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沅奕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几只灯笼,照亮了整条大街小巷。城门口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此起彼伏的说笑不绝于耳。我斜坐在茶楼雅间,居高临下地将楼下盛况尽收眼底。
就在不久之前,许知须来地牢的时候,说:“你就这样出去?等着被人认出来?”
见我一时没吱声。她看了看我和往日如出一辙的穿着打扮,扔给我一套下人的黄布衫:“换上吧,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很快,我就明白许知须的用意了。
“今晚怎么这么多人?看来我被关起来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许知须端坐,轻抿了口茶水,示意我坐:“有趣谈不上,杂七乱八的倒多。”
我爽朗一笑,并没有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斜倚在木栏杆上,逆光看着她:“这样就挺好。”
她瞥见我的衣服,笑着摇摇头。很快,茶楼下不小的动静吸引了在场人的目光,包括我。
“知须,你带我就是来凑这个热闹?”我见惯了这种场面。
“嘘……”她示意我噤声,凑近我耳边小声道,“南城郡主要跟你家和亲。”
我心中一惊。传闻里南城常年时不时地闹瘟疫,各个方面都严重下跌。而中央派遣一位王爷亲自来到南城,控制病情。王爷为了不让家中人在南城跟着他一起提心吊胆,也不在中央没他庇护受欺负,他把唯一的妹妹,也就是南城郡主,藏匿在城内不知何处,混淆身份,才得以平安长大。
“为何是我家?”我低声问。
许知须笑了:“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你二哥这期间,治理南城瘟疫有功。”
我心中瞬间凉了半截:“所以,他们要把郡主给我当二嫂?”
她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缪龄你真逗,我可没这么说啊。”
我正要退回雅间时,城门大开,四下欢呼沸腾声一片。我低头往下看去,一片片黑乎乎的脑袋挤在城门口,连视线极佳的雅间都被挡住不少。连和亲队伍场面极其盛大,我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中央被众人簇拥,矜贵从容的女人。
“砰咚……”
我夹在手中的瓷杯滑落,半盏茶水在空中形成一条优美的弧度滑落,似乎还沾在什么上面。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南城郡主,而彼时彼刻她的头直直地侧过来,看着我的方向,半空中擦出一丝诡谲的微笑。我看到她嘴唇动了动:
“小六。”
我愣了瞬,感到有人拉扯我的衣服,然后又被许知须拉开。尖锐刺耳的声音扰乱了我的思绪,我烦躁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眼打扰我的那人。
那人隐约哆嗦震惊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她更生气了。好在许知须已经把我的目光挡住,我看见她不断给那个女子解释着什么。
“这回遇到我就算了,小许啊,下次要是冲撞了哪个贵人,你这小丫鬟的小命可就不保了哟。”
“一个小丫头而已不值当,我回去一定替柳姐姐好好教训她。”
“哼,那还差不多。”
我余怒未消,转眼瞥见那女子湿了一半的华服,又看了看我已经碎了的茶杯,我环着手臂:“那是谁?多大点事。”
我正要回过头去,却发现南城郡主,已然消失在了我的视线范围内。
——2——
许知须往上翻了翻眼:“她啊,笛雁阁的老小姐。”
“柳家人啊。”我噗嗤一乐,却深知笛雁阁的综合实力不必昔雨台差。
“是啊,一个个,鼻孔都长头上了,都说了是我们的雅间,她非得进来瞧瞧。”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笑:“我刚刚好像是把茶水泼她衣服上了,对不起你了。”
许知须摇摇头:“不打紧,本来就是我带你出来的。不过,刚刚看你那么入神,在想什么呢?”
我也并未打算隐瞒:“我刚刚看到郡主在看我们了,你没看到吗?你们是不是认识啊。”
“怎么会认识,我以前见都没见过她。只是人说,她叫花什么来着,零零碎碎都忘差不多了。”
“对了,你刚刚说,她嫁给谁?”
许知须又坐回雕花圆椅上,刚开口:“当然是你……”
这个时候,雅间的门又被人给敲响了,硬生生地阻断了许知须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她颇有些不耐:“走了还来做什么?”
我看着她脚步带着怒气,径直朝门走去。暗叹那位“老小姐”可是要碰一鼻子灰了。
许知须哄地一声把门拉开,看着她的样子,门外的人显然错愕了那么一下,反应很快地后退了半步,一道熟悉的声音入了我耳中:“堂姐,是我。”
许知须也显然没料到,余光往后瞄了一眼我,神色有几分尴尬,挡在门口也没让人进来。她掩了掩门:“阿沅,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你先回去,听话。”
许沅没说什么,也就这么离开了,可我总觉得,他发现了我。
许知须直接合好门,从玄关往里头走来。我心头涌上了一股暖意,也明白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我。
我张了张口,还是坚持说道:“知须,他要是有什么要和你说,你就去吧。我自己回去没关系的。”
许知须朝门口白了一眼:“他能有什么事啊,真是会找时机。缪龄,这事你不能推辞,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我抿了抿嘴,笑吟吟道:“那就一切遵从许姐姐的意思。”
就这样,我们二人又在雅间里喝了喝茶,谈了许多关于这几天的事情,零零碎碎,各种事情都说了说。我也知道了,原来南城郡主是要嫁给四哥苏月白的。
“对啊,那边本来是想让郡主和你二哥联姻的,说是有特殊的纪念意义。还说,在南城会把两人的和亲的日期当做节日之一,每年来庆祝,来感谢你二哥治灾有功。”
“这么垂名千古的事情,当真罕见。”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你二哥还是拒绝了,但那时南城已经提出联姻了,所以临时有改成让你四哥来了。”
我点点头,有些明白其中的利弊关系了。这个时候,雅间的门没有响,而是直接被打开了,是一个很面生的人,皮肤黝黑粗糙,穿着虽得体,但那长时间沉淀的点头哈腰惯了的气质,让我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下人,还不是许府的下人。
许知须被扫了兴,一下就怒了,拍案而起:“干嘛呢!”
“小的有……有要事要禀报,是……是夫人的。”
她明显迟疑了下,还是皱眉道:“有什么话快说!没看见缪龄还在吗,真是的。”
我拍拍她的后肩,没有说话,用温和的眼神代替我想要说的话。许知须也慢慢平和下来,长出一口气,朝我点了点头。
我眼中含着淡笑:“去吧,我等你就是了。”
许知须跟着那人走了,他们前脚刚走,我就要出去避避,但还是晚了一步。不偏不差,一抹熟悉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就知道,如要真出什么事,许千浔早就说了。要真有什么事,许府来人通知许知须,也不可能这么快。
他双腿笔直修长,仅一步之遥就拦住了我的去路。毫无章法的青丝散漫地垂落在肩头后背,留下前头几缕落在白净的下巴处。他似笑非笑,微微扬起头眯着眼,高傲又带着几分轻蔑地看着我。
眼前的他,十分的陌生,与记忆中全然是两个人一般。
我没有打破沉默,也没有冷眼相看。我知道,是我有愧于他,即使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为什么。
虽然也深知,谁先开口谁先输,但见我沉默,他还是率先开口道:“苏缪龄,你现在是罪犯,还跟着我堂姐做什么?”
我十分坦然地看着他,没有仇人的视感,也没有冷漠,平平常常地:“还不是拜你所赐,牢饭也没那么难吃,你还不够格呢。”
我又想起了宴会上,他莫名其妙塞给我的珍品胭脂,果然没安好心,说不气恼是不可能的。
许千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环着手臂,微微扬起下巴,唇角朝右侧挑起,似笑非笑:“是吗?你喜欢就好。”
这个时候一个娇俏的少女从走廊上小跑了进来,拉住了许千浔的衣角,显然也看到了我,警惕道:“少爷,她是谁啊?我们走好不好?”
“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人罢了,走吧。”
我没有多等,这俩人还没迈出一步,门就被我迅速关上了。我心中或多或少斗带着写怒意,一直记得许千浔那种轻蔑高傲的眼神。被他们一搅和,许知须回来也再无方才的气氛。
我重重踢了踢路边的碎石,心中闷着一股阴火。我竟然会觉得有愧于他?现在不了,下次冤家路窄,我不会再退让丝毫。
毕竟,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少年了。
——3——
许千浔兴致淡淡,跟着少女下了楼就匆匆打道回府了。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言。许府人普遍都生性自由,崇尚平等,一般都不太会随身带着护卫,就算有,也如亲如故地养着。
许府和城内小有名气的店铺关系多少都沾边,只要是许府熟面孔遇到麻烦,那些过路的人或者店家都会搭把手。
正如许千浔,无论出入何地,都不会像其他的世家子弟打排场,浩浩荡荡一堆人护周全。单凭他那个不着调的名声,没那个必要,群众的力量是无限的,他也不习惯被人跟着盯着。
他刚刚进门,要回院子里,就被许知须逮着了。许知须仗义,质问道:“你小子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趁我不在,又去找缪龄了?”
许千浔也没有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嗯了一声,笑嘻嘻道:“堂姐神机妙算啊。”
许知须颇为不满地瞪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她这个从小黏黏糊糊,不谙世事的小堂弟已经长大了。那桩荒唐的婚事,也随着昔雨台一封悔婚书黄了,也把当年那个纯真的孩子给送走了。
许知须没有接茬,手指有些心疼地拨弄开他一缕头发。晦暗的天空已经明明亮了,那是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许知须还未放下的手上粘上了一抹滚烫的湿漉,她眼眸沉了沉。
“小沅,你不要这样。只要堂姐在,就不会把她拱手让给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