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永州城往南，一片青山。路像一根带子，在山里飘来绕去，沿路的村庄像一个一个古铜铃铛，挂在路的两边。那些房子像一管一管蚕豆，在山脚水畔，找了最舒服的姿势，横七竖八的长着。炊烟薄薄的，白白的，如乳汁，在村庄上空，在青山溪涧崖头缓慢升腾。尤其是雨后天晴，山被雨洗了一遍，清新亮眼，把生活里所有的阴霾艰难都冲淡了，向这青山唱“高山青，涧水蓝”了。当然，这里的姑娘比阿里山的姑娘要漂亮，湘女，得娥皇女英之传，忠诚知礼，大方柔和，自古以来，都是这片土地上，最能动人的魂。
绵延的青山数百里，行车如行船，时而在山间蜿蜒盘旋，时而一马平川，时而飞流直下，可是，都不能痛快酣畅，因为路况复杂，这山望得到那山，却并不知道路落在哪一块，凭了感觉，十之八九会驶出路面，掉落下山涧悬崖。乘客却不用担心，而是可以静下来，一饱眼福。什么叫秀丽山川，或许我也不知道。但是，这一片山岭，却是从大海飞过来，在这里凝固的波涛。连绵的，令人提心吊胆，孤独的，卓绝一方，寂寞的，横在那里万年。干净的，是天空，缠绵的，是朦胧的云雾，安心的，是那些朴素的村庄。是该感谢造物的鬼斧神工，还是理性的对之，在于你的心情，如果有诗意，倒尽可以吟诵。
从那一百几十里的山峦里出来，是流水人家，是平田，是作物。黄泥垒的房子，矮矮的，搁在路边。水在房子四周，或前或后，还有山，立在上头，像狗一样忠实，俯身看着，不离不弃。水田在房子四周，使每个房子，都像一个城。春天，水田里贮满了水，清莹莹亮着，留了天上的流云，却与天无语。里面有稀稀拉拉的野草，或者有水牛，依了田埂，捋食青草，姿态悠闲，与人间无关。还有一些小鸟，在天空里呼啦啦飞过，偶尔也会有一只小雀，不知从哪来，跃上牛背，啄几口，又立了头，看这青山绿水。
阳光明媚，嫩嫩的，也怯怯的，像个孩子，试探着大地的温度。流水的声音，和了风的声音，和了鸟鸣虫响，在这里混合出一曲天籁，忘记山之外的诱惑，也忘记时间四季的轮换，而是看这烟水交融的风景。人们被阳光迫得闲不住了，扛了贴犁，赶了牛，来这田头开始春耕。清脆的吆喝声，像锋利的刀一样，一刀一刀，一阵一阵，那大地唤醒过来。几个日子过去，田野是白茫茫的水，风吹起皱纹，碰击着田埂，也有哗哗声，只是那声音很细，那风很暖，让人心柔柔。又过得几个日子，估摸着犁翻过来的土已经化了，于是背来铁耙，把犁出的沟沟壑壑耙平，就开始插秧。
面对那一块水田，是心情最紧张的时候。阔大的田亩，或者只有一个人。一个人，一块大田，用手几乎一寸一寸的摸一遍，没有决心毅力，是做不到的。面对的是水，水田，背对的是天，人像一张拉满的弓，不停地在水面捣出声音。一行谷秧插下来，又插一行，插完一排，坐在湿漉的田埂上，看自己经营出的一片青色，虽然腰背酸了，但还是有一种继续下去的冲动。这是一种小小的成就感，就是这么小的，小小的成就，让这片大地满怀生机。也让这里的人，活出自在了。
过了四月，田里禾苗来势旺了，见不到水田的花花水了，那一片青翠，一块一块衔接起来，把山脚平地都覆盖了，把村子裹了，把大地裹了，气势犹如未尽。绿是很沉静的，可以容纳希望和尘愿。当太阳猛烈起来，稻禾扬花，一颗一颗青青的稻粒，碎玉一样，结成一穗一穗，风吹，轻轻作响。而待稻子显黄，稻穗沉重，风一起，就是一片大海一样，绵延出一片宽阔的起伏。这片金黄，在山谷里流光溢彩。青山收敛起逼人的青翠，蒙蒙起来。把一场盛大的收割，让给那些备好了镰刀的农民。
月光是那么的安静，风过巷子，丝丝的声音都辨得出，耐不住寂寞的狗，时不时的抛出几个重音，把厚重的山弹动几下，然后，一切又交给月光。房子像一个充满智慧的历史老人，与树、水、山、影相处着，没有任何表述，也不做任何分辨，穷也好，富也好，都用一个静立的姿态，庇护着生命。房子可以几代几代相传，以至于每一块砖头，都有岁月的含意。村子因为这一种传承，于无声处承载了历史。
除了那些小小的村，还有不少人口稠密的院落。平田院子，李家院子，下灌院子，都凝结了历史的印记，而在其门、砖、瓦、檐表现出来。一对小小的门环，也可以见证一个时代。中国因为这些村落，而有农耕文明，我们因为它们，而有了生命。生活是从艰辛而出，千年的时间，已经消融了人与自然之间的壁垒，如这青山、田园、人家、流水融洽起来，相互依赖，成为世界的一个部分。而这些，他们是不屑知道的，他们所敬重的，是季节。在时间里，一切都是微小的。他们深知生活不能荒凉，所以，留了这房子，守护着这田园。
这里的村子都很美丽，依山伴水，若积木，在山脚架迭，直到山腰。白的墙，青的墙，红的墙，黑的瓦，或簇拥，或散布，都有一分韵致。生活的味道，从巷子里流淌而出，每个人都可以享受，来自山的那一分保护，来自土地的那一分芬芳，来自家的那一分温暖。这巨大的湘南山群，之所以能够至今还留存一份古朴，不苍老悲凉，皆来自人和自然彼此的敬畏。那些人家，虽是简陋，却是魂，坚强、洒脱、温情、宽容，在时间里显现光华，在人心里成为留念。
从衡阳到永州，再到郴州，青山、水田、人家，相互滋养，湘南因此像一块暖玉，搁在那里，千年，数千年，还是这么安分，散发出汉唐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