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去的时候阮梫正靠在床头吸烟,那张老旧的弹簧床微微一动便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此时房间里却寂然无声。她心虚地走过去,问:“怎么起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烟,握拳低声咳嗽了一阵,“睡着了,又醒了,然后就再也睡不着。”
杨绵绵轻轻反复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小声问:“你不问我去哪里了?”
他的侧影动了动,却没说话,静静呼出一个灰白色的烟圈。她深吸一口气,心头微微颤抖:“景家那边,一定有你的眼线吧……你知不知道,教授出了车祸?”
他漠不在意地说:“哦。”
杨绵绵开始有些着急,走到他面前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哦是什么意思?究竟知道还是不知道?”
“绵绵,我不想再和你吵架。”黑暗中他的黑眸静静看着她:“你是不是一定要走?”
她点点头。
烟灰坠落,他低声说:“我找人开车送你,很晚了,睡吧。”
他们并头躺下,没有再缠绵,第二天早起时果然看见楼下停着一部车子。没有说什么话,她下了楼,上车前转身望向他们的阳台,他正倚在那里静静吸烟,见她看他,阮梫冲她挥挥手。
车子将她放在南市医院门口便立即离去,她这才想起走时忘了问他,她若是要回去找他该怎么走、怎样与他联系,他似乎也忘记了交代她。迎着风,一时怅然,天边是铅灰色的,春秋季总是沙尘天气,心中更多是惴惴的不安。其实昨夜她不该问的,他一定早就知道教授出了事,不然他不会让她来,因为他知道这不会是景文晟的陷阱。
打听到了教授的病房,她慢腾腾地走过去,她知道于事无补,等待着她的不过是个或残酷或慈悲的结果。她忽然想起自己有一次生病,急性肠胃炎,还住了院,每天舍友下了课就轮流来照顾她。商学院的课程表大致相同,他每天来的时候病房里都有人,他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她,一直等到来陪她的舍友回学校。她就问他:“怎么不晚点来呢,那样就不用等了。”
那时他握着她的手说:“是省得站岗了,可不早点看到你,我总不安心。”
她失魂落魄地穿过走廊,忽然手臂被人紧紧抓住,一转头,是莫冉。她被莫冉快步拉到旁边的开水房里,绵绵回过神来、同她打了招呼,莫冉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掖了掖碎发:“你来了。”
绵绵“嗯”了一声,努力忍着泪意,拉着她的手说:“教授的病房是哪一间?带我过去看看。”
岂料莫冉忽然拦住他、紧紧拉着她的手急切地说:“杨小姐,求求你,教授他大哥不准我在这照顾教授,等一会你见到景先生的时候,能不能请他准许我留下照看教授?我不求别的,只要能留下就好了!”
杨绵绵诧异地看着她,莫冉抓着她的手轻轻摇晃,她的心绪混乱,顾不上莫冉的央求,推开她走进走廊、慌乱地找寻着病房号。然后,她在一间向南的病房门口看见了景文晟,然后她慢慢走进去、将目光落在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身上。若不是景文晟,她几乎不敢相信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是教授,他的额头、脸颊、露出来的皮肤都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脚下虚浮,仿佛天地在转动。景文晟站在一旁低声说:“文沅现在仍然昏迷,医生说再这么昏迷不醒的话,情况很不乐观。他是在高速路上出的事,当时我正和他通话,你知不知道他出事前最后一句话说得是什么?”
她的眼睫一眨,大滴泪水倏地落下。景文晟看了看她:“他说,他只是想保护你,问我这样也算错吗?”
她慢慢朝病床走过去,指尖小心地轻轻触碰他脸上的绷带,绷带上的血色上浸着脓血,她蓦地抱住自己的头、紧闭着眼睛摇着头压抑地哭泣。景文晟轻声说:“只有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心里才稍稍好过些,至少文沅喜欢的人还有些良心。杨小姐,你愿意留下来,永远照顾文沅么?他若是知道你在陪着他,相信就算昏迷,也会很开心的。”
她抬起头,泪水涟涟地看着景文沅绷带下的脸,然后抬起头看着景文晟:“好,你们放过阮梫,我一辈子都留下来照顾教授,无论他能不能醒过来,我都会一直陪着他。”
景文晟恨恨地甩手道:“放过阮梫?不可能!就是他把文沅害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放过他!”
杨绵绵仰头直视着他的目光,声音因刚哭过而有些沙哑:“不仅仅只有阮梫害过教授,其实害他最多的就是你、和景文迁————教授最最亲近的两个兄长。景先生,请你让这场战争停止吧,阮梫不会坐以待毙的,继续下去只会有更多人受到伤害。”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望着景文沅沉睡的脸:“我会尽心尽力地照顾教授,他这样好的人,一定能很快醒过来的……”
景文晟的神色有些动容,挣扎焦躁的目光中带着关怀与愧疚,他看着景文沅、犹豫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哪怕文沅这辈子……你都愿意一直陪着他?”
杨绵绵看着景文晟的眼睛,郑重地点点头。景文晟倒退几步,不由自主地揪着自己的大衣,目光从景文沅脸上慢慢移向杨绵绵的眼睛,灵魂仿佛在拼命地挣扎。半晌,他失魂落魄地低声笑笑,揪着大衣的手背青筋毕露,仿佛用了全身力气地喃喃道:“我对不起文沅,是因为我……因为我,假如那天我没有打电话逼他说出你父母的下落的话,他也不会出车祸……”
杨绵绵一惊,盯着景文晟急急地问:“我父母?你们把我父母怎么了?他们在哪里?”
景文晟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摇摇头:“文沅怕大哥找记者纠缠你的父母,于是把他们藏起来了,我和大哥都不知道他们在哪,文沅一定将他们安置在一个安全清净的地方了,这点你倒不用担心。”
景文晟顿了顿:“杨小姐,我答应你,我和阮梫之间的争斗,到此为止。我会让那位‘杨小姐’撤诉,也请你,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杨绵绵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方反应过来,一切,竟然就这么结束了?她一直盼望着这一天,本以为自己会很高兴,可是并没有。她静静看着教授看不清面容的脸,脑海中浮现出今早阮梫站在小楼的二楼阳台上、逆着风冲她招手的样子,她忽然有些贪心,想着要是时间能倒回五年前该多好。她本不该觊觎教授,那样的话就不会认识阮梫,也不会有她死去的那个孩子……一切一切,都不会发生。
“结束?”
她正出神,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阴冷短促的笑声。杨绵绵蓦地转身,一袭黑衣的景文迁正站在病房门口看着她,“杨小姐,你的话让我很不开心,你本来就该永远留下来陪着文沅,而不该谈什么放过阮梫的条件。”他顿了顿,勾起嘴角冷冷地注视着她:“很想见阮梫么?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我就让你亲眼看着,他是怎么败给我景文迁。”
杨绵绵本以为景文迁会将她带到什么地方逼阮梫出现,但车子却一路驶向阮宅,景文迁负手看了看阮家那栋四层楼的红顶别墅、为她打开车门:“杨小姐,请吧。”
她不得其解地看了看景文迁,他脸上仍挂着惯有的温文尔雅的笑容、也并不催促她。杨绵绵一步步穿过庭院,景文迁负手不疾不徐地走在她身后。
偌大的客厅里鸦雀无声、不见人影,她下意识地仰头望向二楼,阮峥嵘房间的门开着、露出乌压压的一片人影。她心里“砰”的一声,抓着栏杆飞快地跑上去,房间里有许多人,欧阳、金医生、家里的佣人、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人,景绣萍正跪在阮峥嵘的床边低低地哭泣。阮峥嵘静静地阖眼躺在床上,嘴巴紧闭,平日时时戴着的氧气面罩已经被移下去。
小软忽然从人群里冲出来,紧紧地抱住杨绵绵的腿,害怕地叫她:“妈妈!”
她怔怔地站着,心中慢慢笼罩起巨大的恐惧,忽地飞快地转身向楼下跑。小软被撞倒在地、放声大哭,景文迁慢慢走上来拦住她、轻声说:“杨小姐,你要去哪里?你是小软的母亲,于情于理,该给姑父磕个头。”
景文迁将手放在她肩上、轻轻地一按,她便虚弱地跌坐在地上,门外传来咚咚的急切的脚步声,她摇着头在心中呐喊:“不要……不要……”
门口乌压压的人群忽然自动自发地让出了一条路,她的心“砰砰”狂跳、不由得瞪大眼睛,然后她在人群间看见了阮梫的脸。他气喘吁吁,茫然无助地环视着房间,看了她一眼,然后他向困兽般地红着眼睛扑倒在阮峥嵘身边。
她咬着唇,哆哆嗦嗦地闭上眼睛,眼泪倏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