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语调平静,咬字清晰而准确,整首诗歌仿佛一杯平淡无奇的劣酒,所有澎湃激昂的词汇注入酒中,马上被平和的语调所冲散。
诗歌融入待客厅之中,波澜不惊,成为客人们闲聊的背景乐,根本没有手风琴来的动听悦耳。
大家很快对他失去兴趣,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孩子而已,年龄稍微大那么点,有完整的童年记忆,思想还有些成熟。
这种孩子,当作手下可以是得力助手,可当作养子,恐怕很难在培育出感情,尤其是难能可贵的父子之情。
“你背诵地还算不错,可惜你忘了资管重要的一点!”朗班尼喝了口酒,继续说:“你在上台之前,应该先清一清嗓子,咳嗽一下,可你什么准备也没有,这太影响发挥了。”
“谁让我不是个吟游诗人。”林柚自嘲一笑。
客人们对他不再抱有期许的目光,这算是一件好事,他感觉自己又能走路了。
浮海人对诗词的品味不同,他们喜欢歌颂山水,赞扬人物品德,多以大地、母亲为主题的诗词,很少会出现这类消极情绪的诗词,不喜欢这首异域诗也在情理之中。
“这是一首很小众的古典诗,据我所知,仅在远东联邦区的贵族们之间流传,听到的人非常少,你是在哪里听到的?难道慧爱孤儿院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联邦来的老师?”
林柚摇摇头,没有说话。
朗·班尼看着自己杯子里的酒水,摇摇头:“办不起酒会就不该以次充好,这已经是最便宜的蜂蜜酒了,居然还往里头掺水,喝起来跟糖水一样,真是暴殄天物!”
“现在可是禁酒令期间,这里还是孤儿院,能有酒就不错了。”林柚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借过,借过。”
这时候,赵乾要凑上前来,他手里端着杯盏,酒水几乎洒出一大半,沾在他的衣服上,浑不在意。
赵乾要站在林柚面前,上下打量他,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道:“孩子,我有事情想询问你,你刚才说你姓林?”
“对,怎么了?”林柚被他盯着有些难受。
“那么,你刚才背诵的诗句,是谁教给你的?”赵乾要浑浊的眼珠一闪,目光炯炯。
“是……”林柚刚说了一个字,心里突然警惕起来。
将军府的管家,怎么会突然打听这件事?
这与他异族的身份有关?
“是……是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赵乾要花白的眉毛微微颤动,有些意外地问道:“你能否告诉我,是你的哪个朋友?他姓什么,多大,这对我很重要……”
林柚心中警铃大作,憋出三个字。
“我忘了。”
“忘了,这怎么可以忘?你再好好回忆回忆,务必要想起来他是谁!”赵乾要紧紧地盯着林柚。
“赵先生?怎么了?”马武凤凑上来。
“马院长,孤儿院还有其他姓林的孩子吗?”
“这个……”马武凤有些为难,思考了一会儿,“林这个姓氏不算多见,应该就只有他一个人。”
赵乾要豁然扭头,又问林柚:“告诉我,你的父亲叫什么?”
这下完了……
林柚脸色有些发白,嘴唇干涩一片,没理由想起那个巫女的结果。
异族人一旦暴露身份,不是吊死就是烧死。
“我忘了。”
赵乾要花白的眉毛一颤,声音豁然变大,盖过了手风琴的声音。
“又忘了?你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怎么能忘!”
洪亮的嗓音在待客厅里回荡,所有人的目光看过来,周围鸦雀无声。
身居高位者的身上,往往有一种气势,这气势能压制住位劣之人,使人静若寒蝉,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小柚能感受到这种压制。
受到压制的不仅是他一人,马武凤战战兢兢,咽了口唾液,小声地劝慰。
“赵先生别生气,这孩子他……有些特殊。”
赵乾要冷哼一声,一只手背在身后:“特殊,我当然知道他特殊,是联邦人看重的养子,怎么?我赵某人不过是想问清楚一点事情而已,马院长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
“怎敢怎敢!您可是难得一见的贵客,您误会了。”马武凤诚惶诚恐,连忙在赵乾要的耳朵旁低语几句。
她小声说着话,眼神时不时瞟向小柚,不时用手指点点自己的脑子,显然又是在解释“病情”。
林柚别过脸,对此深恶痛绝。
听完马武凤的解释,赵乾要点点头,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原来如此。”
赵乾要感慨地叹了口气,脸色缓和过来,突然对林柚报以慈祥的微笑,同时对朗·班尼点点头,说道:
“郎老师,你别误会,我无意与你争夺这孩子的归属,只是这孩子可能与我有些渊源,很可能是我一名朋友的孙子,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他的身份,你没有意见吧?”
这话说的不算客气。
朗·班尼一个外邦人,早已习惯了旁人冷眼与排挤,他诧异地看了林柚一眼,“没想到,我随便找了个帮手,居然还能跟将军府的人扯上关系。”
“不,不是将军府!”赵乾要摇摇头,解释道:“这是我的私事,与将军大人无关,那个人……他只是我的朋友而已。”
“赵先生的朋友,肯定也是一位尊贵无比的贵人!”马武凤见缝插针。
“对你们来说……算是吧。”赵乾要眼神闪烁,笑容有些难以捉摸。
朋友......
林柚不动神色,想起了张侯毅的话。
眼神闪烁的人,八成是在撒谎……
所有的大人都是一样的,为了达成目的,撒点小谎言在所难免,尤其目标还是一个“搞不清状况”的少年。
“原来是这样。”朗·班尼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没有意见,你们俩想聊多久都成,不过我待会就要带他走,去住的地方。”
“今天的话,可能有些不太方便。”赵乾要略一思索,已经有了决定。
“介于这孩子的精神状态,我会在三天之后,请一名在精神科专业颇有建树的朋友上门询问,你们是住在井林学院是吗?”
“学校外的学士街85号,5单元第二层楼。”
“好的,那么到时候再上门打搅。”
“没问题。”
“我还有点事,先失陪了。”赵乾要点点头,临走的时候再次深深地看了小柚一眼,似乎想记住他的样子。
“我送送您。”马武凤连忙跟出去。
赵乾要一走,压迫感消失无踪,林柚总算松了口气。
朗·班尼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似地说:“小子,你干嘛这副表情,这不是一件好事吗?说不定,你是跟他沾亲带故呢!”
“恐怕不是这样。”
林柚脸色有点不好看,“郎老师,一名将军府的管家,就有那么大的威严,他能调动士兵吗?”
“当然不行,他只是一个管家而已。”
林柚点点头。
朗·班尼笑着拍拍小柚的肩膀,“小子,你要是不介意,也可以对外宣称是我朗·班尼的管家,在历史学术圈子里,我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林柚没理会他的玩笑,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小柚,你早就应该背诵那首诗了,你可是帮了个大忙……”马武凤送走了贵客,笑吟吟地走过来。
“马老师,你见过可可吗?她去了哪里?”林柚问。
“什么可可?”马武凤有些诧异。
“是一个小女孩。”林柚有些慌张,“她不会已经被带走了吧?”
“哦,是有个女孩被带走了。”
“送别会还没结束呢?他们还没喝肉汤吧!怎么仪式都没进行,人就已经走了?”
“肉汤?什么肉汤?今天根本没准备肉汤,倒是有不少鱼肉。嘿嘿,你们小孩子在意水果、肉、甜食那些玩意,别人可不在乎。”
马武凤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林柚一下子被砸懵了。他忽然发现,原本他自认为详细、周密的计划,在大人们面前不值一提,甚至显得幼稚。
根本没有肉汤,他之前的“下药”也只是空谈。
“那,那位带走她的客人,有没有表现什么不同?”林柚结结巴巴,试图把希望寄托在“同类”身上。
可下一秒他就觉得不对头。
黑痣钢如果在外面突然死了,那谁来照顾可可?这事情发生地太过突然,完全脱离了他的想法。
“那个客人,真是个急性子,也不肯留下来用餐,大概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吧。他说他们一家子很赶时间,他签了手续,奉上领养金,就急匆匆地带着人走了。”
“可,可是,我……我还没有送别可可!”
林柚有些惊慌失措,疾步地想要出门去看看,可马武凤却拦下他。
“人家来的早,走的也早,早就没影了,你要是想去道别,让你的新爸爸带你去,他可是坐着马车来的!”
这话让林柚冷静下来。
可是,就算追上了又能怎么办呢?
可可已经被黑痣钢接走的,他只是一个帮工少年,刚成为一个无权无势外邦老师的养子,就算当面与黑痣钢对峙,也拿对方没办法。
“那辆马车可不属于我。”朗·班尼喝了不少酒,哪怕酒精里兑了水,他依然醉意上涌,脸颊稍微有点潮红。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一名身材凹凸有致的妇人。
“是那名漂亮夫人的,她看我走的辛苦,好心让车夫栽上我,顺便搭了一程。”
“对了,我还没感谢她的善意呢。”朗·班尼慢悠悠地朝那妇人踱步走去,攀谈的话语酝酿于嘴边。
没了交通工具,这下连追上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林柚冷静下来,他几乎可以确认,朗·班尼帮不上他的忙。
“小柚,三天后赵先生要是问你事情,你可得好好回答,千万不能敷衍怠慢,他和上次那个警官可不一样,他可是孤儿院的贵人。”
马武凤还沉醉在刚才的惊喜之中。
“告诉你个好消息,赵先生刚刚答应,帮我们慧爱孤儿院牵桥搭线,在仙台城举办一场慈善晚会,来资助咱们孤儿院,那必然是一场盛宴!”
马武凤笑地合不拢嘴,丝毫没注意到少年的异样,眼中异彩连连,“小柚,这回你的功劳不小,居然能跟将军府的管家扯上关系。”
“我得多邀请些朋友,多准备一些甜点……”
林柚对慈善晚会毫无兴趣,听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
“马老师,可可……”
“什么可可不可可?那是刚才那女孩的小名吗?不会吧,我怎么记得她好像不叫这个......”
马武凤对林柚一直心不在焉有些不满。
“不过你已经没机会再见到她了,木已成舟,这件事谁也改变不了,有这个功夫,你还不如多请教请教你的那个朋友,让他多教你几首诗,没准他能回忆起一些事情来。”
“其实……”林柚说了一半,突然明智地闭上嘴巴。
他突然想到一个计划。
机会并不是没有,它们就像藏在石缝里的草屑一样,被堵得严严实实,但只要用心去观察,总能发现露出来的一丝一毫。
林柚有了主意,立即话锋一转,开始顺着马武凤的话说:“那场慈善晚会,对孤儿院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你知道我们慧爱孤儿院为什么会在这种荒凉的郊外吗?因为我们没有名气!可要是慈善晚会能够成功展开,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场慈善晚会,对你很重要吗?”
“当然。”马武凤自然而然地点点头,再次叮嘱,“小柚啊,你一定要和赵先生处理好关系,这将关系到孤儿院的将来。”
林柚没有说话,在心底里重新酝酿想法。
不仅要混淆他异族的嫌疑,也要追回可可。
这一次,他必须足够仔细,经过慎重而全面的考虑,保证之前的错误不会再重演。
马武凤看他皱着眉,以为他有另外的担忧,转而安慰。
“放心吧,要是赵先生找你,你到时候实话实话就行了,就算你与赵先生的朋友没有关系,我也已经给你找到一个很好的归宿了。”
“朗·班尼虽然是个外邦人,可他好歹是一名井林学院的老师!你知道学院的老师什么概念吗?老师,就是治学严谨、学识渊博的典范,他会给你树立一个做人的榜样!”
马武凤一边说,一边看向远处的高挑男人。
朗·班尼满脸通红,正与那名身材凹凸的胖妇人调笑,说着一些荤腥的黄段子,逗得胖女人咯咯发笑。
朗·班尼顺势凑近,不着痕迹地贴近对方,两人的站姿有些暧昧。
“……”马武凤咳嗽了一下,继续说,“一名异邦人,还有能力混成老师,经济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那么出色的条件,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林柚终于缓过神来。
他点点头,算是敷衍马武凤的话,抛出另一个问题,“马老师,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教会我那首古典诗?谁才是赵先生要找的孩子。”
“傻孩子,还蒙在鼓里头呢?”马武凤笑了一声,心情很不错,有心思陪他玩笑。
于是,她试探性地问。
“是你以前说的那个,什么岗子吗?”
“不是。”
“是……是菜头?”
“不是。”
“是墩子?”
“不是。”
“是那个唯一的女孩?”
“不是。”
马武凤这回真有点诧异,“不会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可可吧?”
“当然不是,可可是个小哑巴,她不懂诗词。”
“那还能是谁?”
“是......”林柚突然不说话了。
“你整天待在地窖里,又接触不到别人,伙伴就几个而已,来来回回,不就是那么几......”
马武凤说了一半,突然感觉到不安。
这种不安源自于女人的直觉,结合了些许生意人的敏锐,她开始扭头四顾,有目的地在人群中搜索,试图找到卷婆婆的身影。
在她看来,只有那个刻薄严厉的管事婆婆,才能降服住这些麻烦的孩子,也只有那个让她省心的老婆子,才能管理好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帮工少年。
“是……”林柚只说了一个字,果断闭上嘴巴,卖起了关子。
“快说,究竟是谁!”马武凤有些急躁地发问,像一头暴躁的饥饿雌狮,彻底失去了耐心。
林柚动动嘴巴,吐出了一个人名。
马武凤豁然色变。
“不应该是他!他可不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