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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潇潇雨声

街上行人四处避让,一队东厂番子叫嚣着横冲直撞而来。小六拉着一个背着药箱的郎中闪身躲到路边包子铺里。包子铺掌柜系着长围裙手忙脚乱地招呼伙计收拾屋外的家什。

“看样子又出大事了。”郎中有些懊恼,埋怨地看着小六。

“可不是,出大事了。”一位食客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神秘地说道,“听说昨夜狐王令又现身了,这次死的是东厂督主,东厂的人也死了一片,这不,一大早东厂的人就开始上街抓人了。”

“活该,”另一个食客说道,“我看狐族个个是英雄。”

“嘘,不想活了?”掌柜的赶紧打断那个食客的话。

郎中胆怯地抱住药箱子,紧张地望着大街,一旁的小六催促道:“行了,番子们过去了,咱们走吧,掌柜的还等着呢。”

郎中叹口气,跟着小六往前走,一边不放心地问:“真是给一个姑娘看病?”

“走呀,我骗你干吗?”小六催促着。

郎中半信半疑地瞥了小六一眼,嘴里嘟囔着:“若不是看在你家掌柜多年照顾我生意的分儿上,我才不出诊呢。”

两人一路疾走,来到上仙阁。小六引着他直接走进后院,院子深处,有一条曲折蜿蜒的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月亮门,里面是一个独立的小院。先前是一个显贵置的外室居所,人去楼空,久置荒芜,被李漠帆以极低的价买来,打通围墙,连在一处,平日用作一些来访的江湖朋友的住所。此时已重新打扫,萧天安排明筝住了进去。

小院是个一进的院落,东西厢房住人,正房待客。由于中庭种着一株杏树,便名曰杏园。院子虽小,却有一亭一台一桥一榭,幽雅精致,古朴可爱。

此时,萧天和李漠帆正坐在正房着急地等着郎中。昨夜明筝被抬进来时,已昏迷多时,她受了林栖一掌,伤得不轻,又加上身上所中百香转筋散之毒,脸上已有溃烂,估计身上也有。

“帮主,明筝姑娘醒了。”郭嫂走进来高兴地通知两人。郭嫂是帮里郭把头的老婆,是小六的娘,他们母子都为帮里做事。兴龙帮除了帮主外,有五个把头,李漠帆为首。其他几个把头都在道上重操旧业,兴龙帮的镖旗已飘至河南山西。

萧天听到明筝醒过来,急忙跟着郭嫂往西厢房走去。

西厢房里光线幽暗,里面的床榻上躺着一个人,衣着还是宫里的秀女服饰,只是面容不忍直视,又红又肿,颧骨上还有溃烂。

明筝缓缓睁开眼睛,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几个时辰,眼前的一切如此陌生。从镂空的雕花木窗里射入斑斑点点的阳光,身上盖着缎面薄被,旁边还有一座精美的镶铜镜的木制梳妆台。明筝恍然意识到不是在宫里,突然一个慈祥女人的面孔映入眼帘:“姑娘,你可醒了。”

“大婶,这是哪里呀?”明筝惊慌地问道。

“莫怕,”郭嫂笑着说道,“这是上仙阁,我们帮主来看你了。”

“你们帮主?”明筝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女人身后萧天关切的面孔,愣怔了一下,瞬间想起昨夜的遭遇,想起她被装入麻袋,差点被活埋,然后一群人救了她,其中一个持剑的身影便是萧天。她还未从萧天原来身怀绝技的惊讶中回过神来,便被萧天这个惊人的新身份所震怒,她不清楚他为何要在她面前隐藏身份,想到自己傻乎乎处处保护他的样子,脸都气青了,不由怒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天知道明筝在气头上,便笑着道:“明筝,待你伤好,我再慢慢给你解释。”

“不行,你现在说,你说呀!”明筝越想越气,由于脸部的肿胀,口齿不清地嚷道,“我最恨被人骗。”

“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妥,任你责罚。”萧天倒是承认得爽快。

明筝捂住半张脸,由于说话发力,她半张脸都在疼,刚才的满肚子气,被萧天的一句话消了一半。明筝气哼哼地说道:“这次是你救了我,咱们一报还一报,两不相欠了。”

“不,还是我欠你的,我定会把你身上的病症医好。”萧天急忙说道。

“不用你管,如今我变成这般模样,连我自个儿看着都烦,我不要你管我,你送我回家吧。”明筝心烦意乱地说道。

“我不能送你回家。”萧天道。

“为何?”明筝叫道。

“你中了毒,叫百香转筋散。”

“你如何知道?”

“是我下的毒。”

明筝诧异地仰头瞪着萧天,萧天温和地一笑,道:“明筝,我能让你恢复往日容颜。”

“你……”明筝急了,叫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天。若你拜过我父亲为师,论起来,你要称我一声师兄。”萧天耐心十足地说道,“你不能回家,你别忘了你的身份还是秀女,一进家门就会被发现,累及你的家人。我既然敢给你下药,就能医好你,你要相信我。”

直到此时,明筝方才回过味来,她瞪着眼睛问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你事先谋划的?”

“不光我,还要加上你宵石哥哥。”萧天一笑,道。

明筝像泄了气的皮球,窝在了床榻上,原来自己是如此这般被扫地出宫的。

“萧大哥,我不怪你。”明筝冷静下来,想到如今终于脱离皇宫,便止不住庆幸,“是我一时冲动,想到进宫便可见到仇人报仇。进了宫才发现,别说见仇人,连自个儿都保不住,都怪我太任性。对了,我在宫里见到锦衣卫那个头目,宁骑城他知道了我的身世,并在宫里威胁我。”

“什么?他如何会知道你的身份?”萧天惊讶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却叫出我的本名李如意。”明筝一脸惊奇地说道。

“这个宁骑城神出鬼没,不好对付,以后一定要处处小心。”萧天忧心道,“近段时间你留在这里疗伤,必须隐藏身份,出门穿男装,好在这个院子里住了许多参加春闱的书生,大家来自五湖四海,都不认识。”萧天不放心地叮嘱道。

“我……我可以回家看看姨母吗?”明筝抬起头,突然问道,她一想到姨母,心里便很是不安。

“待你伤好后再回吧,免得你姨母瞧见你如今的模样伤心。”萧天的话,提醒了明筝,明筝捂着脸点了点头。

明筝瞥了萧天一眼,突然直起身子问道:“刚才这位大婶为何称呼你帮主?”

萧天一笑,满脸歉意地道:“明筝,我刚才忘告诉你了。”

“萧天,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明筝脸都气绿了。

萧天知道以明筝的聪慧,不对她说出实情恐怕难以取得她的谅解,他决定除了狐族的事,不再隐瞒其他的,便缓缓道:“明筝,我知道你看见如今的我有些古怪,我为何隐瞒身份去你家?还记得那本《天门山录》吗?你在回京的路上是否救过一个白髯老者,他是狐族人,也是兴龙帮之人,他在马车上听到你与姨母的对话,怀疑你手中的书是《天门山录》,于是回来禀告了我,我便有了乔装到你家调查此事的想法。这就是前因后果。”

“一个堂堂帮主,跑到人家宅子做出这种事,岂不有失风度?”明筝气归气,但想了想,也算情有可原。

“姑娘教训得极是。”萧天见明筝气消了,便说道,“我请来了郎中,正候在外面,让他来给你脸上和身上的伤诊治一下。”

“我不看。”明筝说道,“不就是肿几天吗?”

“这百香转筋散在江湖上其实是一种易容术,有些被官府通缉的人会服下以改变面容,蒙混官府视线,其实月余时间便会自行好转,但也有极个别体质的人会出现不同反应,你就属于这种。”萧天自责道,“怪我考虑不周,让你受苦了。”

萧天说着走到窗前道:“漠帆,领郎中进来吧。”

不多时,李漠帆领着郎中走进来,郎中仔细看了明筝脸上溃烂的地方,深吸一口气,直摇头道:“此症看上去不凶险,实则不然,如不及时把溃烂部分的脓汁挤出去,便会侵入内脏,伤及四肢。只是做起来极其烦琐,要把溃烂的地方一一清理干净,挤出里面脓汁,抹上药膏。”

明筝一听,立刻捂住脸,不让郎中查看。

郎中走到近前,看到明筝脖颈处也有红肿,便伸手拉开衣领,不想明筝甩手一掌正扇在郎中左脸上,五个指印立时红涨起来。

郎中退了几步,手指着明筝,气得脸通红,一边捂着红肿的左脸,一边对萧天摆手道:“你……我不收你银子,这种病症我医不了,这个小姑娘也太无礼了,我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人打,你看看我这脸,让我如何见人?说出去岂不丢人现眼,罢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萧天费尽口舌,郎中还是提着药箱急匆匆跑了。

“帮主,出了何事?”李漠帆从外面跑进来问道。

“我不治了。”床榻上的明筝哭着说道。

萧天站在当间,脸色阴郁地说道:“明筝身上溃烂的地方,需挤出脓汁,抹上药膏,方能好转。”

“若不挤出脓汁呢?”李漠帆甚是为难地问道。

“毒就会攻入内脏,侵害四肢。”萧天皱着眉头望着里间,然后他看着郭嫂道,“郭嫂,你来吧,把明筝姑娘身上溃烂地方挤出脓汁,抹上膏药。”

“我……帮主,这个我干不了,我看着……我下不了手,我……我还是煎药去了。”郭嫂说着,急忙退了出去。

“啊,这可如何是好?”李漠帆一筹莫展。

萧天站在当间,突然叫住李漠帆:“去给我找根绳子。”

“帮主,你要干吗?”

“去呀。”

刚才还万里无云,转眼天上飘起雨点,首场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李漠帆淋着雨拿着绳子跑进来,看着萧天问道:“帮主,你不会是想亲自动手吧,人家可是一未出阁的姑娘呀。”

“你站在门口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萧天吩咐道,“把门锁死,不经我的允许不准开门。”

萧天拿着绳子走进里间,身后没听见动静,他一回头,看见李漠帆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萧天眼神直逼过来,李漠帆一哆嗦,急忙跑出去,哗啦关上大门,又找出一把锁锁死。

李漠帆刚锁上门,就听见房里稀里哗啦瓷器倒地的脆响,接着又是一阵细碎的响声,渐渐声响小了起来,这时传来明筝尖利的叫声:“萧天,此仇不报,我就不是明筝……”

窗外细雨如丝,窗内萧天脸上汗如雨下。

此时,明筝脸朝下被绑在床榻上,背部的衣衫已被除去。白如凝脂的肌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脓包,有的已溃烂,有的刚鼓出红包。

“明筝,你要忍着。”萧天低声说道,双手在空中僵了一下,握了握拳,便伸向溃烂的地方。萧天握剑的手,力道很大,挤向脓包,瞬间便白脓尽出。明筝身体抖动着,尽管咬着被褥,仍然发出痛苦的叫声。

萧天紧咬下唇,动作飞快,背部挤过的部分,很快抹上药膏。萧天望着明筝下身的裙子,犹豫了片刻,闭了下眼睛,咬牙扬手撕开,扔到一边。眼前出现一个少女曼妙的玉体,萧天脸上的汗不停地掉下来。明筝又羞又气,趴着哭得更起劲了……

折腾了有半个时辰,萧天把明筝全身上下抹上药膏,裹上白布,给明筝盖被褥时,发现明筝竟然睡着了,许是闹腾累了。萧天长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他扶着墙走到门边,叫李漠帆:“漠帆,开门。”

门一打开,一把剑直抵到萧天胸前。柳眉之一脸气急败坏的凶狠样子,向萧天吼道:“萧天,你把明筝怎么了?”

李漠帆从后面抱住柳眉之的腰,叫道:“柳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帮主在给明筝疗伤。”

“好一个帮主。”柳眉之乜斜着萧天,李漠帆情急之中,把萧天的身份说了出来。

“你要怎样?”萧天任由柳眉之一把长剑抵到胸前,平静地看着他道,“我看在明筝面子上,不会与你计较。”

柳眉之依然持剑抵着萧天胸口,眼睛向屋里扫了一眼,道:“我要接走明筝。”

“不行,她身上有多处伤,要继续用药。”萧天语气平淡地说道,“待她伤好了,是去是留,由她说了算。”

“欺人太甚!”柳眉之怒道,举剑便刺,萧天身子一闪,躲过一剑。萧天看柳眉之一时不会善罢甘休,便跃身到廊下,大声说道:“柳眉之,你要战便战,漠帆,取剑!”

李漠帆撒腿便往畅和堂跑去,转眼提着长剑跑过来,一个长虹飞跃把剑递到萧天手中。刚才萧天赤手空拳,柳眉之都没有占到便宜,如今长剑在手,几个回合柳眉之便败下阵来。

“这个账,咱回头再算。”柳眉之撂下一句话,便气冲冲地走了。

“帮主,是我的错,我不该在柳眉之面前叫你帮主,这……”李漠帆想到刚才在柳眉之面前失言,心里有些不安。

“无妨,他早晚要知道。”萧天看了眼又飘起细雨的天空,“你下去命人给明筝姑娘煎药。”

“是。”李漠帆匆匆退了下去。

傍晚,萧天还在床榻上昏睡便被李漠帆晃醒:“帮主,出事了。”萧天迷迷糊糊睁开眼,望了眼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

“昨夜莲塘巷烧了间宅子,只找到两具焦尸,你知道是谁家吗?正是李宅。”李漠帆叫道。

萧天瞬间脸白胜雪,他一骨碌跳起来,便往门外跑。

“帮主,你……身上……”李漠帆叫道。

萧天急忙返回,他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他迅速披上外袍,系上腰带,一边问道:“打听到是什么人所为了吗?”

“小六找来李宅的杂役阿福,他说昨个午后宁骑城带人去了李宅,搜查了半天,他说官府已查出明筝是罪臣之后,要是投案可以免他们不死。他们走后,老夫人和管家就打发阿福去妙音山上香祈福,并叮嘱他晚上住一宿,不承想夜里就出了这事。”

萧天双眸一沉,身体僵住,跌坐在床榻上,他已猜出事情的由来,联想到明筝说宁骑城已查出她的身世,他料想必是宁骑城去李宅威胁老夫人要他们交出明筝,老夫人为了保全明筝,才做出如此决绝的行为。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吩咐李漠帆:“那个阿福留下吧,好生相待。”

萧天默默走出去,心里越发沉重,想着老夫人和管家不由黯然神伤,他沿着长廊走向杏园,在心里反复斟酌着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明筝。他走走停停,几次欲掉头,直到天暗下来,他才来到杏园。

雨后的夜晚,月光出奇明亮。萧天站在西厢房的廊下,几次抬起手欲敲门,又踌躇着放下。月光照在他灰色的长袍上,身后拉了很长的影子。

萧天站在门前,看着门下了决心:再不好开口,也要说了。萧天硬着头皮举手敲了敲门。里面静默了片刻,传来明筝怯弱的声音:“谁?”

“明筝,是我。”萧天回答。

房里静默了片刻,传来低低的声音:“我睡下了。”

萧天愣了下,“那好,我明天一早再来。”萧天说了一句,转身欲走。

身后的门却打开了,明筝披着一件青色的披风站在门边。虽然只有半日,但是看到明筝脸上的红肿竟然消了,萧天一阵惊喜,看来那膏药还是对症的。

明筝看着萧天,不知为何突然脸发起烧来,火烧火燎,她垂着头,局促地站在门边,有些不知所措。萧天看明筝不自在,自己也突然尴尬起来,脑子里呼地跳进白天的情景,一时竟然忘了要说什么。

“萧大哥,你找我有何事?”明筝低着头也不看他,自顾自问道。

“明筝,是……是有一件事,”萧天被明筝这么一问,才想起来的目的,说道,“明筝,你姨母……她……她过世了。”

明筝双眼瞪着萧天,身体晃了一下:“你说什么,我姨母她……”明筝后背重重地撞到门上,碰到背后的伤处刺骨地痛。萧天抢上一步,扶住明筝。明筝面色煞白,眼睛盯着头顶的房梁,脑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了,然后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明筝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萧天坐在床边忧心地望着她。“明筝,喝点水。”萧天端过茶盏。

明筝摇摇头,眼里的泪涌出来:“我姨母是如何去的?她为何不等我回去,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萧天看明筝的情景,担心她知道真相后会更伤心,便隐瞒了实情,只含糊地说道:“明日出殡,刚刚阿福跑来报的信儿。”

明筝突然坐起身,叫道:“我现在就去。”

萧天一把按住明筝:“你现在去哪儿?满大街的东厂番子,你脸上红肿还没褪尽,难道还怕别人识不出你是宫里被救走的秀女,你还想被抓回宫里吗?”

萧天的话阻止了明筝,明筝垂下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萧天缓和了语气,安慰明筝道:“我已安排好了,你以后便是我兴龙帮的小厮,我已经让小六按你的尺寸到成衣铺做了几身衣服。”

“我是你兴龙帮的小厮?”明筝看着萧天。

“以你的身手,在兴龙帮也只能如此了。”萧天看明筝一脸嫌弃的样子,便不再多说。

“我何时加入你兴龙帮了?”明筝又气又急地问道。

“我不在乎这些小节。”萧天一脸大义地说道。

“我在乎!”明筝气呼呼地说道,“你让人给我做衣服,也不事先给我说一声,对了,你哪来我的尺寸?”

“这……我是估摸着,大概……”萧天急忙咳了一声,打断自己的话,但是明筝还是回过来味,又羞又气,倒在床上蒙上被褥,大哭,一边哭一边又想到最疼自己的姨母,便哼哼唧唧,哭得声泪俱下……

酉时已过,夜幕低垂,细雨时断时续,莲塘巷上各户均已掌灯,微弱的烛光透过窗子,星星点点地映到巷子里,小巷在细雨中显得越发寂静。

柳眉之默默伫立在李宅的门前,注视着一群人在烧成废墟的宅里忙碌,门前摆放着两具崭新的棺木。不多时一个来帮忙的街坊走过来道:“柳公子,这宅子恐怕要重新修缮了,已不能居住。”

“我已贴了出售的告示,不会再踏进去半步了。”柳眉之惨白着脸,向街坊一揖道。

阿福远远走过来,他把一切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后,便向柳眉之走来,他有些胆怯,虽说柳眉之是老夫人的独养儿子,但是柳眉之很少出现在家里,除了老夫人生辰和年节回来,一年四季不见他的踪影。而此次他回来,当他声泪俱下给他讲述所发生的惨况时,他却只是拧眉冷面,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掉下。

这可是真真出乎阿福的意料,哪有当儿子的听到娘亲死了,冷漠至此的?

“阿福。”听到柳眉之唤他,阿福急忙跑到跟前。

“叫他们把棺木抬到马车上,连夜埋了。”柳眉之简短地说道。

“不等小姐了?不是说好明日一早出殡吗?”阿福问道。

“哼,”柳眉之眼里喷出怒火,他冷冷地望着阿福,“你装什么糊涂,我与那明筝可有半点血缘吗?等她做甚,我母亲,还有我那忠心耿耿的父亲都为了她,为了她们家而亡,我父母做她家的好奴才做到这个份儿上,难不成我还要继续为奴吗?”

“是。”阿福低下头,不敢反驳。

“你跟着马车,我骑马,咱们趁城门还没关,赶紧出城。”柳眉之说道,想了下,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递给他道,“你去多赏银子,让棺材铺的伙计动作麻利些,告诉他们到了墓地还有赏。”

阿福接过荷包,转身向棺木跑去。

一群人得了赏,干劲更足,不多时一切准备好,两辆马车上棺木捆绑牢固后,便出发了。一路顺利到了妙音山,新近的雨水使土质松软,很快挖出两个深坑,众人抬起两具棺木分别放入坑中,不多时便耸起两个坟头。柳眉之又打了赏,回到城里时才敲过三更。

柳眉之在西苑街口与阿福分手,问阿福可有地方去,阿福点点头,说道:“有地方住。”柳眉之也看出来,这小子不愿与他一处,便也不再勉强,只是叮嘱了一句:“告诉小姐,她姨母已经下葬,头七陪她去祭拜。”说完便消失在暗夜里。

翌日巳时,明筝方醒。看天色大亮,急匆匆往外面跑,在门口被郭嫂拦住,告知她,她姨母已经连夜安葬,明筝闻讯一口气没上来,又昏了过去。

明筝再次醒来已是午后,为姨母的事,再次伤心不已,直到哭累了,昏昏沉沉再次睡去。醒来还是被噩梦惊醒,她看见几个服了百香转筋散的宫女,一个个烂着脸来找她,埋怨她。在这些宫女中还有一个容颜清秀的女子,拉着她问,她的信送到了吗?

明筝惊醒,一骨碌坐起身,她想起那个宫女的托付,要不是宫女托梦,她早已忘到脑后。她只顾着伤心,却忘记了这件事,她起身在卧房里寻找当初出宫时穿的秀女衣裙。

“姑娘,你醒了,你在找什么?”郭嫂听见动静从外面走进来。

“大嫂,你见我从宫里穿出来的那身衣裳了吗?”明筝焦急地问道。

“哦,我收拾起来了,”郭嫂笑道,“虽说绸缎很不错,但是被撕毁,已无法缝补了。”郭嫂有些可惜地道,“不过,你外出的衣服,我也取回来,放在你床边了。”

听到郭嫂说衣裙被撕毁,明筝脸上一阵火烧火燎,不由想到那日萧天为她疗伤时的窘态,再次羞红了脸。郭嫂走到一个木箱前,掀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个布包,解开包布里面正是宫里那身衣裳。明筝接过来走到床榻前,急忙打发走郭嫂。

明筝拿起那团衣裳,沿着大襟的衣领摸上去,突然手触到一块硬物,她用牙齿咬开针线,两只手指伸进去,捏住了一个折叠在一起的信笺。看到信笺,明筝长出一口气,总算没有辜负那个宫女。当时在宫里,事出突然,她都没有多看一眼,便塞进了怀里。

此时,她对着窗子透进的光,看见信笺左上角有一排小字,小字不甚整齐,可以看出是仓促写就,凌乱而潦草,写的是一个地址。明筝看了看这个地址,想着今日无论如何要把信送到。

她看了眼床边放的衣物,应该是为她准备的。便走过去抖开一看,鼻子差点气歪。这是一套短衣,黧色上衣,灰布长裤,腰带也是黧色的。怎么看都像上仙阁里伙计的打扮。但此时,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能出门便好。

她匆匆解开头上的发髻,这宫里的发式还是冬梅帮她梳理的,想到冬梅她心里一阵心酸,也不知她如今的日子过得可好。伤感归伤感,她还是动作娴熟地打理出一个男子的发髻结于头顶。打这种发髻她轻车熟路,以前跟隐水姑姑四处游历,都是这种扮相。最后,她对着铜镜左右打量自己,铜镜里出现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除了颧骨处有两个黑乎乎的结疤,看不出毛病,更看不出与宫里秀女有何关联。

明筝在屋外廊下匆匆扒了几口饭,对郭嫂说屋里太闷,想去园子里走走。郭嫂很爽快地答应了,昨天萧天还嘱咐她,没事领她出来走走。明筝沿着游廊在园子里兜兜转转,趁郭嫂忙于收拾,便溜出了月亮门。

不知何时天阴下来,空气中都氤氲着水汽,不多时便淅淅沥沥地落起雨滴。明筝没想到出了小院,外面竟然还是个园子。沿着蜿蜒曲折的游廊,一路向前,有一片水池,绵绵的春雨落入池中,泛起圈圈涟漪。岸上栽有几株细柳,柳条已抽出米粒大小绿油油的新芽,水池里红色的金鱼聚在一处争食。

明筝走到池边水榭,只见屋檐上的匾额上书三字“沁芳榭”。由于下雨,榭里滞留了一些人在赏雨。他们三三两两,均是书生的打扮,有坐在木廊上埋头读书的,有两人对弈的,有三四友人品茶聊天的。

明筝正左右张望,一个着锦服的微胖男子,从另一边走过来,他长袍簇新,尤其是腰间一条镶玉的束带惹人注目,明筝看到此人有些眼熟。两人走近时,明筝突然想起,在进京的客栈与此人见过一面,他叫李春阳,是进京赶考的秀才。

明筝知道他不会认出自己,便向前走去。水榭边四个书生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一旁石桌上放着几本书籍,明筝匆匆瞟了一眼,是《周易》《中庸》《春秋》等。明筝故意放缓脚步,想听一听他们在争论什么,原来是在评说一篇八股文。题目是:子谓颜渊旧,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这篇题目,在破题上,四个人有四个见解,大家争论不休。

看来春闱已近,这些学子正夜以继日不放过任何进益的机会。明筝虽未做过八股文,但是从小便在父亲的书房长大,她知道八股文是由八部分组成,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组成,其中破题尤其重要和费思量,这几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便不足为奇。明筝想了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她自小喜欢读书,但却厌烦八股文,写文章本应信马由缰,而八股文条框太多,明筝觉得太难了。

突然,一个青衣书生兴奋地一击掌道:“有了,听着,圣人行藏三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三人品评良久,有点头的,有摇头的。又有一人道:“此处破题巧妙,我也想出承题来: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几人听后,有人点头称妙,有人摇头不以为然。明筝听了半天,觉得太无趣,还是快去送信吧。

明筝跑得急,正与一个小厮撞到一起。明筝认出是天天给自己送草药的小六,小六也认出了明筝。

“明筝姐姐,你这是要去哪里?”小六问道。

明筝一看,坏了,遇到谁不行,偏偏遇到他。明筝担心小六去给萧天报信,忙笑道:“小六,我四处转转。你不用管我,你去忙吧。”小六迟疑地看着她,明筝便又钻进那堆秀才里,听着那些酸腐的句子,眼睛盯着小六,看他出了园子,便急急向大门跑去。

由于路不熟,几次绕了远道,好不容易找到大门。只见门边立着一个一袭灰袍的儒雅公子,再仔细一瞧,不是萧天是谁?

萧天站在门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明筝想转身走已来不及,被萧天叫住。“明筝,你要出门?”萧天说着,上下打量起她这身有趣的打扮,“挺合身。”

“哼。”明筝鼻子里哼了一声,抬眼看看萧天风流倜傥的样子,自己往他身边一站活脱脱一个跟班小厮,便扭头就走。

“明筝,你去哪儿?”萧天问道。

“这……”明筝瞪着他,看他如今这架势,还真把自己当他帮里的人了,难道去哪儿都得向他回禀?

“你忘了帮里的规矩了?”萧天果然来了一句。

“你真拿我当你兴龙帮里人了?”明筝惊叫道。

“这岂是儿戏。”萧天严肃地看着她。

“我入帮也可以,”明筝说道,“只要兴龙帮能帮我报仇雪恨,我生是兴龙帮的人,死是兴龙帮的鬼。”

“明筝,你我的父亲是故交,他们都配得上‘忠良’两字,前后被奸佞小人构陷而死,这几年冤死的忠正之士何止你我的父亲,还有很多人。朝纲已乱,奸人当道,报仇岂止是杀一个人这么简单?”

“萧大哥,依你看该如何做?”明筝问道。

“你若还把我当成你的书远大哥,便相信我,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从长计议可好?”萧天看着明筝,又说道,“在我面前,不可隐瞒,有事便告诉我,有我给你做主,你怕什么?”

明筝一听,眨巴了下眼睛,便从衣袖里掏出宫女的信笺,递给萧天道:“这是那日在宫里,一个宫女求我带出来的一封书信,上面有地址,我想给送去。”

萧天匆匆扫了眼信笺上细小的字体,念了出来:“芝麻胡同十三号,王铁君。”萧天看着明筝又问道:“是怎样一个宫女,你可知道她姓名?”

“不知道。”明筝摇着头,“宫里面,宫规森严,连与其他人说话都禁止。”

两人骑着马,出了上仙阁。一路避开大道,专拣小巷陋街而去。明筝只顾跟在萧天身后,她哪里知道路,只见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僻静的胡同,停到一个院门前。

开门的是一个少年,看到门前站着一位公子和一名小厮,还以为敲错了门。萧天拱手一揖,温和地问道:“请问这位小哥,里面可是住着一位叫王铁君的人?”

“有,”少年支吾了一声,“是我爹。”

“谁呀?”从影壁墙旁走过来一个壮实的中年人,面色黝黑,相貌丑陋,还一脸虬髯,身上狱卒的官服都没有换下,手里握着一杆旱烟,烟锅里还冒着烟,他拿旱烟朝墙壁上磕了一下,问道:“你们是……”

萧天压低声音问道:“家里可否有人在宫里?”

虬髯男人一愣,一双凶巴巴的眼睛盯着萧天,脸色有些发白,惴惴不安地答道:“有,小女在宫里。”

萧天点点头问道:“你便是王铁君?”

“正是。请。”虬髯男人急忙闪身伸手相请,萧天和明筝随其走进小院,过了影壁墙,眼前出现一个干净的小四合院,可以看出虽不富庶也是衣食无忧的小户之家。萧天站在天井院,从身上掏出信笺,递给王铁君,道:“受人之托,你看无误,我们便告辞。”

王铁君接过信笺,辨认出上面字迹,脸上肌肉一阵颤动,口中喃喃道:“是,是小女的字,”王铁君动容地道,“五年了,小女自进宫便音信皆无。”男人眼里漾满泪花,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萧天,深深一揖:“谢公子传信,敢问公子大名,日后定要相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萧天说着,还了一礼,道,“在下姓萧,单字天。”萧天注意到他身上狱卒的官服,便问道,“老哥,可是在朝中办差?”

“嗨,”王铁君苦笑一声,“在锦衣卫的诏狱混口饭吃,是份苦差,我都羞于在人前走动,像咱这种出身的平民百姓去哪儿能谋到好差事呀。”

“那好,便不打扰了,老哥快看信吧。”萧天抱拳告辞,虬髯男人相送到门外。

头七这日,萧天和明筝一早赶往妙音山。

柳眉之已早早候在那里,老坟冢的一旁新添了两座坟,坟前祭祀的果品香烛已摆好,他默默伫立在坟前。

明筝看见柳眉之,叫了声:“宵石哥哥……”便泪如雨下。

柳眉之转回身上下打量明筝,看到她脸上肿胀消去,又扫了眼一旁的萧天,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兄妹俩走到新坟前,萧天在一旁点燃香烛。两人跪下磕头,明筝想到昔日姨母对自己的种种恩情,止不住伤心难过。柳眉之神色凝重,在一旁默默无语。萧天走上前对着新坟行了祭拜之礼。

礼毕后,柳眉之默默拉起明筝道:“明筝妹妹,这座城里太多让人感伤的地方。我已在苏州府买下一座宅子,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在那里远离京城,少了很多是非,若你姨母还在世,必是十分高兴,可惜她老人家先走了一步,你看改日我亲自去接你,可好?”

明筝擦了把眼泪,听柳眉之突然说要离开京城,并要带她一同前往,先是一愣,还没有想好如何答话,便听一旁萧天道:“明筝已有住所,就不麻烦柳公子了。”

柳眉之眼神犀利地盯着萧天,不满地说道:“萧帮主,我看这话该我说吧,毕竟明筝是我妹妹,也就不劳烦你了,即日我便让云接回明筝。”

“照我看,你如此做才不妥。”萧天温和地说道,“明筝是我兴龙帮之人,理该由我帮里照拂。”

“你说什么?笑话!”柳眉之不屑地叫道,“我妹妹何时成了你帮里的人?”

“你问明筝。”萧天不急不躁地说道,然后看着明筝。柳眉之诧异地扭头瞪着明筝。

“我……我……”明筝看着他们俩为了自己争得脸红脖子粗,她本想两边都不得罪,但是想到要搬出杏园、离开京城又有些不情愿,便顺水推舟地点点头道,“是呀,宵石哥哥,我已入了兴龙帮,我在帮里挺好的,就不劳烦哥哥费心了。”

这次轮到柳眉之大惊失色,他一步抢到明筝面前,双眼盯着明筝:“明筝,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整日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

“我……”明筝挠了挠头,觉得宵石哥哥说得有些道理。

“柳公子,明筝不跟我待在兴龙帮,难道还能跟你待在长春院那种地方?”萧天冷冷地说道。

明筝急忙点点头,道:“宵石哥哥,你在长春院也不自由,你且照顾好你自己便可,我已经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明筝的无心之语,柳眉之听到耳中,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脸上忽白忽红。他眼神掠过萧天的面孔,稍微稳了下心神,突然转变了话题,看着萧天说道:“萧帮主,近日被哀伤所困,竟忘了向萧帮主感谢对明筝的搭救之恩,真是羞愧得很呀。”柳眉之说着,躬身向萧天一揖。

“柳公子此话不敢当。”萧天微微一笑道。

“我有一笔大生意,不知萧帮主可有兴趣?也算是我对萧帮主聊表一下谢意。”柳眉之突然微笑着看着萧天。

“哦?”萧天从柳眉之脸上看出一丝得意,不知他所说大生意指的是什么,便问道,“还请柳公子明示。”

“近日,长春院里有人买卖试题,是今年春闱的试题,”柳眉之瞟向萧天,“你可有耳闻?”

“什么?”萧天一惊,春闱临近,也算是今年的一场盛事,竟然有人干这种勾当,“你如何知道?”

“哼!”柳眉之低哼了一声,一脸神秘地道:“长春院这种地方,三教九流俱在,一套试题得到的银子可比你们跑镖多得多,你若有兴趣,我可以送你一套,也算是我报答你救明筝所为,咱们就此扯平。”

萧天紧皱眉头,心里非常反感:“春闱乃国之重器,岂可玩于股掌之中?”

柳眉之大笑:“朝堂之上有人靠此发财,他们做得,咱们如何做不得?”

萧天顿觉喉间发紧,他看着柳眉之,努力压住心中的怒火,目光凌厉地盯着柳眉之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萧天回头看了眼一旁的明筝,“你大可不必为明筝的事心存亏欠,明筝是我兴龙帮之人,她的事便是我的事。”萧天说完,转身对明筝道,“既已祭拜完,便回吧。”萧天大步向山下走去,明筝看出萧天被激怒,急忙与柳眉之辞别,急急跟了上去。

“你再想想,我等着你。”柳眉之在背后说了一句,眼睛久久地盯着两人的背影,脸色骤然大变。

明筝一路小跑,追上萧天,问道:“宵石哥哥所说的试题是怎么回事呀?”

“可叹,”萧天神情严峻地说道,“一个学子十年寒窗,却抵不上银子来得快,一旦那些不学无术之人买来试题,那金榜题名的将是他们,如此还要春闱这般兴师动众做甚?倾举国之力,还有何意义?你知道贡院大门处两块匾额,上书着什么吗?”

“什么?”明筝好奇地问道。

“一块是‘明经取士’,另一块是‘为国求贤’。”萧天道。

“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儿时便住在那里。”萧天叹口气道,“如果此事坐实,这两块匾也只能成为摆设了,此真乃国之大不幸也。”

明筝愣怔了片刻,方才想到怪不得萧天震怒,他父亲原是国子监祭酒,他从小便耳濡目染。又联想到今日在园中所见那些寒暑苦读的学子,深深为他们抱屈,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

“明筝,回城后,我要去拜访一个人,你先回上仙阁。”萧天对明筝说道。

“不,”明筝看着萧天道,“是你说我是兴龙帮的人,还说我是你的小厮,那你去哪儿都得带着我。”

“你……”萧天愣了下,道,“我就随口一说。”

“你一个堂堂帮主,岂可随口一说?”明筝怒道,“反正我可是当真的,你去哪儿都得带着我。”

说话间,两人下了山,纷纷解下马的缰绳,翻身上马。

“不是我不带你,”萧天解释道,“你哪里像我的小厮?”

“我哪里不像了?”明筝反问道。

“那好吧,”萧天自认倒霉,自此身边要拖个累赘,“我去拜访友人,你只可在一旁待着,不可说话。”

两人回到城里,已是掌灯时分。草草找了家酒肆,胡乱填塞些饭食,便又赶路。一路上萧天沉默不语,明筝也不敢多问,怕他一怒又撵她走,只是一味跟随。两匹快马来到一处府邸前停下,明筝实在忍不住,问道:“萧大哥,这是哪里呀?”

“我父亲门生,刑部赵源杰的府邸。”萧天一边说着,一边翻身下马,两人把马拴到路边一棵杨树上。萧天上前叩门,不一会儿,一个家仆探出头,萧天报上自己姓名,家仆转身去通报。有半炷香的工夫,院里有了动静,赵源杰一身家常半旧的便袍迎了出来。

“贤弟,怠慢了,快,里面请。”赵源杰说着,看了眼萧天身旁的明筝,“这位是……”

“我的一位随从。赵兄,咱里面说话。”萧天拉住赵源杰,两人走进大门。

一行人穿过影壁,沿回廊直接走到正堂一侧的西厢房,这里用作书房。赵源杰吩咐家仆奉茶,他引着萧天入座。明筝偷眼看萧天,萧天给她递个眼色,明筝想了想没敢坐下,而是站在萧天身后。

赵源杰突然对着萧天躬身深深一揖。萧天一愣,笑道:“兄长,行如此大礼,你要折煞小弟了。”

“上次,贤弟出手解我全家燃眉之急,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呢。”赵源杰这才坐下,“前几次见面过于匆忙,都没来得及问贤弟近况,在做什么营生,哪里落脚?”

“我家帮主,就在上仙阁。”一旁明筝快言快语地插了一句。

萧天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明筝忙低下头,不敢再说话。赵源杰既惊又喜地望着萧天道:“原来贤弟贵为一帮之主,可喜可贺呀,我就说嘛,贤弟乃人中龙凤,岂会甘于平庸。”

“兄长,谬赞了,不过是帮里人抬举。”萧天看既已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便再隐瞒,“兴龙帮在京城也有生意,我便时常过来走动。”

“为兄敬仰得很呀,”赵源杰大喜,“兴龙帮乃大帮派,早有耳闻,镖旗遍布北部多地啊。”

家仆奉上茶盏,萧天哪有心思喝茶,见家仆退出,便对赵源杰说道:“兄长,此次深夜造访,是有一件要事相告。”

“哦,”赵源杰一看萧天神情,忙凑近问道,“何事让贤弟如此紧张?”

“兄长,京城近期有何大事?”萧天问道。

“近期嘛,”赵源杰微闭双目,捋须沉思,突然瞪大眼睛道,“便是春闱了,三年一期,万众瞩目。”

“便是了,”萧天压低声音道,“据我所知,试题已流出,朝中有人借此大发不义之财。”

赵源杰大为惊骇,他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神情严峻地说道:“三年一期的会试,以往也听闻有作弊之事,但公然买卖试题还是头一遭听到,”赵源杰望着萧天,“消息确凿吗?”

“今日有人以报恩为名,要送我一套试题,他以为这是个大人情。”萧天蹙眉道,“我听后也与兄长心情一样,便赶紧跑来告知,你在朝为官,总有手段可以阻止此事。”

“贤弟呀,”赵源杰一声苦笑,“我在朝为官不假,但能不能阻止此事,却真不好说。”赵源杰沉吟片刻,望着萧天问道,“贤弟,我很好奇,要送你试题的这个人,是何方神圣,竟有如此手段。”

“你想必也听闻过他的名号,长春院头牌柳眉之。”萧天道。

赵源杰在屋里反复踱了两圈,似乎恍然大悟道:“贤弟,如此说来,试题必是从长春院泄露出来,我早有耳闻,国子监祭酒陈斌是长春院常客,”赵源杰凝视萧天片刻,“贤弟,恐怕这件事没有这么简单,一个小小的陈斌,他有几个胆敢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必是背后有人指使。”

萧天一听,马上顿悟,点头道:“不错,兄长分析得极是,我只是听闻后一时气愤,却没有往这上面想,经兄长提醒,此事背后必然瓜连蔓引牵连众多。”

“哼,牵连再多也是小喽啰,恐怕那主使便只有一人。”赵源杰冷哼一声,“纵观整个朝堂敢如此作为的也只有那个人,陈斌不过是他的一只看门狗而已。”

“王振。”萧天呼地站起身,直拍脑门,“我怎么没想到呢。”萧天望着赵源杰,“难道就没有办法阻止吗?难道眼看着莘莘学子为此事受累而束手无策吗?”

“贤弟,莫急。”赵源杰欣慰地看着萧天道,“贤弟身上侠士风范、古道热肠着实让兄长自愧不如。但这可不比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今朝堂被王振把持,即便我上疏,奏章也到不了皇上面前。不如把事情闹大,让众学子知道真相,如此一来,必会惊动朝廷。到时候我再联合众位大臣上疏,即便王振极力阻拦,有众学子在外声援,也会让他阵脚大乱,朝堂也会迫于压力,重新择新人备试题。”

“如此甚好。”萧天大为钦佩地望着赵源杰,没想到他寥寥几句话,便破了这个局,看来朝廷之事还是要用朝廷上的方式解决,“不过,贤弟,有件事还需你亲力亲为。”赵源杰说着,看着萧天,“必须得到手一份试题,公之天下,这样才可让他们露出马脚,坐实买卖试题之事。”

“好!本来不过是管个闲事,抱打不平。如今看来,如若能扳倒王振,岂不大快人心。”

“想扳倒王振谈何容易,”赵源杰叹息一声,“你身在江湖,也会耳闻,众多帮派都想刺杀王振,流传最广的数狐王令了,但直到如今,王振仍毫发无损。江湖如此,朝堂也一样,王振几乎把能跟他作对的政敌,都整了一遍,死的死,流亡的流亡。为兄我之所以还在,也是几位大人暗中保全,为兄我谨记恩师的话,等待时机而已。”

“没想到兄长处境如此艰难。”萧天蹙眉道。

“我没什么,”赵源杰站起身,焦虑地说道,“这几日我夜夜合不上眼,贤弟有所不知,前几日东厂督主王浩被刺杀,王振把怒气撒在于大人身上,以他兵部守卫京城不力,才会出此大案为由,强行押解于大人到了诏狱。”

“于谦于大人被押进诏狱?”萧天一惊。虽只是在虎口坡与于谦有过一面之缘,也只是匆匆而过,不曾结识,但是兴龙帮在山西与河南走镖,镖旗所到之处多与当地士绅接触,于谦巡抚山西河南多年,他的清誉在当地流传极广,当地百姓很是爱戴,称他于青天。

“以于大人的为人,定不会妥协,”赵源杰双眉紧锁,悲愤地道,“不知他如何过这个鬼门关。”

“天下谁人不知,诏狱由宁骑城坐镇,那个大魔头生生把那里变成了人间地狱。”萧天忧心地望着赵源杰问道,“朝臣中难道就没有人为于大人喊冤吗?”

“喊有何用,谁都知道于大人冤枉。”赵源杰神情凝重地凝视着方桌上的烛台,眼眸一闪,突然转向萧天,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贤弟,我正苦于解救于大人无策,如今看来你带来的消息竟可帮上大忙。”

“哦?”萧天一愣,静等下文。

“如若坐实买卖试题是受王振主使,即便扳不倒他,也可转移视线,或许于大人的案子会有转机;到时联合众大臣上疏,于大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萧天点点头,道:“兄长一片苦心,小弟明白。这便回去逐一去办。”萧天又道,“你若找我,便来上仙阁。”

萧天看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带着明筝出了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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