体运到火葬场,那司仪带着李石,用清白毛巾蘸着白酒,说道:“开眼光,恩及儿女笼四方。”

李石哭着随着口述,用毛巾擦着李守业的眼睛。

“开嘴光,行善喝得孟婆汤。”

李石更加悲痛,边念边擦李守业的嘴。

“开心光,一路走好心莫慌。”

李石声音已经走样,擦了擦李守业的胸口。

“开手光,劳苦一世两鬓霜。”

李石呜咽不能语,仔细擦了李守业的双手。

“开脚光,一去不回荫子昌。”

李石哭得昏厥过去,几个儿时兄弟急忙上前,按住人中,过了近一分钟,才苏醒过来。这兄弟几人哪里知道李石这悲痛里还夹着绝望,这人世中最纯的亲情到李石这也成了虚伪和做作,人间的这点美好在李石心里都不复存在了。兄弟几人也都解劝道:

“人死不能复生,咱们兄弟几个也没学过什么词,就会这句了。你可不能把身子哭坏了,大男人得什么事都能挺过去才行。”

李石半天才站起来,接着擦完了祖父的脚。

那司仪大喊一声:“善终。”于是众人把李守业的尸体抬进了炼尸房。几个女婿孩子还抻出头来看,也被拦了回去。

一股青烟从烟囱上冒了出来,李石面无表情。

众人将老人的骨灰分拣,下葬,草草了却,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吃过了冷饭,第一件事便是一家人一起回家去搜李守业的存折。李石早交了钥匙,吩咐兄弟几个先行回家,交代了祖父藏东西的几个地方,把那些存折拿了出来。一家人见找不到存折,便大骂李清泉私吞了遗产。

李石大喊道:“这存折里就这么些钱,你们看。”

说罢把存折的存根给众人看,上面写着六万元整。

李石从腰里抽出刀来,又将早已拎在手上的布袋里的钱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只几刀,就将那些钱剁了个四分五裂。

李石说:“拿去花吧,够你们分的了,一家一万二。”

众人刚想要骂,见李石手上的刀,又缩了回去。于是都只顾着上前,把那些被剁了的钱拼来拼去,有的存了头去了尾,有的中间拦腰横断,一家人乱作一团。李清泉也不上前抢那些钱去拼,摇着轮椅去院门直向外走。李石赶上前去,问道:“爸,你怎么了?”

李清泉说道:“我去死,这房子都留给你了,我活着你看在眼里也不舒服。往后这家就都是你们娘俩的了,你结婚生子了不用念我的好,只要孝顺你妈就行,我活着也是你的累赘。”

李石听罢,扑通跪倒在地,哭道:“爸,我这七尺多高的汉子,受不了这份罪呀。这几天儿子是做得过了,儿子也明白您的苦,可是咱做得不对呀。”

李清泉一声不吭,等了半天才说道:“都是我这条腿,要不我拼了老命也不会让自己亲爹就这么任他们摆布。”

说罢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几日以后,李石回到学校,又看看自己写的那些小说,竟觉得全是荒唐之语,没有丝毫意义。人间的多少真情伪义,哪能用这些嗲嗲之语就能解释清楚?于是拿起书稿,撕成碎片。连想了几日,想要重新写个真正的大世界里的智慧,却都没能下笔。一连几日昏昏欲睡,却又失眠,辗转反侧。

这一日,正恍惚间,一人从梦中之地飞似的映入李石眼帘。李石定睛细看,原来是老郭。李石问道:“老郭,你什么时候成仙了?”

老郭说道:“不是我成仙,是我本来就是谪仙。我本是燕山道人,修成正果,是玉帝手下的靖抚使。只是私泄天机给你二哥,被玉帝贬到你家附近,一来叫我监视,二来也叫我教导你。你本是饕餮第三子,你大哥齐天大圣,现已经成佛,你脾气和他太像,眼里也容不得半点沙子。你二哥是宋代燕人马植,本是旷世中兴之才,却无奈生于不治之世,落得个被杀成仁的下场。如今到你,玉帝见你文采出众,才弃了杀你的念头,让我好好教你。”

李石不信,问道:“老郭你真幽默,我爸是李清泉,再说我又怎么是孙悟空的弟弟了,还有那马植是谁?再问你,为什么玉帝要杀我?”

老郭答道:“你爸原来在矿下曾遇一大石,害其残疾。实际上这大石就是饕餮当年藏在长白山下的一个卵。这石头把真神定在了你的身上,当年如来佛祖封孙行者时下了三张符,使你和你二哥马植永不能用法术。玉帝不放心,才让我来监视。你年少时,五行金石太重,肚脐憋得脓火,也是我把它除去的。前几日,我又险些泄露天机,被玉帝几个炸雷给制止了。今天是玉帝叫我来指点你,不妨写你二哥,他那多才多智之人,悲惨一生。你兄弟二人,都绝顶聪明,实在不该生在这尘世。”

李石还是有些怀疑,正要问:“那马植是谁?”

老郭早已经回身,青烟收处,一切如初。李石睁开眼来,一切如故,不禁觉得疑惑,于是急忙去图书馆去查《宋史》,竟无此人传。不觉疑惑,这马植无名小辈,怎么被老郭提到?也许是做梦而已,何必当真。

正想到此处,又觉得这梦做得太蹊跷。那老郭不能平白就把自己年少时的身世说得如此明白,况且那日晴天霹雳的事自己也的确在场,只是也并不以为意。莫非那老郭真的不是凡人?

于是李石打电话给家里,让李清泉去找找老郭。李清泉电话里就说:“那老郭四天前刚刚去世。临死时非要见见你,只因路途遥远,家里人劝解方才作罢。”

听罢李石大惊,于是就拿着宋史去辽宁大学的历史系找位和李石平日里就有些交情的沈教授请教。那沈教授上来便问李石:“你怎么突然想研究起马植来,这人可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只是生不逢时。”

李石问道:“我在《宋史》上却连此人的传都找不到。”

沈教授笑道:“此人后来被赐名赵良嗣,传上也写着此名。”

李石翻书一找,竟在奸佞臣子中找到,不觉大惊,问道:“这聪明的人,怎么是奸佞?”

沈教授笑道:“这宋史本是元朝宰相脱脱所著,那蒙古人自然对这些仇视蛮夷的臣子大加诋毁。”

李石这才明白。

沈教授说道:“这《宋史》是不能做参考的,就像我们前几十年的书不能做抗战时国军抗战记录的参考一样,政治因素大于历史因素,历史成了政治的妓女。”

于是沈教授去古籍影印室取出一本《河北宣抚经略记》,说道:“这是当时宋人无名氏做的金宋战争的内幕,这本书不外借,你要是写长篇想要做参考,可以来我这,边看边酝酿。”

李石双手接过书来,仔细阅读。一连几夜都未合眼,吃住都在沈教授的办公室,一连四天,终于拍案叫绝,泪如雨下,说道:“真苦了这马植,绝顶聪明竟落得如此下场。我一定要把他写出来,让世人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委屈的君子。”

正在此时,那天空中彩虹满布,祥云迭出。李石昂首望天,才知道这正是上天赐他如此境遇,不由得长叹一声。

至此,这李石又开始奋笔疾书,写出什么惊世之作,又有谁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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