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满城盯着对面，道:“这便是西域人吗？怪模怪样，果然非我同族，他们会不会讲官话？”
陈九道:“一般都是晓得的，只是口音略为怪异，要细细听。”
金满城见着他们居然牵羊跟在后头，虽不多，只得七八只，却也惊奇不已。
从未听说过出来劫道还带牲口的，莫非是新的战术？
牦牛群离着五丈站定，高大的体量带来充分压迫感，矮脚马群躁动不安，主人们不得不使尽全力驾驭着。
一个雄壮汉子从牦牛背跳下来，他赤着脚，光着身，只一张羊皮反穿围在腰间，手上抓一把二尺弯刀。
他光脚走来，站在商队前，用怪异腔调喊话:“喂，捧油，你们哪一个说话算数？”
陈九熟门熟路，带着金满城走出队列，他率先道:“扎西德勒，我的朋友。”
“扎西德勒，愿吉祥天母保佑你们。”这西域人双手合十，道:“你们是不是要入雪区？”
金满城在一旁看着没说话，交由陈九负责，不过他心中暗自诧异，往常在西南地区见惯了劫匪，还没碰到过这么客气的。
陈九也回以一礼，道:“是的。”
西域人便吹一声口哨，后面人把羊群牵出来，却是几只短腿绵羊，一股原生态膻味弥散开来。
这西域人指着绵羊说:“这是我们的特产，藏羚羊，你们要不要几只，路上没有东西吃，可以吃它们。”
金满城听得直瞪眼，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藏羚羊居然跟中原绵羊一模一个样，那么生蚝也可以冒充鲍鱼了。
陈九很上道，直接问价道:“可以可以，怎么卖？”
“我们是好朋友，要钱就不好了，羊是送的。”西域人说:“只不过这群羊被班丹拉姆祝福过，你们要羊，就要向班丹拉姆祈祷，让她保佑你们平安。”
金满城配合道:“那要怎么祈祷？”
“很简单，从这里一路磕头到哲蚌寺，要走一年三个月。”西域人说:“如果你们没时间，也可以花钱请我们去磕头，只要少少的一点点钱。”
金满城道:“一点点是多少？”
西域人说:“每人五两，我们十五个人，就是，嗯，就是。”
他数着指头算了半天，算不出来，干脆说:“零零散散的算不来，就算五百两吧。”
金满城道:“你们这不是劫道吗？”
“朋友，话不要乱说。”那人板起脸，说:“我们是高价卖货，不是抢劫，你要分清楚。”
陈九小声对金满城道:“就这样吧，过路费免不了的，还能落几只羊，已经不错了。”
不给钱的结果显而易见，对方只要把路一堵，他们过不了鹰嘴崖。
金满城也没有想过跟他们火并，陈九肯定不会拼命，自己商队的人也未必有能耐摆平麻烦，所以还是那句话，破财免灾。
他极不情愿地摸出一张银票，对陈九说:“这本来预备是给你的，现在便宜他们了。”
哪知西域人见了银票，摇头道:“这个东西我们不认，只要白花花的银子，金子也行。”
“做梦吧，哪来的金子。”金满城小声抱怨着，扣扣索索，又从钱袋倒出几锭白银混着碎银，递过去。
彼时那跟在后面的青年越过商队，打马停住，只默默看着他们。
西域人收了银子，喜笑颜开，乐呵呵地把绵羊交付给商队，又喝令手下让开一条路，径直放他们过去了。
走过鹰嘴崖，回头望去，这群西域人还在挥手与他们告别，金满城忽然笑了，笑得像只狐狸。
陈九道:“主家为何发笑？”
金满城说:“一个人占了便宜，哪有不快乐的道理。”
陈九说:“便宜在何处？”
金满城得意道:“你想想，我们凭白得了羊，还不是便宜事？”
陈九面色霎时间就变了，道:“你是说，银子？”
“当然是假的。”金满城道:“老子辛辛苦苦挣的钱，凭什么给他们。”
“苦煞我也！”陈九叫苦不迭，急忙催促道:“令商队快些赶路吧，只希望他们晚点发现，否则要大祸临头！”
“一群劫匪还能翻出浪花？”金满城道:“劫道本就不占理，他们还敢追上来？”
“你不了解当地风俗，他们是出了名的团结。”陈九道:“不管你占不占理，开罪了本土人，势必难善了。”
看他说得如此严重，金满城也不敢大意，紧催商队前行。
过得半响，大约走出十里地，金满城抹去额头汗水，道:“这下安全了。”
话音未落，众人身后地面震动连连，更有一人叫骂声响彻云霄:“你们这些汉人骗子，我要把你们扔进雅鲁藏布江！！”
金满城回头一看，亡魂皆冒，只见后头西域人赶将来，牦牛踏地成坑，弯刀抽离鞘口，闪闪发亮，好不噬人。
彼时双方距离尚有五十丈，每过一个呼吸便被追近一丈，如此下去，不消一刻，商队就要背面受敌。
陈九无奈，怒剐了金满城一眼，把刀拿过，提声振气喝令:“所有青壮，不想死的，随我调转马头迎敌！”
随着他话落，只有三五人停下来，其余人只是往前跑着、逃着，好一点的不过回头看一眼，在发现敌我差距过大后，毅然而然拔腿跑路。
老虎来了怎么办？
只要跑得比同伴快就好，搏杀是不可能的。
陈九气得想骂街，那头金满城还在许诺着，什么举刀抗敌有十两白银拿，保他逃过一劫有黄金百两。
商队里人听了，倒又有五六人回转过来，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人，与身量高大的西域人比，他们依旧处于劣势。
陈九气得想骂娘，却还不得不安慰众人道:“不要怕，他们不过高一点，壮一点，一刀子下去照样是个死。”
人们忐忑的情绪稍稍安定下来些，皆想虽然有人要阵亡，但未必是自己，只要活下来，钱就到手了。
他们纷纷抽出乌黑苗刀——蜀地接近黔越，有住吊脚楼者，有用苗刀者，更有会蛊术降头的。
苗刀不同于关中短刀、中原陌刀、江南直刀，它的长度与雪区弯刀差不多，只是刀尖非象牙形，而是平口刀尖，更利于劈砍。
轰隆隆奔腾声鼓荡气血燃烧着，未知的不安像一管兴奋剂，一针下去，头皮发麻，热血沸腾。
距离接近十丈，陈九趁这间隙，用布匹蒙住马眼，而后挥刀一劈，催动坐驾迎头而上。
商队其余人至多是跟劫匪照过面，未临得此阵仗，匆忙间也抽动缰绳，强行喝令矮脚马跟着冲锋。
西域人众见得此景，越加亢奋着，他们以掌心轻拍唇边，嘴里发出呜噜噜怪叫，振臂甩刀冲了过来。
两拨人始一接触，商队人马转眼间被杀得七零八落，他们还在琢磨着从哪里下刀，西域人的弯刀已经砍下他们脖子、手臂，劈飞天灵盖。
陈九本就不指望能击退敌人，他预先躲进马肚子里，任由它在牦牛群钻来钻去，只死死吊着缰绳不松手。
耳朵里尽是商队的人临死前惨叫哀嚎，他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人死后也不过黄土一抔，回复大地，见得多，也就平常了。
他在心中估算着，商队会吸引西域人注意力，自己只要挨过这一轮冲击，反方向跑，必然可以回到古陀镇。
至于金满城等人下场如何凄惨，不过咎由自取罢了。
他算得很好，想得更好，只可惜想法未必对照实现。
就在混乱之中，突然手上一空，缰绳被人切断，他无处借力，身体止不住朝下掉去，掉入乱蹄踩踏中。
陈九急中不紊，探手一扯马颈鬃毛，拖拽着自身跃出马腹，他还未及喘息，兜头兜脸就有三四把刀直砍下来。
“喝呀！”他开口吐气，硬生生扭转身躯，以背部抵挡刀锋，但听布帛撕裂声，他的背后转瞬淌下几条血瀑。
那几把弯刀稍微一顿，又从四面八方斩来，刀上仍带旧痕，又要再饮鲜血。
生死一刻，陈九头毛根根竖起，拔刀挡去。以他的刀技，只能同时挡下三把刀，是死是活，就看最后一刀斩在何处了。
他已做好命归黄泉的决心，悠然间，但听得幽幽一叹，叹息声传遍场中，令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与此同时，有长袖飞出，如蛇游走一圈，就那般一缠、一绞，场内凡持刀者，无不手腕绵软，兵刃被轻易收走。
那袖子团团滚成一圆球，将里间苗刀弯刀统统挤压变形，所剩不过一堆废铁，嘭一声砸在地上。
长袖收拢，但有一人轻飘飘落下，束手在后，手上有书，书页哗啦啦翻动，一如雷声响在心头。
此人身量本不算高，此刻在众人眼里身形却异常伟岸，恍若直面神尊，不可逼视。
西域群人被这一手神乎其技折服，心头震撼，都跳下牛背，磕头如捣蒜，嘴里不住叨叨着本地方言，似在祈福，又像求恕。
陈九喉头发干，只觉原先对这青年说的话如同梦呓，他臊红了脸，道:“世间竟有此武艺神学，是陈某坐井观天了，还请尊上留下名号？”
“名字于人如浮云，不过代号尔。”那青年对西域众人道:“你们不必拜我，我也不是神仙。”
乱糟糟的场面安静下来，众人失去兵刃，煞气掉了七分，倒是停下手来，残留一地哀嚎。
领头西域人站起身，面色沱红，语无伦次道:“不，上师你是在世活神仙，他没有你厉害，我见过活佛，他，他。”
“在中原，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青年道:“我之所以出手，是不想见到你们互相残杀，你们可愿意就此罢手？”
“我愿意！”金满城不知从哪个角落跳出来，道:“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我只想老老实实做生意。”
“我看你可不老实。”青年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对西域人道:“他骗了你，你也杀了他几个人，我想你们都扯平了吧？”
“上师开口，我们情愿和解。”西域人道:“为表敬意，我们决定用天葬礼法超度死去的人。”
金满城小声问陈九:“天葬是什么葬法？”
“你见过凌迟吗？”陈九说:“天葬就是死后的凌迟，把自己分解喂鹰，回归自然。”
金满城听得想吐，连连拒绝道:“不用了，人我们会带回去的，我们讲究落叶归根。”
“那真是太可惜了。”西域人宣声佛号，道:“大地母亲给予的慈悲他们没有福气接受，希望下辈子转世他们能做个好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