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是早上五点半左右进客厅的,他在里面一直待到中午,窗帘下垂,房门紧闭。霍尔被喝退之后,谁也不敢靠近他。
整个上午他都没有吃东西,他摇了三次铃,第三次摇得很急,摇了很久,但没有谁理会他。“让他和他的一切见鬼去吧!”霍尔说道。很快就传来牧师家被盗的消息,这两件事就被联系在了一起。霍尔在卫吉斯的陪同下,去找法官夏克福斯先生,想听听他的意见。谁也不敢上楼,谁也不知道陌生人在上面干什么。不时听到他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有两次听到他在咒骂,还有一次撕纸的声音,一次玻璃瓶被猛然摔碎的声音。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心里害怕,但又想看热闹。哈克斯特太太来了,还有一群快乐的年轻人,身穿黑色的成衣,戴着凸纹的纸领带,因为这是降临周的星期一,他们也参与进来,茫然地问这问那。年轻的阿奇·哈克与众不同,他爬上院子,想从窗帘往里偷窥,什么都看不见,却说他看到陌生人在这样那样,其他年轻人马上就跟着上去了。
降临周的星期一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沿街搭了十多个小摊,还有一个打靶场,铁匠铺旁边的草地上停了三辆黄褐色的马车,一些衣着光鲜的男女在玩掷椰子果的游戏。男的穿着蓝色的毛衣,女的穿着白色的围裙,戴着时尚的羽毛帽子。“紫鹿饭店”的沃杰尔和卖二手自行车的皮匠吉格斯先生拉着一串英国国旗和王室的旗子挂在马路上。
在昏暗的客厅里,只有一缕阳光射进来,陌生人可能已经饿了,他有些害怕,大热天,身上裹着厚厚一层衣服让人觉得很难受。他透过黑色的眼镜看着他的书本,或者摆弄那些肮脏的小瓶子,偶尔对着窗外的小孩子大骂几句,他虽然看不到他们,却可以听到他们在外面说话的声音。在壁炉边的角落里,堆了五六个瓶子的碎片,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氯气的味道。这一切都是我们当时听到和后来在房间里看到的。
中午的时候,他突然打开了客厅的门,对着酒吧间的几个人怒目而视。“霍尔太太。”他说道。当中有个胆小的马上就去叫霍尔太太。
不一会儿,霍尔太太来了,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但看起来更加气势汹汹。霍尔先生还没有回来。看来她早有准备,手里拿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了一张没有结的账单。“你是在要你的账单吗,先生?”她问道。
“为什么不给我吃早饭?为什么不给我准备午饭,摇铃也没有人理?你以为我是神仙,可以不吃饭吗?”
“那你为什么不付账呢?”霍尔太太说道,“我想知道这个。”
“三天前我就告诉你,我在等一笔汇款。”
“我两天前就告诉你我不打算等什么汇款,如果我的账单要等上四五天才付的话,你的早餐也需要等待,请你不要抱怨,明白了吗?”
陌生人骂了一句,虽然说得很快,但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客气点!”客厅里的人纷纷制止。
“把那些骂人的话对自己说吧。”霍尔太太说道。
陌生人愤怒地站在那里,很像一个游泳头盔。酒吧里所有的人都认为霍尔太太占了上风。只听他说道:“哎,我的好房东太太……”
“别这样叫我。”霍尔太太说道。
“我跟你说过我的汇款还没有到。”
“少来什么汇款!”
“我可以说,我现在口袋里……”
“三天前你就告诉我说你只剩下值一英镑的银子了。”
“哦,我又找到了一些……”
“哦……”酒吧间里响起了嘘声。
“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找到的。”霍尔太太说道。
这似乎让陌生人十分生气,他跺了跺脚,说道:“你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你是从哪里弄的钱。”霍尔太太说道,“在我收账之前,或者在给你早餐之前,以及在给你做任何事情之前,你必须把这两件事说清楚。我不明白,这里的人都不明白,大家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知道你究竟对我的椅子做了什么,我想知道你的房间先前为什么是空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这个房子里的人都是从大门进出,这是规矩,但你没有遵守规矩,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我还想知道……”
“住口!”突然,陌生人抬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又跺了跺脚。他的声音太响了,霍尔太太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你不明白我是谁,是干什么的,”他说道,“我给你看看吧,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就给你看看。”说完,他伸开手,放到脸上,然后拿开。他脸部中间露出一个黑洞。“拿去!”他说道。他向前走了几步,把一个东西递给霍尔太太。霍尔太太看着他变形的脸,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她定睛一看,顿时尖叫起来,把那东西扔到地上,连连后退。陌生人的鼻子,又红又亮,在地上打着滚儿。
接着,陌生人又取下他的眼镜,酒吧间里所有的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他摘下帽子,然后又使劲扯下胡须和绷带。他们坚持看了一会儿,但很快酒吧间里就充满了恐惧。“啊,我的天哪!”有人叫了一声,所有的人立刻四处逃散。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恐怖。霍尔太太看到以后张嘴尖叫起来,转身就往门口跑去,她的叫声凄厉而恐怖。所有的人都往外逃命。他们原以为会看到伤疤、毁容、恐怖的面容,但里面什么都没有。绷带和假发从通道扔向酒吧间,吓得一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跳到一边躲避。人们开始相互踩踏,向台阶冲去。因为站在那里大声叫喊的人,只剩下一个身躯,衣领以上空空的,什么都看不见。
村里的人听到叫喊声和尖叫声,看到车马客栈的人从里面狂奔出来。霍尔太太摔倒在地,泰德·亨弗利太太一下子跳过,以免被她绊倒。接着,他们又听到米利恐怖的尖叫,她在厨房听到吵闹声跑出来,从背后撞上了这个无头的陌生人。
立刻,街上所有的人——卖糖的小贩,椰子球老板和他的帮工,摆秋千摊的,少男少女,土里土气的花花公子,漂亮的姑娘,穿工作服的老头,戴围裙的吉卜赛女人——都往客栈跑来,不一会儿,就奇迹般地聚集了四十多个,而且人数还在不断增加。他们在霍尔太太的客栈外推搡着,叫喊着,相互询问,发表意见。人人都急于说话,结果就是乱作一团,谁也不知道谁在说什么。几个人把霍尔太太从地上扶了起来。一个目击者在大声地讲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哦,妖怪!”“他当时在干什么?”“他没有伤害那个女孩吧?”“我想他肯定拿着刀向她冲去。”“他没有长脑袋,我告诉你。我的意思不是说他说话不经过大脑,而是这个人真的没有脑袋。”“胡说,他肯定是在变魔术。”“他把头上缠的东西取下了,他真的……”
人群争着从门口往里看,自动形成了一个楔形,胆大的挤到前面离门最近的地方。“他站了一会儿,我听到有个女孩在尖叫,他又转过身去了。我看女孩的裙子动了一下,他追她去了。十秒钟不到,他回来了,手里拿着刀和面包,他站在那里,好像盯着什么。这是刚发生的事情,他又从那道门进去了。我告诉你,他真的没有头,你刚好错过。”
后面有一点骚乱,说话者让到一边,因为后面的人一直很坚决地往前挤。霍尔先生首当其冲,他满脸通红,十分坚决。紧随其后的是村里的治安官博比·杰弗斯,还有小心谨慎的卫吉斯先生。他们是带着逮捕证来的。
人们不停地叫喊,说着最近的事态发展,但好多都自相矛盾。“管他有没有头,”杰弗斯说道,“我就是来抓他的,我一定会抓到他。”
霍尔先生登上台阶,大步来到客厅门口,猛地把门推开。“治安官,”他说道,“请执行公务吧。”
杰弗斯冲了进去,霍尔和卫吉斯紧随其后,屋内光线昏暗,他们看到一个无头的人站在对面,手上戴着手套,一手拿着咬了一口的面包,一手拿着一块奶酪。
“就是他!”霍尔叫道。
“在搞什么鬼?”一个愤怒的声音从那个人的衣领上面传了出来。
“你这个该死的狡猾东西,”杰弗斯先生说道,“不管你有没有头,逮捕证上说的是‘身体’,我得公事公办。”
陌生人突然把手里的面包和奶酪扔到地上,霍尔先生也刚好把桌上的刀抢在手里。陌生人把左手的手套扯下来扔到了杰弗斯的脸上。杰弗斯停止了关于逮捕证的声明,一手抓住陌生人没有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抓住了他那看不见的脖子。杰弗斯的胫骨被猛踢了一下,痛得叫了出来,但他仍不松手,死死地抓住对方。霍尔把刀顺着桌子给卫吉斯滑了过去,卫吉斯在这场打斗中有点像个守门员。当杰弗斯和陌生人摇摇晃晃地扭打过来时,他也冲上前去一起厮打。椅子挡在中间,当他们一起摔倒的时候,椅子也被撞倒了。
“抓住他的脚。”杰弗斯从牙缝里冒出一句话。
霍尔听了,准备去抓脚,结果肋骨上被狠狠地踢了一下,痛得他只好撒手。卫吉斯手里还拿着刀,看到没脑袋的陌生人已经翻过身来压在杰弗斯的身上,就开始往后退,与哈克斯特先生和塞德桥的马车夫撞在了一起,他们也是来维护法律和秩序的。这时,有几个瓶子从五斗橱上掉下来摔碎了,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刺鼻的味道。
“我投降。”陌生人叫道,其实他把杰弗斯压在了身下,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喘着粗气。多奇怪的一个人呀,既没有头,也没有手,因为他把两只手套都脱了下来。“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他说道,好像在大口喘气。
声音如同从太空中传过来一样,世上最离奇的事莫过于此,但苏塞克斯的农民也许是世界上最务实的人,杰弗斯站起身来,掏出一副手铐,但他马上愣住了。“我说,”他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便停了一会儿,“该死的,我无法给他戴手铐。”
陌生人的手顺着马甲滑下去,在他的袖子所指之处,纽扣全解开了。他又说他的胫骨受伤了,然后弯下了腰,他好像在弄他的鞋子和袜子。
“啊,”哈克斯特突然叫道,“这根本不是一个人,他衣服里面是空的。你看,你可以从他的衣领和衬里看下去,我可把我的手……”
他伸出手,好像在半空中碰到了什么东西,他尖叫一声,把手缩了回来。“我希望你的手不要碰到我的眼睛,”从空中传来一个警告的声音,“我整个人都在这里,头、手、脚,身体的所有部分都在,只是我是隐形的。这是一件让人烦心的事,但我的确如此。我总不会因为这一点而被艾坪愚蠢的乡下人撕成碎片吧?”
那套衣服所有的纽扣已经解开,松松地挂在看不见的支架上,他站了起来,两手做叉腰状。这时,又有几个人进入了房间,里面显得有点挤。“隐形的,呃?”哈克斯特没有理会陌生人的咒骂,说道,“有谁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也许是很奇怪,但这不是犯罪。为什么我这样就要受到警察的攻击呢?”
“啊!那是另一回事,”杰弗斯说道,“毫无疑问,很难在光线下看到你,但我有逮捕证,那是绝对没有错的。我要抓你不是因为你隐形而是入室行窃。有人进入别人的房子把钱拿走了。”
“是吗?”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
“胡说八道。”隐形人说道。
“我也不希望这样,但是我得到命令。”
“好吧,”陌生人说道,“我跟你去就是了。但是不要给我戴手铐。”
“这是规矩。”杰弗斯说道。
“不要手铐。”陌生人坚持说。
“请原谅。”杰弗斯说道。
那个人突然坐下,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把鞋子、袜子、裤子都踢到了桌子底下,然后又跳起来,把外套脱了下来。
“嘿,快住手!”杰弗斯突然意识到了陌生人想干什么。他抓住马甲,它挣了一下,从衬衫外面滑脱了,软软地落在他的手上。“抓住他!”杰弗斯喊道,“要是他脱光了……”
“抓住他!”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冲向那件舞动的衬衫,这是陌生人身上唯一能看到的东西了。
霍尔伸开双手向袖子冲去,衬衫袖子一下子打在霍尔的脸上,使他连连后退,撞到教堂老司事图森的身上。此时,衬衫往上升起,在两只胳膊的地方开始收缩,像是有人从头顶脱衬衫一样。杰弗斯伸手去抓,结果反倒帮忙把它脱了下来。他的嘴巴在空中挨了一拳,他本能地抽出警棍,狠狠地打下去,谁知打在了泰德·亨弗利的头顶上。
“当心!”所有的人一边叫嚷,一边忙乱地自卫,对着空气乱打。“抓住他!快把门关上!别让他跑了!我抓住什么了!他在这里!”屋里乱作一团,好像每个人都同时被打中。森德·卫吉斯一向睿智过人,鼻子挨了一拳之后变得更加聪明。他把门打开,开始带头往外跑。其他人见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外跑,门口顿时变得拥挤。打斗还在继续,唯一教的菲普斯门牙被打掉了一颗,泰德耳朵的软骨受伤,杰弗斯的下颌被揍。他转过身,觉得和哈克斯特之间有什么东西隔着,他一把抓住,摸到一个肌肉发达的胸膛。此时,门外兴奋的人群几经挣扎,终于挤了进来,冲进了拥挤的客厅。
“我抓住他了!”杰弗斯大声叫道,他说话时像是噎住了,脸色发紫,静脉偾张,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着。这场打斗不同寻常,两个人摇摇晃晃打到门口,从六级台阶上一起滚了下去。只听杰弗斯叫喊着,好像颈子被卡住了,但他丝毫没有松手,用他的膝盖去顶对方,他们又滚了一圈,杰弗斯的头重重地摔在砾石上,这时,他的手指才松开了。
围观的人群激动地叫喊着:“抓住他!”“隐身人!”……这时,一个不知名的年轻人冲了上去,抓住了什么东西,随即又脱手了,跌倒在躺在地上的治安官的身上。在马路中间,一个妇女感觉什么东西推了她一下,马上尖叫起来;一条狗,很显然被踢了一脚,狂叫着跑进了哈克斯特家的院子。就这样,隐形人逃走了,一时间,人们站在那里,惊愕不已,不停地打着手势,接着就惊慌起来,开始四处逃散,如秋风扫落叶般,一下子全跑了。只剩下杰弗斯一个人仰面屈膝,静静地躺在客栈外的台阶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