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世界就如天外漫卷的云彩,明亮的那一面总是对着阳光的。有时翻个身儿,给仰望者露出一点棉白色,就算是施恩了。倘若心情不好,那便是一场雷雨交加。即便这样,那些抬头等待发落的人还要告一声:罪过。
天上是这样,地上也是,人心亦然。
当太阳慢慢划过某个平面的最大弧度,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束光撒向都城边缘村庄不知脱落了几层的黄土墙时。农户们已经收拾好了农具正坐在地头歇脚,他们马上要结束这一天的劳作,这也预示着整个农庄即将再次归于宁静。
此时,梁城街道上一些摊位开始热闹起来,酒楼茶馆、灯会杂耍、小吃美食都准备开张做售。行人也从三三两两开始变得多了起来,似乎都在期待着下一刻的繁华。
城西一处,相隔百步之远却有佳音传来,灯光闪闪处看起来分外热闹,若走近看却知是座烟花之地。红绸脂粉,彩灯酒食,每一样都吸引着白日里嫉恶如仇的文人墨客和满腹经纶的达官贵人。
抬眼望去,不仅能看到风韵犹存且“凶险万分”的妈母,入眼的还有一副精致小对镌于两侧楼牌,上书:“扬州梦好,愿为三生杜牧;芙蓉帐暖,终归一枕黄粱”。楼上有鎏金黄杨匾,书有“小玲珑”三个大字。
从此楼建造摆设、对联水平和书法水平来看,是一家高级妓院无疑。
“呦,魏大官人有些日子不见了您嘞”。
“晴儿姑娘已经在等您啦,薛公子”。
“您说什么呢李相公,老身年老色衰早就不接客了,您那,还是去找您的小红去吧”。
这位在众人调戏间游刃有余老鸨对于青楼姑娘的要求来说虽已上了年纪身材微胖了一些,其实脸上也只是被岁月印上了些浅痕而已。仔细看来,她五官端正姣好、皮肤白皙,甚至眉目间还有几分媚色传来。如果不是这青楼极有背景,或许还真有此类美妇爱好者会用手段得了这老鸨。
天色暗了下来,夜幕刚刚完成笼盖整个天空的任务,似乎要为地上这些无耻的人披上官方的遮羞布,而星斗还没有穿透云层露出看客的眼睛。那藏在风流客心里的那团欲望却像得了柴的火苗熊熊的燃烧起来,每个锦衣下都似乎散发着一种异样的猩红色对抗着整个夜空。当然,白日里被道德和刑律禁锢着的一些罪恶也开始想挣脱这一触即碎的瓷笼,以在这个适宜它们生存的环境里找到欲望的源头——它们未知的归宿。
灯光越来越亮了。一顶青灰杂役帽小步附了老鸨的耳边,只见那麻绳束腰的低等小斯嘴唇飞快张合了几下便退了下去。
这个本名叫做刘七妹的老鸨用一个官方笑脸快速掩盖了那一丝惊急之后,又扭动了一下那副丰满的身子就对着街上来往的众人叫了声“今晚玲儿姑娘献唱!”,随后用那双以褶皱就能看出真实年纪的手掩了掩那条半露绛紫凤仙裙便转身走回了楼内。
青楼后院,一个穿戴和刚刚的杂役几乎相同打扮的少年人正坐在那个自己已经坐了五年的树桩上劈着柴火。他看似瘦弱的手臂,每一次举起落下都能把目标一分为二,看他专注的神情,似乎这就是应该是他生活的全部。
劈柴的生活是简单了些,却也胜在简单了些。思考是需要时间的,回忆也是需要时间的,接受意料之外的痛苦和背叛则更需要时间。
一间房里,有人正在进行着悄声的密谋。倘走近来看,会发现正是刚刚在街上揽客的老鸨和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在对话。
“田姑已经到城里了吗?”
“嗯,已经住下了。姑姑说了,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三天以后给他一次机会,你所求之事成与不成就在于此了。”
老鸨从袖里拿出一只玉钗塞到对面女子手里道:“谢谢旋儿姑娘了,麻烦你转告她,此事是成了,老奴定有重谢。”女子转身离去,往其背影看去,若以女子玉颈正中大椎穴为起点往下竖直一条直线,可看出女子臀部带动整个身体一呼一吸之内在直线左右三寸之间扭动了三次。袅袅婷婷如风吹弱柳般,映在专门培训女人的宋老鸨眼里,这也是个挑不出毛病的规矩女子。
当天地间只剩下星光的时候,少年还坐在木桩上,他的背影在暗弱的星光里显得倍加孤单。老鸨此时已经换了一身素衣,慢慢朝着少年走来,却在离少年两步的距离之外停了下来垂手低头,俨然换了身份一般。
“她答应了?”少年先开口了。
“是的,少爷。三天之后,她来见您。”
“好,辛苦你了刘妈。天冷了,晚上多盖床被子,别着凉了,你先回屋睡吧,我在坐会儿”少年对着有些恭谨的老鸨绽出一个无邪的笑脸。
“老身不敢,那老身先去了。”老鸨小心翼翼的回了住所。
前厅,刚演奏完一曲《江南春》的玲儿姑娘在左右丫鬟的陪同下回到了住所。作为这里的头牌,她很明白这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场所。低眉轻叹一声,眼睛朝着后院深深望了一眼,便回头进了闺房。
那青衫少年还坐在院子里。他现在叫张式,这是最普通最不起眼同时也是最适合他的名。从出生那一刻起他就很清楚自己的命运。
虽是遗腹子,还是丫鬟生的,他却是前宋国太子殿下的亲生子,是仅存下的宋皇室血脉。三十年前,梁国开国皇帝萧旷推翻了宋王朝,带领三十万人马,兵临宋都。这次萧旷和宋皇刘义的相见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两帝之会”。据传,当时宋帝站在城墙望着一身盔甲的萧旷,只说了一句“你来了”,而萧旷也只是没有表情的轻声答了一句“嗯”。
随后宋帝便下令打开城门,自此二人便再无任何交流。此后萧旷建国大梁,年号未元,改宋都为梁城作大梁都城。前宋太子刘阳置于皇家别院宝山监禁,前帝刘义则人间蒸发再无音讯。除了皇后嫔妃等宋帝亲近之人得到了三尺白绫,其他宫女丫鬟都被新皇降恩遣散了。
只是如前一般,其他该消失的文武忠奸也毫无意义的死了。而这次无声的更朝换代也被后代书生称之为:“两帝之会兮,拱手让江山”,而被人谈论至今。
张式拍打了一下衣袖,从沉思中醒来。有些谈论好啊,说明有些人至少还被有些人记得。之后又没缘由的说了这么一句,随即便回屋把这些不知道憋了几世的故事,诉与周公。
令人想不到的是,命运总会给一出戏最好的转折。
前宋太子刘阳自宋亡国后就一直被囚于皇家园林的宝山,据贴身“伺候”他的丫环上报,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重复着三件事:发呆,写词,打谱。
世人皆知,这位前太子刘阳生而瘦弱,好静恶动。宋帝刘义在他小时候让当时名动天下的司天监年轻监正程之计为刘阳摸骨批命得来一句:金坚受水相涵,文学堪夸。
刘阳也很对得起这句文学堪夸,七岁便能作出传唱宋都的词。而刘阳被困后每天都要打谱一局方圆,或许是为了对他消失的父亲表示不满。
他有怨,怨当年刘义让他学的是围棋天地之道,而不是那象棋王霸之道。所以被囚以后他每天都要于那棵秋天血红落叶的红枫树下谱一局黑白。身体虽然柔弱,可他精神却很坚韧,若他自那天外飞来没有见过一面的儿子张式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人,应该会笑骂一声:是个漏屁股不怕寒的主儿。
十五年前他死了。
莫名其妙的死去了,仵作在尸体上东剥西凿研究了两天没有发现死因后,就上报为:死于郁症。
当时梁成宗也就是萧旷的儿子萧闲因为当时执不久,还面临着邻国的威胁和朝堂的内乱就没有深究此事,毕竟囚鸟能飞多远,完全看主人设的笼子有多大。 这也应了程之计为他批命的后半句:自缚于青山,墓库之运,死亦生。
未元十五年,世间少了一个一腔幽词怨调的前太子,也少了一些英雄和罪人。
这一年,梁城内多了一家妓院,以及一个连皇城司都调查不到背景的年轻少妇风韵的老鸨。当然,还有她怀里的孩子。
这一年,江湖上极少数的几个坐观天下的老头那看似千古不变的“无为脸”上的皱纹,似乎被山下吹上去的暖风慢慢舒展开来,却紧接着又像受了风寒一般,猝然变得越来越弯,大有拧成一团的趋势。
“紫罗门田姑姑?也不知道是几品的高手。”张式再清楚不过,这世间除了山祖昆仑传说有仙人,南海有群女人据说已经快要破空而去,再有西域普光寺几个和尚也快成就金身了,再加上武当道庭两个马上羽化的老牛鼻子,其他所谓的江湖门派和江湖中人皆是世俗江湖而已。
这些江湖宗门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坐拥疆内名山,受朝廷封赏,接受朝廷抽调,享受官方地盘,这是供奉宗门。另一部分就是处于两国交界或者无名小山的野派宗门。二者其实并不对立,皇朝各朝各代也从不打压江湖。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世间常有侠义事,关于善恶的信仰也深入民心。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而像紫罗门这样的小门派,在张式眼里,也就是吃吃其他大宗门的火锅底料的位置吧。但怎么说也是刘妈的一片好心,自己应该见上一见。怎么说在他们眼里自己也还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况且自己和这紫罗门,还有些不得不解决的渊源。
毕竟,对于看起来双手无一物的人来说,即使只有一颗钉子也能帮到他,也算是恩惠。
紫罗门,因为那个叫紫罗的女人,从大梁建立开始就成了皇室皇后皇妃的提供者。紫罗一门,尽是女人。因其攀上了皇室的大腿,即使是再小的宗门,也可以在方圆百里横着走了。
这一世,他为自己取名张式,字不得。式者,势也。但他并不是想顺大势而为,而是要逆运而行。
这一世,他有些故事,要与世界说说。也有些问题,要向一些人问个明白。
势,并不是生计,而是死因。
碧瓦飞檐,皎月在天。像“小玲珑”这样的妓院里的灯火,也慢慢暗了下去,有孤枕难眠,也有红粉帐暖。生活在尘世中的人,总是一身的烟火气。杂役或许在想着明天要怎样偷会儿懒和多吃一口厨子大哥答应留给自己的锅底菜。龟公一般年长些,或许已经被调教成了生活的长工,他会算一下今天从哪个贵人那里得来的赏,够不够让家里的老母多吃上一块肉饼。至于其他的,也是各怀心思罢了。人间如此,他们或许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玲珑”绝不止是“伶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