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我忐忑不安的心高高悬着,直到马车环佩叮当的进入锦福门,侍卫满满当当而立,里三层外三层,把守森严,一个一个尘土满面,我忽然间意识到,他们身着战袍,紧张之外难掩疲倦,他们是从战场回来的人。
“给容妃娘娘请安。”
“你们——是从战场上回来的?”我的声音激动地发抖。
这时,我的目光被前方密密麻麻的队伍里一匹高头大马吸引了注意力,额头上一块鲜红如血的胎记煜煜生辉,那是陈豫的鸡血石啊,此时此刻,与它比肩而立的,是另一匹同样毫不逊色的连钱,不同的是,马上之人,即是麒麟的主人——陈厚,而鸡血石的缰绳,正牢牢握在陈厚手中。
我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巨响,陈厚回来了,还带回了鸡血石,这是不是说明、是不是说明……
陈厚在马上对我微微颔首,目光深得像一口黢黑的井。
“容妃娘娘,别来无恙。”
我跌跌撞撞奔向他,不,不是陈厚,是属于陈豫的鸡血石,此刻天地静好,阳光微风不燥,而我,却是闪电击中树木时的焦灼,地震海啸突如其来般的措手不及。虽然自陈豫离开,我无数次想过那些场景,也做过最坏的打算。但当它们被放大地置于眼前时,我却丧失了一切探究它的本来面目的能力。
我抚摸着鸡血石额前鲜红的印记,仿佛看到了陈豫的脸,不苟言笑的冰山下埋藏着火种,外在清冷孤傲,内在热血奔腾。陈豫的身体里火红的岩浆,正不断迸发……
鸡血石仿佛读懂了我的抚摸,悲天悯人地望着我,就在情绪即将全面崩盘的当口,陈厚适时下马,拉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语:
“去玄青宫,我有要事与你说。”
我胡乱抹了下脸,顺势抓住他的衣襟,平静地说道: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活着,还是死了。”
“……”
我抓着陈厚的衣襟,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陈厚无奈地安抚我:
“不要这样,你冷静一下,我们去玄青宫,我与你细说——”
我神经质地攥着他的衣襟,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嵌进肉里没有痛感。我喃喃重复着,一句比一句绝望:
“他活着,还是死了?他——活着——死了——他——死了——”
“他没死。”
我猛然清醒,玉瑶在我身旁低语:“不要问了,听西梁王的话,去玄青宫。”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进玄青宫,之后取干净毛巾擦了脸,喝了茶,人也变得精神起来,玉瑶坐在我对面,忧郁地看着我:
“天气炎热,你怕是有些中暑。”
“那你呢。”
“我怎么了。”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从陪我去濬王府一路上就怀揣着巨大的心事,直到现在,你怎么了。”
玉瑶低下头,许久没有回答,鼻子里忽然哼了一声,像对这个世界宣告她的不屑:
“你还是先把自己的心管理好吧。”
话音刚落,有人打开房门,径自走进来,我惊讶了一秒钟,然后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他们两兄弟长得确实很像。
“容若,怎样,现在好些了么。”
“不要岔开话题,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坦白说,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可以肯定一点,从战场与他告别的时候,他还活着。”
“他——伤得很严重么。”
陈厚默然不语。
“西梁王,既然皇上伤得很重,为何董太医先行回宫。”玉瑶在一旁忽然说道。
陈厚狐疑地看向玉瑶,一脸的惊讶,仿佛刚刚发现玉瑶的存在。
“她是我的心腹,不必忌讳。她问的问题也正是我想问的,回答我。”
“我不是很清楚,我在另一个军营疗伤,在我脱离危险,行军无大碍的时候,陈豫让我先行回宫,大约怕你担心,让我带了封信给你。”
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陈豫写信给我,让陈厚做信差,那么,信呢,信呢。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我一心扑在陈豫写给我的信上,直到崔嬷嬷进门,她面容严肃,径直越过陈厚和玉瑶走到我身旁,俯身对我耳语一阵,然后转身告辞,我竟未曾体会出她所言中意,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只听到陈厚在说:
“容若,听说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宫中发生许多事。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多多保重。”
陈厚走后,房间里安静许多,朦胧的阳光衬着暗绿的宫墙,从窗口投下一个个光圈,风声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惊讶地低头,却见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黄灰色的信封,再四顾,玉瑶也不知何时离开,诺大玄青宫,只我一人。空中漂浮着细小的灰尘,风声入耳,明亮光线下,崔嬷嬷的话像魔咒一般在我耳边回响:
皇后疯了。
疯了。
我将左察皇后送回了景华宫,一切终于安静下来。
喧哗过后的寂静世界。
瑶华宫内遍地狼藉,自内而外,由表及里,如同丧尸侵蚀过的乱葬岗,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凌乱的、破坏的物件,连同蹂躏过后的灵魂,失去着最后的光芒。
皇后癫狂的模样仍在我眼前不断闪现,她披头散发摔尽一切可摔之物,然后对天吃吃狂笑,那双眼睛凶狠地盯着我,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倏尔凄苦而无助:
“文邦,你与皇上都是我的心爱,不要逼我做选择好不好——”
袖子一甩,满屋子转圈圈,倒于地,猛然抬头,一脸惊恐:
“啊——皇上,臣妾罪该万死,臣妾——臣妾——管得了后宫,管不了自己的心呐——”
泪流满面匍匐在地,嚎啕大哭。
好容易摆脱左察皇后出了房间,关上门命令下人看好她,门内又传来皇后打砸的声响。我本欲让人请太医,却被崔嬷嬷阻止了,我心里明白,左察皇后的疯言语焉不详地交待了她与唐文邦之丑事,所以不能被更多人知晓。但我仍然担心皇后的病症,忽然想到董叕尚已回宫,我越来越觉得,他是个半人半仙的灵物,同《红楼梦》中跛足道士之类,不如请他来一探究竟。为了左察皇后,我决定亲自去一趟岐黄堂。
董叕见到我,神情十分淡然,我不由分说,拉着他就跑。谁料董叕还未进门,在房间外隔着窗户纸看了左察意姒,不住叹气和摇头,一句话也不说。我气急败坏:
“你这个老董头,赶快随我进去诊治,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摇头是什么意思?”
“唉,依老夫看,皇后在劫难逃喽。”
“什么在劫难逃,你能不能说明白点——”
“天机不可——”
“你放屁!”我怒不可遏:
“什么天机不可泄露,我不管你有什么天机,我只知道人定胜天,事在人为,你赶快给她看病!”
董叕给左察意姒用了镇定药物,她很快便平静下来,陷入沉沉睡眠,董叕意味深长地望着我,我以为他要和我说些什么,但他什么也未说。
“董太医,我为我方才的鲁莽和大不敬向您道歉——”
董叕摆摆手,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有神:
“容妃娘娘,老董头自认才疏学浅,医术拙劣,皇后的病在下看不好,找不到症结所在。惭愧惭愧!”
“董太医所谓症结是何物?”我仍不依不饶。
董叕打个哈欠,伸伸懒腰,一脸倦怠:
“《内经素问》中说,怒伤肝,悲胜怒,喜伤心。恐胜喜,思伤脾,怒胜思——总而言之一句话,悲可制怒,喜可治悲,恐可治喜,怒可制思,思可治恐,一物降一物,凡此五者,必诡诈谲怪,无所不至,然后可动人耳目,易人听视。皇后此病,乃为心病。找到心药,打开心扉,自然而愈。只是魂灵作祟,一药难求,皇后怕是凶多吉少喽。”
董叕说完,背起药箱,怡然自得,边走边道:
“树有根,水有源,犂辕要趁细时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董叕走后,我命人将左察意姒搬回了景华宫,然后做了一个决定,出宫去找陈豫和唐文邦,我认定这两位即是左察皇后的心病,他们同样也是我的心病,我需要找个借口,为自己的存在找个理由。最重要的,我要知道,我的落脚之地,究竟在哪里。心灵的归宿,又在何方。
想起一句话:
“你留下的气味像插在森林里削尖后的木桩,飞鸟无法落脚,它们只能在冰天雪地里凄惶地鸣叫。”
我回房间打包了行李,准备动身前往芜枬,我十分平静地坐在行李上想了一会儿,唤来崔嬷嬷,只吩咐她去西梁府请西梁王进宫,我有事与他商讨。崔嬷嬷出门没多久,我忽然诧异,自我知晓左察皇后癫狂一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玉瑶,这只神通广大的猫去哪儿了。
我打开房门,却撞见玉瑶就坐在门外栏杆上,又是那副若有所思的忧郁神情,形单影只。我忽然觉得,这画面无比伤感,好像不久的将来,她会离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