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倾倾吸了下鼻子，又哭了，她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强扯出一抹笑，但又像是怕被他发现自己真的哭了，随即低下头，将脸扭向一边，抬了下肩膀装作不经意擦去眼泪。
陆植默默瞧着她一连串动作，心里也觉得不好受，想了又想，才斟酌词汇缓慢说道：“你现在不是在丹心阁吗？丹心阁就是你的家，师父他老人家，还是很疼你的。还有家玄，一直当你是姐姐，很喜欢你。”
穆倾倾点点头，笑了下：“是，虽然师父教训我，还罚我抄书，可是我觉得这才是真心待我好，而不是假惺惺地演戏。你知道吗？我在宫里住的这几年，娴妃娘娘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我。”
她从前的境遇，陆植是知晓的，以往并未多想，也不觉有他，如今听她当面提起，面露哀戚，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过我也很聪明，没惹什么事。”
穆倾倾话头转得快，陆植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扬扬眉，一脸的不信。
穆倾倾一看他这样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我说真的，你也别不信，除去最初进宫那时不懂规矩，之后几乎就没再惹事了，不过最初犯的那些错，大家也都当做笑话看了，说老实话吧，我又不傻，没什么依靠的人，在那种地方也没什么底气去闯祸，自然会谨言慎行。”
陆植轻笑出声：“你这种性格竟然能自己学乖，我觉得真是稀奇。”
穆倾倾知道他向来觉得自己顽劣，话中意思不要太明显，想了想，摇摇头说道：“我哪里是自己学乖的？刚开始去皇宫，因为没了爹娘，寨子也变成废墟一片，一下子我就变成了再无朋友亲人的独苗了，心绪很不好，每日都哭哭闹闹的，娴妃娘娘一直耐心劝慰我，还特意拨了两个贴心温柔的宫女照顾我，那我也总不至于日日哭个没完没了，再大的伤心，也总有过去的一天，后来我就渐渐好多了，只是不适应宫里的生活，嫌规矩太多，说一句话要绕十八个弯，我就想回家啊，娴妃娘娘不肯，我缠着她，说尽好话也不成，当时还很傻，想着去找皇上求情，你想啊，娴妃娘娘哪里管我，不过都是皇上的意思，她替皇上看着我照顾我罢了。
可惜我年少气盛，不懂得收敛，见他们都不答应，不肯放我走，就一个劲闹脾气，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还跟他们顶嘴，娴妃娘娘开始也不见得生气，就劝我不要乱说话，后来就对我身边的人说，主子说话不过脑子，都是她们做奴婢的没劝好，让她们用心点，多劝劝我，我若是那时候就知道厉害收敛些就好了，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有一次我又说了要回家留在皇宫像是坐牢的话，第二日，我就再也没见过伺候我的丫鬟，身边忽然来了新的人，说是奉娘娘的命来伺候我，我觉出不对劲，就去追问，可没人告诉我，后来问急了，娴妃娘娘才说，她们伺候主子不用心，被处置了，然后娘娘身边得力的大宫女说给，她们被杖毙了，活活打死。我当时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娴妃娘娘还是端庄贤淑的样子，好像她们在说花开得真好看一般，话轻飘飘得很。”
陆植望着她。
“我回去后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夜里总梦见她们两个，哭着求我救命，我想帮忙，却使不上劲，着急就会哭着醒过来，再也睡不着了。自打那以后，我就知道，皇宫会吃人的，你说，我还能不长记性吗？”
陆植低下头去，捻了捻衣袖，静默着，并没有说什么。
公孙年早就叮嘱过他，皇宫里的水是世间最深的，因为那里有世间最大的财富和权利，无数人躲在暗处，或在明处，但凡有所图，就难免牵涉其中。
陆植也从几年前开始陪同师父去京城，他接触过宫里的人，虽然不常住，没有深切经历其中的倾轧，但他从医数年，给大户人家看病不少，知道表面的高门大户，往往内里腌臜事不少，可以想见，最大的皇宫里的井才最深最冷最脏。
穆倾倾在其中挣扎，难免惊心动魄，行差踏错一步，可能就会惹出祸事，她这种散漫的性子，在宫里能快活才怪。
这些往事，穆倾倾时常还会想起，有时候甚至产生错觉，仿佛宫里那几年，大梦一场，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现在发现，有时候很多事竟然都想不起来了，不过她也不去深究，只当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见陆植不出声，二人之间的氛围有些沉重，穆倾倾笑道：“这些都是以前的事啦，既然都过去了就不提了，有时候我还会梦到我又回到宫里了，惊醒后发现自己在丹心阁，就会快活上好久。”
陆植抬起头看过来：“你真的这么喜欢丹心阁？”
穆倾倾回答得毫不犹豫：“当然！”
陆植刚要再说，穆倾倾忽然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陆植被她盯得有些莫名，再瞧她转了转眼珠，嘴巴微微抿起，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架势，随即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
果然，下一刻穆倾倾转回头去，低头看路，小声嘀咕，但说话声足以让他听清楚，道：“要是大师兄能再和蔼一些不那么挑剔一些管得松一些，就更好了。”
陆植被她说得都笑了，不待说话，就见穆倾倾抬起头，潇洒地甩了甩：“无妨，无妨，瑕不掩瑜，尽管大师兄并不尽如人意，也不影响我喜欢丹心阁的心思。”
陆植嗤了一声，笑道：“那我是不是得多谢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计较。”
穆倾倾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陆植这下是真的无言了，笑了起来，穆倾倾见他露出笑脸，笑得比他更欢。
只是笑着笑着，陆植就察觉出不对味来，对她，陆植实在是不得不防，他渐渐正色，望着她，一脸戒备，这也没挡住穆倾倾张嘴说道：“爹娘忌日，我心中忧伤甚重，无以排解，何以解忧？”
说完抿起嘴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陆植往后退了半步：“你就直说吧，又想做什么？”
穆倾倾竖起大拇指：“上道啊陆师兄。”
陆植自己都没意识到已经皱起眉来。
穆倾倾指指他的脸：“你看你，长得好好看一人，总皱着个眉头，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一见你，比见到师父都害怕，明明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却总爱扮成胡子一把的威严天师，真是要了命了。”
陆植下意识去回忆自己有没有皱眉，见穆倾倾还在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便撑着不说话，只望着她不吭声。
穆倾倾话说也说过了，损也损过了，该说的还是要说，双唇角忽地上扬，不待陆植出言警告，便道：“我想去喝酒。”
陆植眉头锁得更深，待要开口，结果话还没出口就被她堵了回去，穆倾倾直言：“这不是有你在吗？有你看着我，你这人规矩多又古板，肯定不会让我喝多，还担心什么？”
陆植不松口。
穆倾倾只得继续：“你武功好，还可以保护我，何况，还有阿勒呢，我一没有危险，二不会过量，就算同师父说，他最心疼我，也会答应的。”
陆植有些意外，以往除去在丹心阁，穆倾倾只要出现的地方，就一定会有阿勒跟随，今日却并未见他，此时想起这事，他不禁四处瞧了瞧：“阿勒也在？”
穆倾倾随意点头道：“是，外出时候若是我没叫他一同出行，他便不会露面，在暗处保护我。”
陆植沉吟着，还是没有答应。
穆倾倾催他：“准不准好歹给句话啊！别总这么不出声行吗？”
陆植还是不肯说好。
穆倾倾又等了片刻，见他还跟个锯嘴葫芦似的不发一言，心里也来了气，微微一跺脚，扭头便走。
陆植未料到她会有这般举动，有些惊讶，忙在后面叫住她，问道：“你去哪里？”
穆倾倾朝前指了指：“喝酒吃饭啊，我想吃陈记酒楼的酱肘子了。”
陆植服气道：“真是什么都拦不住你的好胃口。”
穆倾倾奇道：“我为何要没胃口？”
其实陆植说完这句话也后悔了，他不过是不喜穆倾倾爱饮酒，尤其今日是双亲忌日，都没打消她的兴头，这番贪酒，陆植着实看不惯，但他无心嘲讽，只是话已出口，再收回也来不及，他便站在原处，打定主意，不管穆倾倾说什么都不再与她相左。
穆倾倾像是有些生气，她略拔高声音质问道：“难道时隔近十年，我还要每日都肝肠寸断吗？这样才证明孝顺？我吃好喝好，照顾自己，让自己开心，就代表我不孝顺，没有心肝，不思念爹娘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植解释道，“一时情急，口不择言。”
穆倾倾瞪了他一眼：“趁我没反悔，你还可以跟上，我请你吃酱肘子，再多说，你自己回去吧！”
“那你呢？”陆植见她要走忙问道。
“喝酒！”穆倾倾语气不佳。
陆植也不高兴了：“说来说去你非去不可是吗？”
穆倾倾又站定，悠长的目光瞅着他：“你到底去不去？”
陆植长出一口气，转头看看已经黑透的天，丢了一句：“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