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纯粹的爱情。爱情是一种化合物。人一定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爱。
“婚姻诊所”几期节目一播出，网上一片争议。不少媒体辟出专栏讨论相关话题，欧阳涛更常常接到记者的采访电话，原本宁静的学者生活被打乱了。
对这种变化欧阳涛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只觉得需要适应。
这天下午，他打算下班后去书店转转，顺便买几本书。走出办公室，却见田静迎面走来，不由分说地约他出去，说一帮朋友相聚，一定要请上欧阳涛。
对于田静，欧阳涛一直有些另眼相待，这是因为和她的一点特殊关系。
田静的姐姐田莉是妻子雅雯的好友，说妻子现在已不恰当，一年前他和雅雯协议离婚，但至今仍有书信来往，偶尔也会通通电话。
从一个外省的青涩女孩成长为京城小有名气的时尚杂志副主编，从住地下室开始奋斗，现在不仅有了自己的住房，而且贷款买了车，这些年欧阳涛看着田静一步一个脚印地成长，知道她每走一步付出的艰辛，因此总对她多加关照。田静也因为姐姐和雅雯的这层关系，一直以小妹妹的姿态与这位受人尊敬的学者相处。特别在欧阳涛离婚之后，两人关系中又有了一点过去没有的东西。田静似乎更拘谨了一些，又更亲昵了一些。
也许是刚买了新车想炫耀一下，田静坚持让欧阳涛坐自己的车。欧阳涛也觉得正好可以在路上说说话，遂不再坚持自己开车。车走在路上，欧阳涛一直有点担心地观察着田静的驾驶动作和前面的路况，走了一阵，才放下心来，很夸张地赞叹了几句，说田静是个能干女孩。
对于欧阳涛的夸奖，田静当然高兴，但高兴之余又叹了口气，露出一点小姑娘的神情，说北京太大，人海一般，想出人头地难上加难。
欧阳涛对这类话头很敏感，一般不再接话。
按照时下的观念，四十来岁的欧阳涛算得上钻石王老五，是令许多女孩心仪的男人。但由于经历过一次婚姻，他对再一次涉入慎之又慎，对来自女孩的各种信息常常表现出一脸愚钝。他知道田静一直暗恋着自己，自己也喜欢这个女孩。但这种喜欢与导致婚姻的爱情还差得很多。田静能干，放到哪里都是一把好手，但因为出身背景，她身上缺少一点大城市女孩的开朗和浪漫。说白了，田静考虑问题太务实。而这，是欧阳涛所不喜欢的。能够吸引欧阳涛的女孩，除了美丽，除了要有面对生活的实际能力，还必须有一点浪漫和情调。
车在中关村一带七拐八拐，钻进一条胡同，在一个不起眼的门脸前停下，门廊上写着“春来茶馆”。
两人走进去，里面早已候了一干人，欧阳涛一下笑了，大都是熟人。
除了世纪网的夏小艾、曹爽和几个媒体记者，还有一个叫苏克勤的中年女人。
苏克勤三十多岁，目前也算得上京城较有影响的心理学家，两年前自己创办了一家心理咨询中心。因为对客户的需求，常常参加媒体活动，在多家报纸辟有专栏，也被世纪网女性频道聘为专家，在网站的“每日情感连线”客座主持，解答网友提问，有时也会参加欧阳涛的节目。待服务生将茶水干果饮料端上来之后，一伙儿人开始议论起欧阳涛这一阵开讲的“婚姻诊所”。
曹爽先说起前几期“婚姻诊所”在网上的反响。除了点击量高，赞成和反对的帖子也不少，最后形成两大阵营：挺欧派和倒欧派。两方颇有点势均力敌，挺欧派有时略胜一筹。曹爽说到这儿嘿嘿一笑，这当然跟世纪网相关专题编辑的制作导向有关。纸媒也在跟进，邀请专家学者发表意见，引发的争论更加热闹。眼下看来，主流媒体上反对的声音似乎占了优势。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写文章发表高论，指责欧阳涛的言论玷污了纯洁高尚的爱情与婚姻。苏克勤这时拿出几张报纸，上面登有批判欧阳涛观点的文章。有些文章欧阳涛已经看过。
田静说：现在有不少人发表文章，批驳欧阳老师的观点太片面。婚姻虽然有现实的考虑，但不管怎样说，爱情应当是纯粹的，不应把那么多利害考虑放在其中。把婚恋纳入成本收益计算范畴，更是对爱情的亵渎，破坏了人类最美好的一处精神家园。
苏克勤说：看来，要让主流文化跟上欧阳老师的思想还真不那么容易。
欧阳涛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现在一听这些道貌岸然的爱情言论，就觉得一股子骗局味道。
田静说：不过，在媒体上发言还要周全一些，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在反对纯粹的爱情和爱情的纯粹。
欧阳涛说：我恰恰为了保护纯粹的爱情和爱情的纯粹，才说明有很多不纯粹的东西总要掺和进来。天下哪有那么多的纯粹？自然界中纯粹的东西常常很难单独存在。世界上有一种爱，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你们是不是认为它比男女之爱更纯粹一些，更少利害考虑？
苏克勤说：一般是这样，父母对子女的爱常常比其他爱更纯粹，为了子女，父母可以牺牲一切。
欧阳涛却摇头了：要我说，父母对子女的爱也会掺杂其他因素。完全无私的父母之爱有吗？肯定有。连动物界都有，为了护崽，公兽母兽不惜一切代价做出牺牲的有的是。
然而，纯粹的东西总会化合上、混合上不纯粹的东西。
现在农村人为什么要生那么多孩子？最常见的回答是，缺劳动力呀，老了没依靠啊。在父母热心抚育子女的所谓“爱”中，其实掺杂了把子女当作劳动力的实际考虑。苏克勤说：这对于那些缺乏生活保障的人群来讲是难免的。
欧阳涛说：即使生活有保障，有医疗保险，为什么很多城里人也会说，没有子女，老了生病没有人管？现在一些年轻女性二十多岁时不着急，三十多岁了却急着结婚生子，有一个原因，就是对老年没有子女照顾的恐惧。孩子还没出生，已经掺杂上了种种实际考虑。
苏克勤说：那再撇开这一点。
欧阳涛说：要撇开的东西多了。孩子考中学、考大学，考得不理想，有些家长觉得抬不起头来，说让我怎么见人啊？这种爱是不是又掺杂了自己的虚荣？孩子考得好不好，家长在意的不仅是孩子的前途，还在意自己的面子，这种爱纯粹吗？
田静说：欧阳老师说得有道理。
欧阳涛说：还有，有的人自己人生不怎么成功，就在孩子身上找补偿。从小对孩子高要求严督促，恨不能让孩子处处争第一。许多过苛的家教与其说是为了孩子的未来，不如说是希望用孩子的成功为自己证明点什么。
苏克勤说：我在咨询中也经常遇到这样的父母。
欧阳涛说：你们看，最无私纯粹的父母之爱都可能掺杂这么多其他因素。我一条条摆出来为的什么，丑化家长吗？不是。很多家长教育孩子陷入误区，就是没有从孩子的角度出发，那种唠叨式、数落式甚至打骂式的家教非但没有教育好孩子，反而常常毁了孩子。只有等他们明白了自己的种种心理动机之后，对孩子的教育方式才会走上正轨。
我讲婚姻是交换，讲明这里的种种实际因素，为的是人们少犯傻，少自设地狱，少痛苦。
曹爽说：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一下，父母对子女的爱，纯粹的成分有，掺杂上种种实际的利害考虑也有。对婚姻也可以这样分析，有纯粹的爱，还有种种其他实际的利害因素。
田静说：甚至可以把婚姻和爱情剥离开。起码那些没有涉及婚姻的爱情行为，纯粹的爱情有可能占主要地位。欧阳涛说：那好，我们就来分析一下不涉及婚姻的爱情行为。譬如两个人一见钟情了，可能远未涉及婚姻，那时的爱情纯粹到什么程度呢？
他会因为什么爱对方呢？
曹爽说：第一，可能会因为对方漂亮、俊美，因形象、体魄之类爱上他。
欧阳涛说：这种爱可能很纯粹。第二呢？
田静说：可能会因为对方气质幽默、谈吐潇洒之类爱上他。
欧阳涛说：这好像也很纯粹，是对对方的职业、身份都毫无了解的情况下产生的好感。第三呢？
田静说：可能因为对方的成功而爱上他。
欧阳涛说：这就很现实了。成功男人引起女性的爱恋，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当然你也可以说，这种爱还是纯粹的，因为我并没有想到和他结婚，甚至根本不想和他结婚。我只因为他成功而爱他。
第四，对方的成功可能表现为有名有利，那么，这种爱会不会有追求名利的成分呢？
田静说：有的人会有，有的人可能没有。金钱证明你的成功，但是我家境好，收入也不错，并不需要花你的钱。欧阳涛说：先死死地划清这条界限，很好。可是我还要问，你爱上一个成功的男人，或者不一定成功但很俊美、很有魅力的男人，当你将他带到亲朋好友面前时，别人的羡慕让你感到骄傲和满足，你因为骄傲和满足更增添了爱。这增添的成分是什么呢？
如果增添的成分成了爱的主要源泉，这种爱又是什么呢？
曹爽说：按你的意思，爱对方完全可能掺杂个人的虚荣。
欧阳涛摇头：说虚荣太负面，说自尊与光荣大概比较妥当。
这样，纯粹的爱已经掺杂了不纯粹的因素。根据我的观察，有些爱情模式能够维持多年，恰恰由于这种心理刺激。换句到位的话，那种纯粹的爱倒是激情难以长久，而文化环境刺激所引发的心理满足却可能更持久有力。
田静说：这种分析是很到位，但对一般人是不是深奥了些？
欧阳涛说：一点都不深奥，只不过伪道学遮了一些人的眼。
又比如，你对一个人的爱本来可能很一般，甚至在爱与不爱之间，然而，当有其他人追求这个人时，你受到刺激，就疯狂地爱上了。《飘》里的郝思嘉就是如此，别人爱的她才爱；一旦夺过来了，别人放手了，她也不爱了。这又是为什么？
曹爽说：爱情容易受到刺激，越是得不到就越宝贵。欧阳涛说：这样分析才会越来越深刻。
即使那些看来最不考虑金钱、地位等实际利益的爱情，也掺杂了很多与爱无关的东西。
人是文化动物，我们爱一个人，不仅要连同他的穿着、相貌一起爱，常常还会连同他的成功和光荣一起爱。更进一步，还会连同他的环境、背景以及种种相关因素一起爱。你爱的女孩有别人追求，与你有何干系？可是，正因为有很多人追求她，你可能更爱她了。
这就说明爱的复杂性。
欧阳涛调侃地笑了一下：再说一个似乎已经说滥了的格言，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不好听，也有点夸张，但里面有一个道理，婚姻常常使感情失去激情成分，变得平平淡淡。我认识一个女孩，和男友恋爱时，父母一直反对，两人爱得昏天黑地。后来父母同意了，也结婚了，彼此感情反而变得平淡无奇。
曹爽说：有的人在扮演第三者时和对方缠绵不已，一旦对方离了婚和自己组成家庭了，关系合法化了，激情马上消失，很快厌倦。
欧阳涛说：这些例子说明什么？说明人还会因为各种无端的刺激而恋爱。得不到的爱，得到的不爱。偷来的爱，合法的不爱。尝禁果爱，一旦可以敞开吃了，不爱。
所谓纯粹的爱中有很多复杂的心理文化因素。
所以，人一定要搞清楚自己为什么爱。
为了对方的青春美貌爱，青春美貌消失，爱消失。为了对方的金钱爱，金钱消失，爱消失。为了光荣或者虚荣爱，光荣和虚荣消失，爱消失。因为得不到对方而加倍地爱，得到了，加倍的爱消失。因为偷尝禁果而激情地爱，禁果可合法食用时，激情与爱消失。
几个人正谈得热闹，夏小艾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到外面接电话。再进来时，脸上多了点焦虑。
田静问：有事吗？
夏小艾说：刚接到总编助理的电话，说“婚姻诊所”中欧阳老师对梁燕的分析，被我们的竞争对手千户网断章取义做了专题，把梁燕的男友扯了进来，还捕风捉影地公布了第三者的姓名，好像是个歌坛新人。听说现在好几家媒体追着梁燕的男友采访，想挑点事做新闻。第三者的经纪人似乎也想把事情闹大，提高她的知名度。还有人放风，说梁燕的男友认为世纪网和欧阳老师侵犯了他的名誉权，要和我们打官司索赔呢。
苏克勤说：打官司怕什么，正好可以扩大节目的影响。
曹爽说：问题不那么简单。媒体最不愿意打官司。一旦惹上官司，主管部门会注意，万一被人抓了小辫子，节目被叫停也不是不可能的。真到了那一步，咱们策划老半天的辛苦可就泡汤了。好在梁燕的哥哥是我同学，我晚上回家先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帮忙从中协调一下。
田静也表示同意：“婚姻诊所”虽然是咱们共同策划的，但只有曹爽和夏小艾在世纪网上班。万一节目被叫停，网站会觉得曹爽和夏小艾给公司惹了麻烦。如果官司打输了，还要赔偿，对他们两人的前途不利。
夏小艾不屑地说：我倒不怕，大不了不在这儿干了。曹爽说：问题可能没那么严重，许多起诉打官司的说法不过是虚张声势的炒作。不过咱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好不容易争来这块阵地，还等着它发挥作用呢，可不能轻言放弃。
他又把目光转向欧阳涛：欧阳老师，说说你的意见？欧阳涛想了想，说：许多危机的处理就看人的把握，危机常常也能化为时机。处理这类事我有个经验，不能火上浇油，更不能硬碰硬。今天在座的媒体朋友看有没有人能和梁燕的男友说上话，先探探他的口气。如果他还想挽回和梁燕的关系，自然不会把事闹得太大。毕竟当初是梁燕自己找上门来的，况且节目直播是事先通过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