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刀是张震山派卫兵把他叫来的。低矮的个子，圆圆的脑袋，光亮的脸膛上两只小眼睛灵活地转动着。下巴上一撮黑胡须随着不停张合的嘴抖动着。这一切都表明他正在认真地思考、判断着可能出现的情况。
这个军营他几乎每年都要来几次，每次都是进了军营直奔猪圈，不是骟猪就是杀猪，进到张震山的办公室还是第一次。他眨着眼看了看张震山，又看了看屈鸿图，再看了看郭蛮子，最后看了看威严站立的卫兵。这种不寻常的场面他从来没有经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厄运要降临到他的头上，他感到两条腿肚子抽筋，很难继续支撑起肥胖的躯体，心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声响剧烈，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张震山坐在太师椅上，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轻抬眼皮，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慢悠悠地问：“你，就是徐一刀？”
徐一刀缩着肉嘟嘟的脖子，两臂顺从地耷拉着，谨慎地回答道：“是，大人。”他没称张司令而是称大人，他相信这样更能博取眼前这个武夫的好感。
“骟猪？”
徐一刀哈着腰说：“是，大人。小人是个屠户，靠骟猪、杀猪持家度日，从没有做过犯法违禁的事情……”
“扯淡，我又没问你犯没犯法。”张震山嚼了嚼牙花子，啐了一口，“哪方面是特长？”
“特——长？”
“就是说骟猪是你的拿手戏，还是杀猪是你的拿手戏？”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从张震山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徐一刀粗略判断事情并没有想象的严重，但仍然小心翼翼地说：“回大人的话，都是拿手戏，骟猪、杀猪都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
张震山饶有兴趣地问：“骟猪、杀猪还有祖传这一说吗？骟猪的手艺咋样？”
徐一刀说：“有呀，有呀，要是追根溯源的话，我们徐家骟猪、杀猪可以追溯到我高祖父那一辈。他那一辈就是屠户，杀猪是一刀毙命，骟猪是一刀断根，人送绰号‘徐一刀’。大人问我骟猪的手艺咋样是吧？我跟大人您说吧，我干这一行已经几十年了，同官县的塬上塬下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经我手骟的猪，刀口出血少，没感染。多少年来没有骟死过一头。”
“嘻——他娘的，你还有这本事？你是咋做的？”
徐一刀轻松地说：“这可是得益于我们家的祖传秘方。我骟过的猪，只要把我们家祖传的药粉往上一撒，一天伤口不疼，三天伤口结疤，七天脱疤，就好啦。”
“有意思，这骟猪还有祖传秘方？”
“有有，这三百六十行，是行行出状元，各行状元都有他的妙方。”
“我问你，你会不会骟人？”张震山突然转了话题，眼睛盯着他问。
“骟人？”徐一刀一头雾水地着眼睛。
“对，骟人。”
徐一刀咧嘴笑着说：“大人可真会开玩笑，现在又没有皇上，咱这同官县又不是皇宫大内，没有皇宫就不需要太监。骟人干啥？”
张震山把水烟壸放到桌子上，扭了扭脖颈说：“我现在问你会还是不会。”
“骟人？”
“对，骟人！”
徐一刀怔了怔，突然一抖精神，右手刷了一下左臂，左手刷了一下右臂，左臂拧到背后，右臂前撑，单腿脆地，向张震山行了个清朝皇宫大礼，朗声说：“回大人的话，小人会骟人。”
张震山乐了：“哟哟哟，还大人小人的。这么说，你会骟人？”
“是，小人有祖传的骟人技法。”
“你骟猪是祖传，骟人也是祖传，你徐家可真有意思呀。”
徐一刀说：“大人有所不知，小人的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原本是京城皇宫大内的净身师。因为他的手法好，活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病根，人送绰号‘徐一刀’。‘徐一刀’也就成了我们徐家几辈子的招牌。不同的是，小人的高祖父是骟猪的‘徐一刀’，曾祖父是阉人的‘徐一刀’。”
“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你说的话可当真？”
“千真万确，句句真话，不敢有半点谎言。”
“起来说话。”
一个卫兵搬来一张椅子让徐一刀坐下。
屈鸿图皱皱眉头，疑惑地问：“既然你说你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是皇宫大内的净身师，你咋能到这里来？同官县离京城可是远隔千山万水的。”
徐一刀叹了口气，说：“唉，小孩没娘，说来话长。我曾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高祖父是个屠户，他的儿子，也就是我曾祖父从小体弱多病，家里就把他送去学医，后来成了刮骨疗伤的好手，手法十分精到，后来又研制出止痛止血敛伤合一体的秘方。有一年皇宫贴出皇榜招净身师，京城里的官家为了讨好皇宫，就把我曾祖父表荐上去，结果被宫里点了这个差。他本来是不想去的，给皇宫干事得特别小心，但又得罪不起官家，再者待遇也不错，就这样他进宫去了。”
“后来呢？”张震山抻着脖子问。
徐一刀抹了一下嘴，继续说：“由于我曾祖父刮骨疗伤的技术好，加之有止痛止血敛伤合一体的秘方，很快就在净身方面显出了本事。到我爷爷这辈，自然就继承了我曾祖父的衣钵继续干这一行，而且干得比我曾祖父还出色。那年，八国联军进京，慈禧老佛爷西逃，我爷爷也就随着这支逃难的队伍向西走。路上，慈禧老佛爷不小心崴了脚，那脚肿得明晃晃的，像个大蒸馍。那些随行的太医上路匆忙，备的药不全，未带治脚伤的药，被老佛爷骂得狗血淋头，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头磕得直冒血。我爷爷这次有露脸的机会了，他自荐上去，给慈禧老佛爷内服了一剂祖传的秘药，又用外敷的秘药在脚伤处涂抹了两次。下午上的药，第二天一早慈禧老佛爷起床后脚就不疼了，肿消了，能下床走路了。”
这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使张震山兴趣盎然，他摸着头急切地问：“再后来呢？”
徐一刀接着说：“后来慈禧老佛爷一高兴，封我爷爷为正五品御医，我爷爷跟着他们逃难经山西到陕西的西安住了下来。后来八国联军退兵了，慈禧老佛爷又要回北京。我爷爷厌烦了这种兵荒马乱和受制于人、一天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爷爷说了，虽然他治好了慈禧老佛爷的脚伤，但肯定得罪了那群太医，一旦回到京城，太医们难免给他找罪受，其结果肯定是很麻烦的。他觉得陕西这个地方不错，历史上很少有大的战乱，住在这里生活安定，不用再过颠沛流离和受制于人的生活了，就悄悄逃到同官县了。”
“为什么要跑到这里？”屈鸿图问。
“这里山高皇帝远，不好找呀。要是让官府逮住了可是杀头的死罪，不但杀头，还要诛灭九族呢！”徐一刀边说边横着手掌放在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动作，“这叫隐姓埋名，只要保住性命就算祖宗显灵了。所以又重操旧业干起杀猪骟猪的活养家糊口了。”
张震山有力地点着头说：“你爷爷是好样的，慈禧老佛爷封的官都不要了，是条汉子。俺山东梁山泊就有许多这样的好汉，朝廷给官都不当。”他又偏着头瞅着徐一刀慢条斯理地说：“这一阵你说得怪热闹，可你有啥东西能证明你说的是真的呢？”
郭蛮子插嘴说：“对呀，你是在瞎胡蒙吧？”
徐一刀急忙摆着手辩解道：“我说的是千真万确，没有半点虚言。我的手艺同官县没人不知。”
屈鸿图说：“那只能说你手艺好。有什么能证明‘徐一刀’是在宫廷干过事的人？”
“这……”徐一刀低头皱眉想了一下，“大人，有一样东西可以证明我不是瞎说。”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这东西是传家之宝，我受父亲的嘱咐，是秘不示人的。我今天就破个例拿来给您看。”
张震山说：“去吧。”
过了一阵子，徐一刀腋下夹了个布包来了。他把布包放到桌案上，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嘟囔着：“先人，我知道家传的规矩，家传的宝物是秘不示人的。可是今天为了向张司令和屈县长证明我不是胡说，我斗胆做主请张大人、屈大人开开眼。敬请各位先人多多包涵。”
说完，他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解开布包。里面是彩绫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个漆黑的条状木匣子。这木匣子纹理清晰，色泽光亮，十分精致。他轻手打开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盖子上有雕刻的花饰。打开盒盖，盒子里分格放着黑色的刀子、银色的剪子、镊子和一根黑色的细皮绳。他打开盒子的过程中，张震山、屈鸿图和郭蛮子都围拢过来引颈瞠目、屏息敛气凝视着，他们不知道将要看到的是什么稀罕玩意。等结果出来了，大家好奇的气息泄了，有些大失所望。
张震山不屑地哧了一声，说：“他娘的，俺以为是啥吸引人的景致呢，原来就是这几样破玩意，这是干啥用的？是骟猪的物件吧？”
徐一刀说：“大人，这不是骟猪的，这是给人净身用的，就是专门‘制作’太监用的。”
张震山从盒子里用两根指头拈出黑色的刀子，这刀子通体乌黑乌黑的，刀面上显现着清晰可见的自然纹理，拈在手中有着沉甸甸的感觉。他翻过来看刀的刃口，刃口在灯下泛起一线很细很匀的青光，青光虽细，却刺得眼睛发眩发寒。他不禁吸了一口冷气，迅速将脸和刃口之间拉开距离。张震山行伍出身，戎马倥偬大半生，见过无数的刀光剑影，如此寒气逼人的刀光还是第一次见到。
“哟嗨，俺娘哎，看着这玩意叫人直冒冷汗哪。”
徐一刀说：“大人，是这样的，这刀可是有来历的呀。”
张震山说：“说说，让俺听听。”
“这把刀是谁给的知道不？”
“别卖关子了，直说，俺听着呢。”
徐一刀神秘兮兮地压低嗓音：“这东西来历可不凡哪！这可是当年太后老佛爷身边的大红人李莲英赠给我祖爷爷的。”
“啥，啥……”张震山把一口吸到嘴里还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烟喷了出来，呛得他剧烈地咳了两下，急切地问，“你说这是清朝那个有名的大太监李莲英赠给你祖爷爷的？”
“正是。”徐一刀又问，“您知道这把刀是啥东西做的？”
张震山摇头表示不知道，他冲卫兵喊道：“上茶来，把屈县令送来的好茶打开泡上。今天俺要好好听听，这个‘说书的’一会儿给俺卖一个关子。”
卫兵也听上了瘾，不愿意失去饱耳福的机会，一会儿就把沏好的茶水端了上来。
张震山端起茶杯，就着杯口嗅了嗅飘上来的热气，又呷了一口，说：“茶不错，味道挺好。你，继续说。”
徐一刀喝了一口茶，用衣袖抹了一下顺嘴角流下来的水线，继续说道：“听我爷爷说，我祖爷爷在没进宫以前，有些二脚毛子为了混口饭吃到皇宫里当净身师。由于技法不精，刀法不准，加上消毒消炎的药不好，经常把人给阉死，或者留下折磨一生的残疾。那可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孩子呀！有的是家里养不下去了，有的是想让孩子通过走这条路奔出个光宗耀祖的前程。多可惜！自从我祖爷爷进宫干这个行当，在他手里从来就没有出过闪失。我祖爷爷的名声越来越大，许多想进宫当太监的人都提着重礼送到我祖爷爷那里，求他做活。我祖爷爷同情他们，一次只收十两白银，有人实在没钱，就先做活，等进宫发迹以后再还。可有些命运不济的太监进宫几十年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混得糟糕透顶，更不要说还钱了。还不上，我祖爷爷也不在乎，但是在做活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差池，在京城这个行当里有很好的口碑。后来，李莲英听说我祖爷爷的善行，差人把我祖爷爷叫去。那时的李莲英可是太后老佛爷身边的大红人，位高权重，朝中的王公大臣、各省的封疆大吏想见他一面都难。他要叫你晌午富，等不到下午；他要叫你三更死，等不到五更。我祖爷爷心里害怕极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见到李莲英，李莲英很是客气，说他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没办法才到宫中当太监。李莲英是八岁去势，九岁入宫。当时家人劝他不要去，说闹不好要死人的。和他一起受阉的五个人，四个都相继感染死掉了，只有他命大福大造化大。他说我祖爷爷能每次把活做得不失手，是行了大善，积了大德，是走他们那条路的人的恩人。他说为了感谢我祖爷爷，专门让京城里的一个西域僧人磨出这把刀。这个西域僧人是一个磨刀高手。您知道这把刀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吗？”
张震山摆了摆手，说：“他娘的，说吧，说吧，我猜不着。”他又问屈鸿图：“屈县令，你该知道吧？你读书多。”
屈鸿图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张震山调侃道：“看来你读书多也有不行的时候。咱还是听徐一刀给咱讲故事吧——你继续说。”
徐一刀继续说：“这把刀原来是一个印度人用天上不多、人间少有的八面体陨铁磨出来的一把剑，是印度的使者到京中朝觐皇上时送的礼物。皇上很是喜爱这把剑，作为爱物转赐给了李莲英。李莲英让那个西域僧人把这把剑磨成了这把刀赠给我祖爷爷。这刀的特点是越浸血越锋利。您不信？您再看看，这刀面上的点点像什么？像不像珍珠？这就叫珍珠合纹石，是天然形成，非常罕见，非常稀少，是陨铁中的珍品。李莲英说他最不愿听到的是想当太监的人在被阉的过程中死掉或者留下残疾，最后送我祖爷爷走时还封给我祖爷爷五十两雪花银。”
屈鸿图感叹道：“真是物伤其类啊！”
郭蛮子撇了一下嘴，不屑地说：“一个骟猪的还有这么多的故事？”
徐一刀心里气不忿，脸上却堆着笑说：“骟猪的故事可多了，皇帝还专门给骟猪的题过对联呢。”
屈鸿图说：“有这事？说来听听。”
徐一刀说：“说是明太祖朱元璋登基以后，不喜欢跑马射箭，喜欢上了对对子，对子对得可好啦。一年除夕，朱皇帝走街串巷去看谁家的对联对得好，对得工整。他看到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上了对联，唯独一家没有。一问，这是一家骟猪的。这一家人说，正在忙事情，对联还没来得及贴。朱皇帝说就不要贴你们家的了，我给你们家写上一副贴上。这朱皇帝大笔一挥，就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双手劈开生死路，下联是：一刀斩断是非根。怎么样，这对联不错吧！”
屈鸿图嘟囔着重复了一遍，点头说：“不错，是不错，对仗工整，内容贴切。这可真是针对骟猪的人家写的。”
张震山对对联的事情不感兴趣，他摩挲着头说：“有意思，有意思。哎，你说这把刀子割那玩意不出血是咋回事？”
徐一刀一气说了这么长的故事，心情是格外好。多年来他恪守祖训，从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在心里憋得太久了，今天终于敞开心扉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他端起水杯痛快地喝了一气，用袖口一抹嘴接着说：“大人，您看。”他从盒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托在掌心：“这就是我家祖传的秘方配置的药，把这药用老酒化开，把这把刀放进去浸泡三天，然后用这把刀干活，伤口就不会出血。”
屈鸿图拈起小瓷瓶看着，这是一个细颈圆肚葫芦状的青花小瓷瓶，瓶口用软木塞封着。他拔出木塞，把瓶口放到鼻孔前嗅了一下，一股浓重的药味刺得他鼻孔发痒，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他赶忙把瓷瓶盖好，递给了徐一刀。
“这是什么东西配的？这么大的劲。”
徐一刀支吾着不肯说。
张震山挥着手说道：“我说屈县令，这事你就别难为人家小民了，小家小户人家就靠这点小秘密持家度日子。你屈县令总不会想学这手艺骟猪去吧？”
“哈哈……”屈鸿图笑着说，“张司令真会开玩笑。”
张震山又说：“我说徐一刀，你今天回家用药把刀子泡上，做好准备，随时到我这里听令。”
徐一刀疑惑地眨着眼睛问：“大人这是……要骟……猪？”
“不！”张震山恨恨地说，“骟——人！”
“骟人？”徐一刀吓了一跳，脖子往回一缩，脊背上渗出了冷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