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介通做了一场大梦,梦里却还是现实里的场景。
陌生的男人,老人,丫鬟。各种人中,只有眼前的五十六具棺材里面的敛尸是他曾熟悉的人,可他却要在陌生人的指挥下,为所有熟悉的人披麻戴孝送行入葬。他知道,这些人都是礼部和户部的人,并无皇家的人,葬礼的规格也只是一品臣子的规格,梦里他又努力看清前方棺材里的父亲尸骨,可怎么凝神也只是模糊不清,他哭醒了,好在柴房离正屋有些距离,介通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太阳一出来张式还是坐到门口坐着,一身素白在初升的太阳里烨烨生辉。他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考虑的怎样,只是无论怎样他都得把他带走,能使他走向毁灭的并不是仇恨,是他的根骨。张式曾多次试探这小子的灵性悟性,张式敢断言北魏再无一人在他之上,那怕是那天下十大高手第二的拓拔敬真也不一定有这小子悟性足些,何况有人用他一家五十六口的性命为他封运铺路,紫罗山刘玉石锋之类怕是没法比了。
介通还是和以前一副模样,身着肥大的袍子,提着那已经往外渍水的木桶半瘸着腿一走一歪的从远处走来。
张式也起身过去不紧不慢道:“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介通停下脚步问道:“你能教我什么?”
张式挠了挠头,接过来他手里的木桶单指敲了敲回答道:“你想学什么,我就能教什么。”
介通一把抢过来自己的木桶扭头便走。
塔城的街道有其独特之处,地面的石头并没有被打磨平整,还有不少的棱棱角角凸出来,所以踩上去脚底才更舒服些。来到井口处,张式懒惰的性子又犯了起来,直接坐在地上倚住了井沿儿,介通也放下桶席地而坐。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能偷懒的地方,这一点两人倒是很像,能躺着绝不坐着,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这点能使人放松下来的小癖好还是改不了。
介通用八分像张式的无力语气问道:“我想学那能随意取世上任何一人人头的功夫,你可会?我想学那屠城灭国的本事你可会?”
语不惊人死不休。
张式用宽松的袖子盖在脸上遮住阳光嘴里嗡声道:“会是会,倘你要找人给你家大人陪葬,我可是不教的,谁该死谁就死,擅自替别人的性命做主的事儿太不地道,即使你经历过,也不能这样做,需要知道世间事并不是你打我一拳我还你一拳那么简单的。”
介通略微惊讶了一下,又低下了头。看来还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张式一笑同时袖子挥开,两指冲井微微一动,一道水剑从二十多米的井下涌上来,在张式的指挥下灌进了木桶里,水花四溅到介通身上,他看的愣神二目圆睁。
水面演漾着流光,张式的背影已经在他的注视下远去,只听张式神神秘秘的从远处飘来一句:“簸之扬之,糠秕在前,洮之汰之,沙砾在后。你要擘肌分理,明确所求才能天心月明,再想想吧。”
中午张式亲自下厨处理了隔壁王大妈送来的那只小笨鸡儿,厨子老武为张式的厨艺刀功所惊叹,倒是他老武从主家这里受益匪浅了。平常厨子做鸡都是先用黄酒热水过一遍去腥,才敢下锅,可张式一不焯水二不放酒,直接热锅凉油炒香料,花椒辣椒加倍量炒香后便直接下锅爆炒,后把后院缸里的老酱直接下了一勺,略放些糖便添水煮了一炷香,最后大火收汁又放进去一把香葱段,出锅之后香气四溢,惊呆了众人。
重阳节快到了,菊花也开了。开两坛子菊花酒,叫上门房老黄厨子老武一块喝点,也不算辜负了这秋日的艳阳。老黄说话总是尖着个嗓子,再配上他说话办事的眼力劲儿,张式不用猜也知道他是个公公,还是李秉常极为信任的那种,至于老武那个大老粗就更不用猜了,三倍淡酒下肚,连小时候他扒隔壁小媳妇后窗户的事儿都抖露出来了。
酒至三巡,张式又夹了一口玉儿上的凉拌猪耳朵咯吱咯吱道:“两位这次回去后,是升还是降呢?”老黄虽然尖着个嗓子,可男儿气概还是有的,他拍案又饮一杯未接这一句话茬。老武就比较直接了,只见他咧着嗓子喊道:“这他奶奶的有啥区别,回去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留下脑袋吃饭呢,升降都无所谓啦。”
张式讶然道:“局势这么紧张了?”
老黄捏一个兰花指缓缓细声道:“比你想象的还紧张呢”。
张式只好回屋睡一觉,好好的消化消化这顿酒肉不和的大餐。
直到关红月叩门,张式才慢慢悠悠从床上移下来,穿上自己参与设计玉儿前日刚做好的新短靴,开门把关红月邀请了进来。或是瞥见了现实鞋尖上那把红绣短剑,关红月问了句:“你会用剑?”
张式因为刚醒过来,无力的推开窗户道:“稍微会点。”
关红月虽生在帝王家,可这女孩自小性子洒脱像个男孩,从小就向往仗剑江湖的生活,他那个母亲软弱可欺习惯了,她却是个倔强的性格,因为身份的特殊,那个陌生的父亲也就由着她去请了各种剑术师父,女孩倒是真习得些门道。
在西夏皇宫里她就认一个人,就是儿时一直护着她娘俩的小哥哥。母亲是宫外的身份,即便后来被封了侧妃,也是受人欺辱的下场,更何况自己还是个女儿身呢?
这次哥哥或许真的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不然他肯定不会让自己帮他做这些事情的,难道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了?
张式听完关红月第一次说的这么多话,又重重的敲了敲脑壳,叹一声世间这么多的故事怎滴全往我这脑袋里扎,剥去人间三分繁华,其余大多是心酸,张少卿最酸。
塔城的东头,高耸的万佛塔下已经散去了仰望朝拜香火客与好奇者,旁边的千年古槐旁也走了最后一个画师,天暗便散。
这不是规矩,是教训。
万佛塔十年来一直以神秘和危险著称,曾有过打更人在此失踪,也有过江湖人在此送命,官府也一度怀疑有人搞怪,在一月圆的夜里带领大批人马围了这佛光宝气的塔周,半夜过去未见任何异常,只是撤兵回府后,当日的兵丁少了三个,不知所踪。
自此再无人夜里敢踏近此处。
张式和关红月来了,刚刚在附近的馆子里喝了一碗面条的张式揉搓着肚皮跟在一身黑衣的关红月。到了万佛塔附近,一股冷风无端袭来,张式也随即打了一个饱嗝作为回应,关红月却如临大敌,手指扣紧了那把短剑的剑柄。
没有想象之中的异象出现。
张式拍了拍关红月肩膀又指了指天空,示意她现在天刚刚暗下来,即使有山鬼精怪也还不到时辰出来。既然出来的早了些,索性就在附近溜达溜达,说不定能碰上一位小时候听说会勾魂夺魄的狐媚仙子呢,来个无头大脚人也算对二人的好奇心表示尊敬啊。
走近张式才看清这万佛塔的原貌,檐琊飞翘,朱门金边,微风吹动四角的护花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悦人耳目,就连月亮轻轻也乍破了层云探出半面。
张式突然拽住了前面的关红月的衣服,关红月扭头看向张式,张式眼神示意她看看脚下的地面,若没有月光二人还真难发现,前方脚下多了一团黑影,并不是两人的影子,二人四处打量也找不到黑影的主人,仿佛这东西就是自地下生出的一样。
突然又有风自两人耳后来袭,关红月率先出剑噌棱一声一道剑气击在地上那团黑影上关红月趁势一个转身与张式背对背而行,张式其实还好脚下暗踏七星步法,想必映着月辉不会被别人听偷袭到,那团黑影应声四散而去,反而给关红月造成了更大的恐惧,前些日子她一人来时只是碰到些难缠的乌鸦而已,可今日带着张式来却大变了模样。
确实有乌鸦的声音传来,嘎嘎嘎像是就盘旋在二人头顶一般,可抬头空中什么都没有,关红月越发的奇怪,她从未见过这种事情,若是高手所为那这高手得有几品?没等她继续考虑下去,张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了张式身旁,好在她武道底子不错,没有一下倒在张式身上。只见她刚刚移步的地方一个瓦片从塔顶点落下来,摔成了碎末。
张式也不再黾勉,一道红光自手间闪现,口中念了一句龙虎山的伏魔咒便一剑挥出,直奔檐角的那丁零当啷的护花铃而去,只听得“叮”的一声,二人又重新出现在了塔的正门之前。
关红月轻呼一口气道:“原是一道幻境”。
张式像并没有听到的样子朝着她的身后又是一剑斩去,应声噗嗤落下一大乌鸦,血溅当场。也不等她惊叹,张式直接冲着塔顶喊道:“了尘!你如今是佛是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