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寒意料峭的季节，正是窝居南方的好时候，我们却要打点行装，往北赶。南方是客地，北方才是故乡。这个季节，我们都会往北走，无论将发生什么，都挡不住我们的脚步。我们要迈向故乡的年。改革开放三十几年，每一年，在这个时候，我们内心里就盛满了故乡的意境，眼睛开始焦灼，充满思念。
这不是一次约会，这是一种向往。离家多久，在故乡，我们都是孩子。离家多久，故乡都在我们心里，像美丽的传说。即使一切改变，即使亲人老去，即使一切回不到当年，我们心里仍然充满着温暖。这一程是温暖之旅，这一程我们终于可以觅到关心、照顾、慈爱和祥和。同时，我们还可以在家乡的大地上，觅到庄严、肃穆和热爱。
面前的归途改变了很多很多。
二十年前，车在泥道上倾斜，或左或右，如浪里行船，对死的恐惧被我们对新生活的期望所压倒，我们充满热情，认为这是生活中所必须经过的。老父亲在送行就说过：“吃得苦中苦，方能为人上人。”路途艰险，仅仅是第一步。下了车，在陌生的环境里，举目无亲，才真正体会到悲凉的味道。自己就是人海里的一尾小鱼，正在学习猎食的一条小鱼，同时也是别人的食物。
回家的路每年都在改变，回家的时间每年都在缩短。
原来需要十二个小时的路程，现在，只需五个小时，明天，或许只需要五十分钟。
生活在提速，我们在成熟。容颜在改变，没有改变的是乡音。
车往北，我们的胸膛里装满了故事。
当那些熟悉的风景又一次扑进眼帘，清远、清新、阳山、连州，就像一页一页的古书，在田园、建筑和连绵的高山上翻动，既有地理的奇妙，也有人民的坚韧。两者相连，就是血肉相关的历史。我们是那么微小，即使还碌碌无为，却一直想着改变，改变我们自身，改变自然，改变我们身边的人事。即使其效甚微，却不能改变我们的执着，这是支撑我们生活的信念，让我们与祖先在一起，坦然自若。
祖先的地盘，这个时候山河寂寥。
寒山蒙尘，如铁。
河过冬，干涸，在等待一场春雨的涤荡。
村庄在慢慢充实。一个一个离乡背井的孩子，正在拉着拉杆箱，风尘仆仆的，一个一个的回来报到。村庄在慢慢热闹，不时轰出一声炮仗，震人一下，却又那么熟悉！我们像孩子一样扳着手指算过年还有几天。
年前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祭祖。
这让我对整个家庭和家族做一次回顾和梳理。村庄里的每个人也都是这样，这天，都要做好功夫，然后上山，去到先人的坟墓前，向先人报告一年的状况，然后祷告，请求在新的一年得到庇佑。地里的人无言，坟前的青烟不散，天地俱寂，人肃然垂手敬礼。这一天的祭拜，是祭拜人和人的灵魂，也在祭拜良心。我会想起年轻就离开了人世的五姑，想到死了还对五姑念念不忘的奶奶，以及在条件恶劣情况下一个小病就撒手人寰的爷爷。冥冥中他们会给我一种思想，无论怎样，人终究是要离开人间，永远不会醒来，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所谓的轮回，只是我们凡人的一个梦境。人生苦短，我们却并不活在悲哀里，因为他们遗传了我们一种东西叫崇高。我们的先人在面对生与死那道生命最高的门槛的时候，他们是那么从容，就像一次告别，仿佛会回来。他们一直活在我们胸口里，今天，仍在给予我们温暖和对血脉的认同。这遗传让我们激动，也让我们更加团结。仿佛只有这样，面对祖先，才可以俯仰自然，问心无愧。
祭祖通常在年三十的上午，当然也可以提前一天。需要准备鸡，公鸡。大伯在衡阳，未能回来，而在村里的父亲和三叔都各准备了一只大公鸡。据说公鸡血可以预防白蚁，杀鸡后，拧着鸡脖子要绕坟墓一周，让鸡血滴一圈。必备的还有纸钱、香、蜡烛、酒、酒杯和鞭炮，此外还要备一些工具，比如锄头、镰刀和菜刀。爷爷奶奶的坟墓在一堆，墓碑在中央，纸钱烧在碑前，香、蜡烛烧在碑座两边。此外，还要锄或割去坟墓周围的杂草，使其焕然一新。年三十上午，山道或野径，都是一群一群捉着公鸡挽着篾篮扛着锄头的人，有老有少，容光焕发，喜气洋洋，给沉寂的山岭平添了一些春意。而在坟墓前毕恭毕敬的样子，让人穿越时光，回到过去，在默默里，去体会生活变迁的悲喜。
记忆也许是苍凉无奈的，但只要睁开眼睛，一切又那么明亮。地里的所有人不会醒来，他们的灵魂却无时无刻地在与我们沟通，在给我们指引，让我们找到方向。在大地和未来之间，我们是一座时间桥梁，而我们面对的，是远方。
所有人都会永不醒来，而我们的村庄无论如何改变，也只是朝着一个方向改变，在朝着富足、辉煌、健康、快乐、和谐的方向前进。死去的，活着的，都想着过好日子。我们的奔波，如果有价值，也仅仅是在于此，我们在让自己的家乡在改变，在朝着健康、富裕的方向改变。面对崭新的村庄，我无数次的反问过自己，这是我们的先人愿意看到的么？是我们的先人想要的么？而这次我终于明白，这是时代赋予的，也是我们造就的，印着时代进步的特征和我们的掌纹。我们的恋旧，只能念在这里，念在我们先人的坟前，在冥冥里，将一切变化传达给我们先祖的灵魂，并且祈祷他们保佑我们平安。
头上的天空还灰着，路边的树枝也枯着。而人间却马上要“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了。这一夜之后，我们长大一岁，而路途依然是那么漫长。我们将放下生活的包袱，在新的一年，更真实的面对自己，更乐观的面对异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