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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明筝进宫

翌日一早,西苑街原本平静的街面,不知何故变得喧闹起来,三五步就有一个东厂的番子,一些老百姓站在当街探头探脑,有人说是有朝堂大员出巡,好事者不多时都挤到街面上。

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人们翘首望向北面,只见街面腾起一片尘土,接着两队锦衣卫疾驶而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大阵仗,众星捧月般护卫着中间一辆四骏华盖乌木马车,马车四周皆是随行的太监。

人群里喧嚣再起,人们议论纷纷:“如此嚣张,是哪个官阶的朝臣?”“如何没有鸣锣喊道,这不合规矩呀!”“怎么都是太监……”

马车前方并排两骑,人群里有眼尖的认出是锦衣卫指挥使,另一个是他属下千户,后面黑压压的队伍从着装就可以分辨出是东厂的人。由锦衣卫和东厂如此众星捧月地护卫,纵观整个朝堂还会有谁?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人们敛声静气盯着前方。

宁骑城阴鸷的面容几乎绷成一块铁板,一双鹰目寒光四射。早朝后他被叫到司礼监,这才知道王振今天要大摇大摆回城西的府邸。宁骑城吓了一跳,京城里暗藏了多少力量要取王振人头,他还要耍这一套。但是王振想做的事,谁敢拦着,他只得调动手上所有力量部署到这段路上。

此时,王振跟前掌事公公陈德全催马到近前,他四十出头,眉目端正,性情冷漠,少言寡语,见宁骑城也只是微微点了下头道:“大人,先生请你到近前说话。”

宁骑城在马上急忙拱手还礼,道:“遵令。”

他转身交代一旁的高健,压低声音道:“瞪大你的眼睛,出了事,咱俩的脑袋都不保。”高健双目圆瞪,用力点头,一只手下意识伸向腰中佩刀。

宁骑城掉转马头跟着陈德全向马车奔来,却看见马车的帷幔竟被卷起,王振正襟危坐在宽大的坐榻上,一副轻松慵懒的模样,加上他本来面相就好,慈眉善目,虽然过了五十岁,看上去仍是青春正盛的样子,除了肤色过于苍白,基本上算是一个美男子,这也许跟他常年待在宫里有关。

看见王振如此做派,宁骑城当场吓出一身冷汗。他打马上前,向车厢里的王振拱手行礼道:“干爹,你这不是为难孩儿吗?”

王振耷拉着眼皮哈哈一笑,道:“满京城的人都在传说,我王振被狐王令处死了,我今天就是要让全城的人看看,我王振是不是好好的,一个子虚乌有的狐王令竟把你们吓成这样。”

“是,是孩儿无能。”宁骑城低头道。

“街上张贴这么多海捕文书,”王振眯着双眼环视两边街道,不满地问道,“那个狐山君王怎么还没有归案?这个人一日不除,我一日都睡不好觉。”

“干爹,此人极狡猾,又隐藏极深。前些日子狐族好不容易有个人投靠了我,就差一步,我就能抓住狐山君王,但是他被狐族派来的杀手刺死了,如今断了线索,只得从头再来。”

“我的侄儿说,《天门山录》在京城重现,可有此事?”王振看着他问道。

“王浩说得不错,我已有了线索。”宁骑城嘴里应承着,心里还是暗暗吃惊,没想到王浩的耳目如此敏锐,看来也不好再隐瞒。

“好,”王振总算露出一丝微笑,“你别忘了,此书是从你手上遗失的,如果此次夺回来,也算将功补过。”

“是,孩儿记下了。”宁骑城说着,不安地四处查看,“干爹,还是请把幔帐放下吧,近日京城里颇不安宁——”宁骑城话未说完,只感到耳边“嗖”地一冷,一支箭从宁骑城耳边飞过射向车厢里,宁骑城想拔刀已来不及。下一秒发生的事却是他始料不及的,只见从车厢下面猛地跃出两人,竟是王浩和一个东厂大内高手,箭被王浩用刀挡住。再看王振,他的坐榻上已空无一人。

“抓刺客!”王浩瞪着一双鼠眼,蹿出车厢。

待宁骑城缓过神来,马车已被几个身着箭衣的蒙面人围住,四周随行的太监丢下伪装,拔出兵器与蒙面人激斗到一处,只见剑光四起,队形已大乱。

宁骑城刚拔出绣春刀,高健打马到近前大叫:“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宁骑城窝了一肚子火,这明显是王振设好的局,只为了吸引刺客,却瞒他瞒得严丝合缝。他没好气地对高健道:“别问了,抓刺客。”

几个蒙面人显然也被眼前突变的形势搅和蒙了,他们没有想到王振有备而来。本来是刺杀王振的行动,转眼变成对他们的绞杀,几个人被逼到一处,他们背靠背,低声交谈了几句,突然几个人同时向四处发起攻击,一人一个方向,王浩领着东厂的人顿时也乱了分寸。

宁骑城冷眼看他们打斗,催马来到马车跟前,他知道王振还在马车上,心想只要护住王振不出意外,外面打得动静再大都与自己无关。

街道两边看热闹的百姓,此时已无心看下去,保命要紧,刀剑无眼,冷箭难防,于是呼啦啦散去了大半。这倒是为蒙面人撤走提供了方便,几个蒙面人四下而散,东厂成群结队紧追不放。

一个蒙面人衣衫带血,踉跄着跑到一条小巷里,后面三个追兵紧跟而来,眼看就要扑倒蒙面人,突然从墙角蹿出一人,挡到蒙面人身后,对三个追兵一阵拳打脚踢,三个追兵没有防备,纷纷被撂到地上。

萧天整理了下衣襟,看蒙面人脱离了险境,正准备离开,突然看见一个追兵爬起来一扬手,只见迎面飞过来几支飞镖,萧天身体腾空而起,一个扫堂腿把追兵打倒,飞身上前分别给三个人背后使了招“仙人背鬼”,片刻后三人便不能动弹。

收拾完三个追兵,萧天突感左臂一阵痛,低头一看,一支飞镖刺进左臂中,萧天咬牙拔出,迅速从大氅里撕下一片布,粗略地包扎了一下。

萧天拉起蒙面人就跑,拐进小巷,他口中说道:“好汉,得罪了。”说着拽下蒙面人的面巾,没想到此人竟是一个白发老者,看上去有六十出头。萧天来不及说话,迅速把自己的大氅披到老者身上,盖住他身上血迹和黑色箭衣。

萧天刚给老者穿好大氅,就见一队缇骑疾驰而来,一个长官模样的催马来到他俩面前问道:“可看见有一个蒙面人过去?”

萧天装作瑟缩害怕的样子,急忙指指前面胡同口。那队缇骑吆喝着打马而过。

白发老者见追兵走远,对着萧天深深一揖道:“谢恩公,敢问恩公尊姓大名,来日好来拜谢。”

萧天一笑,还了一礼道:“看老英雄气宇不凡,必定是江湖中人,晚辈姓萧,兴龙帮门下。”原来萧天从上仙阁回到李宅已是破晓,他路过药铺抓了服顺气的草药交给了李氏,看到明筝已经醒来,也无大碍,便找了一个事由跑出来,刚才街面上的事他看得一清二楚。

白发老者看着萧天,朗声一笑,有种他乡遇故人的喜悦:“早有耳闻,兴龙帮侠义重道,老夫今日竟有缘相遇。不瞒这位小兄弟,老夫是天蚕门玄墨山人。”

萧天一愣,问道:“难道是天蚕门的玄墨掌门?”

“正是在下。”玄墨山人点头道。

“天蚕门远在蜀地,您老人家如何到了京城,还……”萧天把刺杀王振的话咽了下去。

“一言难尽。”玄墨山人脸色阴郁地说道,“此番下山是为了寻回天蚕门所失物品,连带着找王振报仇。”

“我明白了,也是被那本《天门山录》所累。”

“萧兄弟也知道那本天下奇书?”

“这个现如今谁人不知?对了,前辈,那几个蒙面人也是你手下吧?”萧天问道。

“是我的几个徒儿,”玄墨山人黯然道,“这次是着了别人的道了,我使银子买通东厂的人打探王振的行踪,没想到中了他们的圈套,如今我被你救了,还不知我那几个徒儿如何。”他查看了下四周动静,“我和徒儿们约定在西直门外会合,我得过去等他们。萧兄弟,有缘再见。”

“就此别过。”萧天辞别玄墨山人,看了眼天色,他还有半天的路程要赶,此次跑出来是去瑞鹤山庄赴翠微姑姑之约,想到身负的使命,便不敢再耽搁,急忙去牵自己的马,翻身上马,疾驶而去。

此时李宅里已恢复平静。虽然夜里那场火让明筝受了点惊吓,但喝下萧天抓来的草药后,很快便恢复了精神。老夫人和老管家叫上阿福,几个人合力打扫完院子,就听见前面传来叩门声。

阿福跑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玉面白袍的美少年,少年拱手一礼道:“在下柳公子书童云,奉公子之命前来接明筝姑娘。”

闻声赶过来的老管家认出云,问道:“柳公子接明筝姑娘所为何事?”

“我家公子今日带明筝姑娘到妙音山祭奠。”云回道。

从后面走过来的李氏听到此话点点头。明筝自回京还没有去妙音山祭拜过父母,本想这两天带她去,家里又出了这档事。

院中的对话正房里的明筝听得一清二楚。她身上所中山茄花之毒已消退,又迷迷糊糊睡了许久,正躺在床榻上独自发愣,听见他们的对话,她急忙披上披风走出来,道:“云,我宵石哥哥呢?”

“明筝姐姐,”云亲昵地跑过来,“咱们快走吧,我家公子先行一步,他在妙音山等你,马车就在外面。”

李氏和老管家急忙给明筝收拾了几样祭拜用的香烛和果品,打到包袱里。明筝换上一袭白色裙衫,挽着包袱跟着云走出小院。

此时,门外传来鼓乐铜锣之声,阿福一个箭步跑出门外,只见一支披红戴花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从门前经过,停在门前的两轮简便马车被挤到墙角。这支迎亲队伍还没走过去,打对面又传来一阵鼓乐铜锣之声,又一支迎亲队伍热热闹闹走过来。很快,街坊邻居都闻声而出,小巷里顿时变得熙熙攘攘,热闹异常。

明筝跟着阿福走出大门,李氏和老管家也跟着走出来。云跑到墙角安抚被挤得脾气暴躁的马,伸手抚摸着马鬃,马打了几个喷鼻,算是稳住了。

“今儿是什么日子呀,两家都嫁女?”李氏迷惑地问道。

“啥好日子,按皇历今儿不宜婚娶。”一个街坊说道。

“那为何都赶着这个日子?”李氏直摇头。

“唉,”一个老汉插话道,“现在还论什么日子,赶在选秀前把闺女嫁出去最要紧。”

“眼看着宫里选秀风头正紧,谁还敢耽搁呀?”另一位街坊回头说道,“你们没看见,宫里的公公都跑出来四处奔走,要是让哪个公公盯上了谁家闺女,嫁都嫁不出去。”

李氏听到此言,诧异地与老管家面面相觑。想到明筝,李氏赶紧在人群中寻找,看到阿福拉着明筝跑到吹响器人群里,忙递眼色让老管家去寻来。

明筝和阿福跟着老管家回到李氏面前,李氏照着阿福肩膀就是一巴掌:“你个缺心眼的吃货,真不让人省心,回屋干活去。”阿福向李氏做个鬼脸,跑进宅门。

“明筝呀,你路上可要处处留心,萧公子走时交代,不让你出门,他去拜见本家了,是才得知的信儿,在通州那边,还邀请咱们去住几日,正好咱这边要整修屋子,我合计过了,等萧公子一回来,咱就跟他到城外躲些日子,等这边选秀风过了再回来。”

“姨母,全听你的。”明筝急忙应允。

此时,两家接亲的队伍纠缠相持了半天,各家管事的大嗓门吆喝着,一些迎亲的人仍是跟错了队伍,走出半条巷子发觉不对,掉头往回跑。巷子里的街坊哪看过这等热闹,跟着起哄:“别走错丈人门了。”

一阵混乱过后,两支队伍吹吹打打相继远去,巷子里看热闹的街坊也渐渐散了。云拉着那匹躁得要撞墙的枣红马,把马车拉到门前,明筝挽着包袱跳上马车,老夫人跟上去,又是一番嘱咐,马车才驶离了莲塘巷。

云赶着马车出了西直门,上了官道,路上车马不多,很顺畅。一路上云专心赶车,连一句话都没有。

明筝感到很奇怪,这与那日见的云判若两人。明筝细看云面色,发现才短短几日不见,他不仅消瘦而且神情郁郁寡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云,是不是那日大火,你家公子为难你了?”明筝问道,她深知宵石的古怪脾气。

“没有,谢谢姐姐挂念。”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家公子待我很好。”云笑着回头看了眼明筝,但被明筝一眼识破,云说的不是实话,他眼里深深的恐惧把他的处境暴露无遗。

看着身边这个少年,她有意想帮他,却不知如何做,只能安慰他道:“云,如果有事,就来找姐姐。”云抿着嘴唇,点点头。

妙音山山势平缓,山下有一潭积雪融化后和山中泉水汇聚的湖泊。此时在早春的阳光下,一些冰封的水面开始融化,可以听见冰层下潺潺的流水声。

云勒住缰绳,马车停下来。明筝探身出来,惊讶于这片难得的好风景。

“明筝姐姐,就在湖边的山坡上。”云道。

两人沿着湖边一处石阶往上面走。走过二十几级台阶,来到一片平地,四周遍种松柏,在靠近山崖的地方有一个坟冢,光秃秃并无碑文。坟冢前站立着一个人,身披白色大氅,一动不动地凝视坟冢。

“宵石哥哥。”明筝向他跑过去,跑了几步,脚下仿佛被重物绊住,眼睛盯住面前的坟冢,瞬间面白如雪,悲戚欲绝。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面对父母的坟冢,昔日偌大的尚书府,上百的家眷,都随着那场浩劫烟消云散,留给她的只有无尽的悲痛。

作为罪臣,能在京师之外山清水秀之地拥有一片净土,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人就是身边这个文弱书生。明筝心绪难平,百感交集,她面对柳眉之后退一步,双手过眉,双膝跪下,头重重地叩到地上。

“明筝妹妹,何以行如此大礼?”柳眉之上前搀扶。

“代父母及族中亲眷,叩谢宵石哥哥。”明筝说着,不禁潸然泪下。

“既是你的高堂,也是我的亲人,何况还有我父亲,本是一家人,不分你我。”柳眉之扶起明筝,也暗自神伤起来,毕竟这是他们心中共同的痛。

明筝把包袱中的香烛果品,一一摆到坟冢前。兄妹两人跪下叩拜,明筝脸上的泪水已被擦去,她望着坟冢,神色坚定地道:“爹、娘,孩儿不孝,直到此时才来见你们。如今孩儿已成人,你们所蒙之冤,孩儿定要为你们讨个公道。”

柳眉之侧目看着明筝,身旁的少女已褪去昔日的稚幼和傲娇,那个被尚书大人视为掌上明珠的李如意,在六年的流亡中已然脱胎换骨,变得连他这个陪她一同长大的兄长都认不出了。就像一朵莲池里的莲花,从污泥中破土而出独自开放,明艳得让人目眩。

“宵石哥哥,你怎么了?”明筝见柳眉之呆呆地看着自己。

“想起了以前的事。”柳眉之忙收回目光,温柔地一笑。

兄妹两人在坟前祭拜礼毕,返身走到山崖前,这里视野开阔,景色宜人。

“明筝妹妹,此番请你来,还有一事,”柳眉之看着明筝说道,“伯父案子的真相,我已查明。”

柳眉之说着,伸手拉下头上兜盖,今日他没有扮女装,一袭素色长袍,越发显得清秀俊朗。听到他提及父亲案子,明筝一颗心骤然一惊,这些年日思夜想的就是这件事。

柳眉之眼望山间,面色平淡地说道:“那一年,山西、河南遭百年不遇的旱情,颗粒无收。伯父身为工部尚书深知灾区民众疾苦,便上疏请免灾区徭役。几日后,皇上恩准。有了这道旨,伯父立刻下令工部释放灾区工匠,免除差役。这件事是工部侍郎王瑞清督办。可是,一心攀附王振的王瑞清,非但没有免除徭役,还强行征更多工匠,并将官府的木材、石料等众多官家的建材私自用于给王振盖外宅,事发后把罪行栽赃到伯父身上。这便是当时轰动一时的工部尚书贪腐案。可叹伯父一生清廉却落得被小人陷害、株连九族的下场。”

明筝知道父亲是被冤屈的,没想到冤屈至此,顿时泪如泉涌,悲愤填膺:“难道朝堂之上,竟无人肯为父亲鸣冤吗?”

柳眉之一声冷笑:“三法司谁不清楚伯父冤情,但官情纸薄,他们只想自保。”柳眉之回头,缓缓走近明筝,“我之所以苟活到今日,就是要报此仇。”

明筝望着柳眉之眼中跳跃的火焰,心中一热:“宵石哥哥,我误会你了,我还埋怨过你为何自取其辱待在长春院。”

“傻妹妹,我只有待在那种地方才有机会接触到朝堂上的人,你我一介草民,如何能查明当年的案情呀!”柳眉之苦笑道,“你可愿助哥哥一臂之力?”

“愿意。”明筝飞快地说道,“不瞒哥哥,明筝此番回京,就是要为李氏一门报仇雪恨。”

柳眉之点点头,他满意地望着明筝道:“要对付王瑞清并不容易,他背后是王振那个大太监,如今他在朝中正得势,他自幼陪伴皇上长大,皇上很信任他。而王振爪牙遍布朝野,他最得意的心腹有两个,一个是东厂督主王浩,另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宁骑城。要对付这几个人,单凭咱们无异于痴人说梦,还要从长计议。”

听柳眉之如此一说,明筝脸上一寒,心已凉了半截。

柳眉之见明筝不语,急忙说道:“难道妹妹害怕了?”

“岂是害怕?只是连仇人的面都见不到,又如何报仇呢?”明筝紧蹙双眉。

“明筝妹妹,你只要做一事就是帮哥哥大忙,就离咱们报仇又近了一步。”柳眉之双眸闪亮望着明筝道。

“何事?快快讲给我听。”明筝问道。

“你今日回去,速把《天门山录》默出来,过些时日我亲自去取。”柳眉之压低声音说道。

明筝一愣:“宵石哥哥,《天门山录》与你我报仇有何关系?你为何一直想着这本书?”

柳眉之显然没想到明筝会问这个问题,也是一愣,片刻后他淡淡一笑回答道:“此书既被誉为天下奇书,肯定有它的价值,如能握在手中,不亚于棋手有了一手好棋。”

明筝听完依然一脸茫然,她想到萧天的话,便快言快语道:“此书为祸江湖多年,既已毁,难道不是天意吗?”

“你听谁说的?”柳眉之煞是惊讶。

“萧大哥。”

“又是他。”柳眉之突然双眉紧锁,拉住明筝道,“此人居心叵测,断不可信他。”

明筝默默地看着柳眉之,不再言语。

“明筝妹妹,”柳眉之上前一步,冲动地说道,“你怎知他不是打你的主意,那本《天门山录》现在只有你能重现,世道险恶,明筝妹妹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萧大哥,他……”明筝想到柳眉之一直对萧天心存猜疑,本想说出萧天的真实身份,犹豫了片刻,便改了主意,“萧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如今在京城找到了本家亲戚,也要走了。”

“哦,这样最好。”柳眉之松了口气,“明筝妹妹,咱们要报仇,必须积蓄实力,《天门山录》能助咱们,我这么做,也是报仇心切啊。”

明筝看着柳眉之,不忍让他失望,就点点头道:“宵石哥哥,你给我点时间,让我静下来想想。”

柳眉之当下大喜,拉住明筝:“好妹妹,你一定要帮哥哥。”

此时,已至正午,柳眉之看着天上的日头,对明筝道:“我让云送你回去,我还有些事,要去面见一个朋友。”当即叫来云,云领着明筝下山。

下了几级台阶,明筝回过头,看着依然站在坡上的柳眉之,白色大氅已遮住面容,微风下衣裾飘飞越加神秘莫测了。

下山一路缓坡,车身颠簸,明筝昏昏欲睡。

再次被晃醒,明筝看向车窗外,道边一条窄河自西向东流淌,河道里碎冰被融化的雪水挟裹着向前,河对岸是一片杨树林,干枯的树枝一眼望不到头。

此时,杨树林突然起了一片尘土,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明筝姐姐,你看那是什么?”前面驾车的云惊恐地叫道。

明筝紧盯着那片树林,只见林中奔腾着七八匹烈马,嘶鸣声响彻天空,马上之人皆身披白色大氅。明筝心里一惊,此衣袍看起来很眼熟,突然想起在坟冢前宵石哥哥的打扮,如此相像。还没等明筝看清楚,人马已疾驶而过。正纳闷间,从林中又穿过来一队人马,比刚才的人马多出一倍,而且马上之人身披盔甲,一看就是官府的人。

云吓得急忙勒住缰绳,回头问:“姐姐,这些是什么人呀?”

“看样子像是官府在缉拿什么人。”明筝说着倒吸一口凉气,一时呼吸微滞,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那几个人中有没有宵石哥哥?怎会如此巧合?宵石哥哥到底是什么身份?一晃之间,数匹马从对岸林中疾驶而过。

“云,快,跟上。”明筝立刻催促道。

云急忙紧抖缰绳,催马车前行。无奈那些马太快,转眼间已不知去向。

“唉!”明筝坐在车厢里叹了口气,此番回京,京城里的气象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她真后悔没听师父的话,而是急着赶来。如果再缓些日子,等师父办完了观中道长的寿宴就会陪她一起进京,师父若在身边就好了。

此后一路倒是平静,只是到了城门前,被阻在外面。城门前聚满要进城的车马,人群车马排了长队。城门口盘查的官兵身披盔甲,手持长枪,面色严峻,查检极严。

“云,你去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明筝探身望着前方道。

不多时,云跑回来,面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着明筝,言语模糊地道:“是……在抓……疑犯……”

“你别怕,”明筝看着云胆怯的样子,急忙宽慰他,“他们抓他们的疑犯,跟咱们又没有关系,看把你吓得。”

明筝正说着,眼角的余光瞥见有两匹高头大马缓慢踏到马车近前,马上之人身披盔甲,气宇轩昂。她回头定睛一看,不由暗吃一惊,心里一阵忐忑,怎么又遇到了?

“看见恩公,也不下车行礼?”宁骑城一手握着缰绳,阴郁的面孔绷着,眼睛斜乜着明筝。

车下的云早吓得缩成一团,低垂着脑袋靠在马车边。

明筝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看见宁骑城身后跟着那个千户高健,再不下车就说不过去了,况且眼前要进城门还要他的首肯。明筝硬着头皮下车,对着宁骑城屈膝行礼。

“你这是去哪儿了?”宁骑城问道,看着她一袭白裙犹疑地盯着看了半天,最后把目光定在明筝脸上。

明筝被他看得直冒冷汗,脑子里瞬间想出十几条:“去娘娘庙烧香了。”

“哦,”宁骑城一反常态,脸上突然挤出一个笑容,他的笑比他绷着脸还要狰狞,“姑娘是去求姻缘,还是求富贵?”

明筝只想打自己一嘴巴,干吗说去娘娘庙呀,说去哪儿不行。

“这几日不要再乱跑了,朝廷正在缉拿要犯。”宁骑城看着明筝道,“你们跟我来吧,我把你们送进城。”

明筝和云都一愣,以为听错了。

高健催促云道:“没听见大人的话吗?还不上车。”

云忙不迭地爬上马车,一边驾车,一边偷眼瞄着与马车伴行的宁骑城。车厢里的明筝更是如坠迷雾,惴惴不安。

云驾着马车向前,其他车马、人群皆让开一条道,他们一路畅通无阻行到城门前,守城兵卒一见锦衣卫指挥使,二话不说直接放行。

进了城门,宁骑城突然对车厢里的明筝说道:“还没请问姑娘芳名?”

明筝一时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只得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回答:“明筝。”

“明筝,好。”宁骑城竟然听得很真切。

明筝一皱眉,她忘了他是习武之人,即使她声音再轻,只要她发出声音,他就能听见。明筝如同芒刺在背,看见城门已过,长出一口气,只想着赶紧溜之大吉,便急急地说道:“谢过宁大人,就此别过。”

“别急。”宁骑城叫住她,“明日我过府看望姑娘可好?”

“啊!”明筝失声叫出来,忙道,“宁大人公务繁忙,不必了。”

“那就一言为定。”宁骑城自顾自地说完,掉转马头向城门奔去,他身后的高健也拉住缰绳,掉转马头,两骑飞奔而去。

“明筝姐姐,姐姐……”云叫了几声,才把明筝从惊惧中唤过来,“姐姐与这位大将军相熟吗?”

“谁与他相熟?”明筝烦得直甩脑袋,这个锦衣卫大头目如此诡异的行事风格,快把明筝整疯了,“烦死了,我要回家……”明筝正闷头生气,突然想到一事,刚才宁骑城只问了她姓名,并未问宅邸呀,明筝一阵侥幸,急忙喊云,“云,快,快点回去。”

云应了一声,驾着马车穿街走巷,明筝看了看身后,并无人马追来,方长出了口气。她抬头看眼天色,突然想到萧天,想到城门那一幕,有些担心起来,“也不知萧大哥是否能顺利回城。”

此时萧天正坐在瑞鹤山庄樱语堂正堂的雕花太师椅上。

上午萧天与玄墨山人分手后,便马不停蹄赶往小苍山。瑞鹤山庄就坐落在小苍山的山谷中。三年前他通过第三人之手接下这片庄子,经过几次改建有了如今的规模,山庄名义上的主人姓曹,字有光,实则是这片庄子的大管家,也是兴龙帮的老人,如今年龄大了跑不了镖,萧天便安排他在这里颐养天年。

如今这片庄子不仅住着一些兴龙帮的家眷,飘零到四处的狐族人几经周折也聚到这片庄子,他们脱去狐族的服饰,穿上当地人的衣裳,隐居在此。他们大多被萧天安排干农庄的活。

瑞鹤山庄是座三进的大庄子。第一进院子建有粮仓、马厩、菜田、仓库和仆役的居所,那些家眷和狐族人大多住在此。第二进院子是主家的住所,虽隐在山谷却修得毫不马虎,亭台楼阁、水榭花圃,一应俱全。在这片院子里分布着三处居所,既相互连接又相对独立,分别是“听雨居”“樱语堂”“寒烟居”。其中“樱语堂”最大,居中,是主宅。“听雨居”和“寒烟居”分立两侧。第三进院子,外人是看不到的。农庄依山而建,第三进院子就是萧天后来修建的,深入山中。本来后山就有天然的溶洞,萧天命人打通所有洞穴,并命人按狐族的样式修建起来。

当萧天独自骑马赶到山庄门外时,曹管家从山庄大门两层高的门楼上跑下来,山庄大门被打开,立刻跑出来两名庄丁拉住萧天的马。

“帮主,总算把你盼来了。”曹管家上前施了一礼。

萧天翻身下马,把马缰绳扔给一旁的庄丁。

“翠微姑姑昨日就到了,还有几位姑娘,我安排她们一行住在寒烟居,我这就去通禀。”

“不急,先回樱语堂,你……叫郎中来。”萧天挥了下手。

“帮主,你哪里不舒服?”曹管家一惊,见萧天面色苍白,本以为是路上劳累,听此言,断定他身上有伤。

“不要声张,小伤而已。”萧天捂住左臂,径直向樱语堂走去。曹管家只好安排人去寻郎中。

两人沿着庄中甬道一路前行,曹管家不停留意萧天左臂,萧天无奈只得说道:“来的路上,遇到一场追杀,出手救下一个同道中人,不想暗箭难防,我已做了处理,无大碍。”

“哦,帮主相救何人?”曹管家问道。

“说出来挺意外的,竟是天蚕门的玄墨掌门。”萧天说道。

“天蚕门?”曹管家瞪大眼睛,“老夫行走江湖半辈子,那天蚕门一向避世离俗,怎会出现在京城?”

“是来寻仇的。”萧天双眸深邃地望着远山,“素闻天蚕门玄墨掌门以药王自居,门下有不少独门秘术,估计与此有关。”

一到樱语堂,里面的小厮看见帮主回来了,急忙上前参见。曹管家忙吩咐茶水伺候。萧天沿着游廊走向樱语堂,待他往雕花太师椅上刚一落座,郎中也赶了过来。在曹管家的帮助下,萧天脱了外衣,露出左臂被粗略包扎的伤口。

郎中仔细查看了伤口,对曹管家道:“伤口不深,没伤到骨头,将养几日便可好了。”说着打开药箱,开始给伤口上药。

“曹管家,你去寒烟居通禀翠微姑姑,让他们去言事堂等我。”萧天道。

“言事堂”就是隐在山中洞穴的居所。萧天沿用了狐地老狐王言事堂的名号,檀谷峪的言事堂已毁,如今重建的“言事堂”确实让遭受灭顶之灾的狐族人重新燃起了希望,也对这位外姓狐山君王刮目相看。

萧天在曹管家的陪同下,离开樱语堂,步入一旁西厢房,里面有一条密道直通言事堂。下了十几级台阶,密道里早已有人点燃烛火,走了一段,耳边响起了潺潺的流水声,这告诉他们,已进入溶洞。

壁上的烛火,忽明忽暗,不时有水珠落下。密道一侧是一条细窄水渠,此水来自山中,一直流入山庄花园的荷花池中。

密道尽头是一面石壁,像一道影壁墙,过了石壁,眼前突然开阔,竟然别有洞天,只见一个深不可测的巨大溶洞,目光所及一片幽暗。

脚下有一条由烛火摆成的通道,烛光摇曳。

前方正中木台上是一个铺着虎皮的宝座。座边供奉着老狐王的战甲头盔、一把弯刀。宝座后面是狐族画匠用一年时间绘制的狐族图腾——飞翔的火狐,用檀谷峪特有的翠石和黛石精心描绘,如同黑夜里腾起的烈焰,那飞翔的火狐,断裂的羽翼,四处奔走的人体,像一个伟大的寓言。

台下左右各设八座,也是按檀谷峪的规格摆放。此时,翠微姑姑已端坐在左侧首位,眼神凝重地盯着缓步走来的萧天。

“你可是迟了。”翠微姑姑冷冷地道。

萧天是第二次见到这位老狐王的妹妹,他拱手一礼道:“有劳姑姑久候了。”说完坐到她对面右手首席,曹管家有意回避,坐到了尾部。

翠微姑姑看萧天坐到她对面,多少有些意外。她原以为他苦心经营这片山庄,还仿制檀谷峪的“言事堂”,定是渴慕狐王的宝座,没想到他并不觊觎宝座。

“老身老了,总爱倚老卖老,”翠微姑姑还是把话挑明了,“你如今身受狐王令,又是老狐王亲封的狐山君王,依狐族族制理应登上王座,为何不肯呢?”

萧天淡淡一笑,望着台上狐王宝座和宝座旁供奉的老狐王战甲头盔,站起身躬身一拜,声音喑哑但无比坚定地说道:“翠微姑姑,我在老狐王面前发过血誓,不救出青冥郡主、夺回宝珠,我没有资格坐上宝座,这是其一;我们狐族曾是太祖亲封的外藩之一,曾为太祖开疆拓土立过功劳,如今落到被朝廷列为逆匪、四处追杀的地步,我又有何面目坐上宝座,不把狐族从逆境中拯救出来,昭雪天下,恢复狐族荣耀,我是不会坐上这个宝座的。”

翠微姑姑被萧天一番激情昂扬的言语戳中了心事,她眼里闪着泪光,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眉宇间凝聚的铮铮铁血之气,不由她不信他。这让她想到她那侄女青冥,老狐王的独女,一直痴迷于这个年轻人,也不足为奇了。

翠微姑姑缓缓起身,走到萧天面前,双膝跪下行叩拜大礼。

萧天一愣,忙上前搀扶:“姑姑,使不得。”

翠微姑姑抬起头,目含悲戚道:“狐山君王,劫后余生的众狐族兄弟姐妹今后全仰仗你了。”

萧天把翠微姑姑搀扶起来,翠微姑姑回首,对着溶洞深处高喊了一声:“姊妹们,见过狐山君王。”

不多时,从暗影中走出来四名女子,来到萧天面前,一起跪下,齐声道:“参见狐山君王。”

萧天打量四人,个个婀娜多姿,仙姿玉貌。

萧天微微一笑,满意地点点头,一抬手道:“起来吧。”四人起身,退到一旁。萧天问翠微姑姑道:“可教授她们识字?”

“识字?”翠微姑姑先是一愣,“进宫选秀还要识字?”

萧天很惊奇,问道:“那这些时日,姑姑都教授她们些什么?”

“多了去了,”翠微姑姑有意显摆一下,扳着手指说道,“宫廷礼仪,歌舞,茶道,昆曲,还有媚术。”

“媚术?”萧天一皱眉。

四名女子在一旁捂嘴偷笑,菱歌忍不住屈膝一礼说道:“回禀狐山君王,媚术就是狐媚男子的手段。”

“去,让你多话。”翠微姑姑打断菱歌,对萧天说道,“也不是都不识字,绿竹姑娘识字。”

萧天面色凝重地望着四名女子,语气威严地问道:“你们可知进宫要做什么?”

“查找青冥郡主和狐蟾宫珠的下落。”四名女子齐声道。

“此番进宫,要经过甄选,层层过关,需小心应对。”萧天说道,“入宫后,宫规森严,你们就只能靠自己了,你们四人中需推举出一个头人,也好遇事拿主意。”

四名女子相互看看,静默了片刻。菱歌姑娘第一个抬起手臂,萧天一看,问道:“菱歌姑娘想推举谁?”

菱歌姑娘细眉一挑,微笑着问道:“君王,你看我行吗?”此话一出,立刻遭到其他三名女子的白眼,拂衣姑娘冷冷地道:“她若行,我更能行。”秋月姑娘蜂腰一闪,道:“当头要靠本事,你们懂吗?”

几人都看向她,问道:“什么本事?”

“不如比试一下,就比媚术。”秋月道。

“比就比。”三名女子不依不饶,眼睛不约而同望向萧天。

萧天脸一红,眉头紧锁,厉声道:“够了!”

“你们可真会找人,”翠微姑姑在一旁气得哭笑不得,“我平时都怎么教你们的,怎么这么不知矜持,这哪像闺门碧玉,连家雀都不如。”

“我看,就让识文断字的绿竹姑娘做你们的头儿,进了宫少不了要用到文字,接下来由绿竹姑娘教你们识些字。还有就是,收起你们的那些媚术,你们进宫后打交道的都是宫女和太监。”

“是。”四名女子低头答道。

“你们退下吧。”萧天道。

待四名女子退出言事堂,翠微姑姑问道:“狐山君王,我听盘阳和林栖说,那个内奸蒲源已除,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你尽管吩咐就是。”

“姑姑想知道当年是谁掠走了青冥郡主吗?”

翠微姑姑一惊,眼里顿时充满杀气:“谁?”

“东厂督主王浩,下一步,就轮到他来偿还血债了。”萧天说着,一只手不由握紧了拳头,“只有他知道青冥的身份,这个活口不能留。”

“东厂高手如林,君王可不能莽撞,狐族还要仰仗你呢。”翠微姑姑担忧起来。

“姑姑放心,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萧天温和地一笑道,“要想救出青冥,必先除去王浩。”

翠微姑姑寻思良久,方才明白过来。当年王浩掠走青冥献给皇上,皇上也不知青冥的身份,只以为是一般民女,若皇上知道了青冥的真实身份,必死无疑。

曹管家见两人沉默不语,便站起身道:“帮主,你身上有伤,今晚就在庄里歇下吧,我这就吩咐人收拾屋子去。”

“不行,城里还有事要处理,我必须赶在城门关之前回到城里。”萧天略一沉思,“曹管家,你派人把听雨居收拾出来,这两天会有客人入住,”萧天想到听雨居正适合明筝和老夫人居住,又转身对翠微姑姑交代道,“宫里的张公公一来信,你就送她们四人入宫。”

交代完这些事,萧天就回到了樱语堂,简单吃些东西,看天色不早,就骑马离开山庄。

一路疾驰,总算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这匹马一路奔波也是累了,进了城就慢下来,萧天想到今日紧要事都已办好,心里无比轻松,奔跑一路,此时饥肠辘辘,便走进街边一家饭铺,吃了些牛肉面饼,马也进些草料,这才又赶路。

再过一个路口,就到莲塘巷。此时已近亥时,巷子里一片寂静。

突然,马腿似被一样东西绊住,马身猛然失去平衡,萧天毫无防备地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他身体刚一落地,一只黑色的布袋兜头罩下来,一个黑衣人抡起一根木棍正敲到萧天脑袋上,萧天身体一软,倒在地上,不能动了。

暗影里几个人蹑手蹑脚地抬起袋子撂到附近一辆马车上,片刻后,马车消失在黑夜里。

次日一早,李宅乱成了一锅粥。先是发现萧天一夜未归。明筝派阿福去城门看了几次,城门前的关卡已撤了。难道是被本家留下了?明筝胡乱猜疑着,有些闷闷不乐。

这时大门外传来敲门声,阿福以为是萧天回来了,头一个跑去开门,却不想进来的是孙启远,他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当家的在吗?”

老管家扶着李氏走过影壁墙一看,来了个东厂的官人,着实吓了一跳。孙启远看见走过来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便说道:“还不快来见过高公公。”说着,转回身对着身后躬身相请,“高公公,请。”

一位体态微胖、慈眉善目的公公走进来,看年纪有四十多岁,手拿拂尘,步履沉稳。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手里举着托盘,红绸盖着。李氏和老管家当年在李府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疾走几步,礼数周全地行礼。两位老人虽然应酬得法,但按捺不住内心的疑惑,不由面面相觑。

高公公身后的两个小太监直接走到两位老人的跟前,李氏看见上面的红绸,似乎一下想到什么,双膝一软,差点给小太监跪下,幸而被一旁的老管家搀住。

“老夫人不必给他们行大礼。”高公公和善地说着,“给老夫人道喜了,你们家明筝姑娘已被孙档头保举入了秀女名册,老身前来相贺,这是礼金,请收下。”

“什么?”李氏惶恐地看着他们,嗓子眼“咯喽”一声,差点背过气去,老管家急忙敲打着她的后背。

“呦,瞧把老夫人欢喜得呦,”高公公笑得很喜气,一抬拂尘,“今日正好是吉日,便带姑娘跟老身入宫候选了。”

“我家姑娘不在家,出远门了。”李氏浑身抖着,语无伦次地编排了个说辞。

“那就屋里说吧,让老夫人坐下缓一缓。”高公公瞥了眼孙启远,孙启远会意径直向堂屋走去。

明筝看见几个人走过来,急忙躲到堂屋一侧的屏风后。他们在影壁前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听到“入宫”这两个字,她脑袋一片空白。皇宫于她,那是远在天边的一个地方,况且她大仇未报,若是进了那个地方,岂不是跟进了大狱一样?

明筝此时已六神无主,萧天也不在身边,如果他在,她还能讨个主意,这可如何是好?

几个人来到堂屋坐下,阿福端上茶盘,伺候着几人茶水。李氏喝过一盏茶,算是缓了过来:“公公啊,我家小女呢,实不相瞒,她已有婚约在身,如若不据实禀告那可是欺君之罪呀。”李氏急中生智想把高公公搪塞走算了。

高公公一皱眉,不满地瞥了眼孙启远。

“老夫人,我问你,”孙启远上前一步,气势汹汹地问道,“你家小女贵庚?”

“一十七。”

“所聘何家?”

“宁府。”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接着走进一人。

宁骑城就像从天而降,他眉头舒展眼含笑意地望着屋里五个呆若木鸡的人。屋里几人看着眼前的宁骑城,只见他身着锦绣华贵的飞鱼官服,腰间佩戴绣春刀,悬挂着锦衣卫金牌,此人往屋里一站,英姿飒爽气宇不凡,把一屋子人都惊呆在原地。

宁骑城一步走到李氏面前,躬身一揖:“小婿拜见岳母大人。”

李氏一听此话,嗓子眼又“咯喽”一声,直接从椅子上滑到地上。两边的老管家和阿福急忙将她搀扶起来,一个捶背,一个抚着胸口顺气。

宁骑城转向高昌波,躬身一揖:“高公公在此,怪在下眼拙,失礼了。”

高昌波微笑凝视着宁骑城,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急忙回了一礼:“宁大人,老身没有冲撞你的意思,只是听宫里传言,皇上有意把礼部尚书张大人之女赐婚与你,可有此事?”

宁骑城冷冷一笑,他一进门遇到这档子事,有些后悔,自己昨日就该把明筝带走。他知道高昌波是宫里主理选秀一事的主事内监,为办好差,他四处广揽美女,孙启远定是为讨好他,而把明筝写入了名册。他与高昌波交往不多,也不好明里驳他面子,只得出此下策,糊弄走他了事,没想到他提赐婚一事,明摆着暗示让他收手。若是常人,是不会同皇上抢女人的,但他不是常人。

“有此事,”宁骑城选了个椅子坐下,为自己斟满一盏茶,一边喝,一边说道,“但是我提了一个条件。”

“哦,有意思,皇上赐婚你还敢提条件。”高昌波感兴趣地寻思片刻,“可是陪嫁规格?”

“比武招亲。”宁骑城平淡地说道。

高昌波抖起拂尘,瞪着眼睛望着宁骑城片刻,突然仰脸大笑,笑到中途突然顿住:“难道这位明筝姑娘……”

宁骑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高昌波转身挥拂尘甩到孙启远脸上:“你小子,招一个武林高手进宫是何用意?”

“不能呀。”孙启远看着眼前这出戏,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正堂上的热闹,躲在屏风后的明筝岂能不知。她转身跑到窗前,从桌边端起一杯已凉的茶水一股脑泼到脸上,一杯水泼下,脑子并没有清楚多少。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宁骑城真的找来了,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为何一直跟着她,难道真让萧天言中了,她那天在上仙阁的狂妄之举让他给盯上了?明筝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昨日在城门,她就感觉有异,有种不祥的隐忧,今日果然应验了,他竟然跑来冒充她的夫婿?此人阴险诡异,十个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若落入他手中,岂不是……

先是宵石哥哥,让她默写出《天门山录》,她能理解他报仇心切,但是萧天对她讲过《天门山录》带给江湖的无端祸害,这样一本书如果经她手再现,再造成江湖纷争,她怎担得起?她主意已定,绝不能复制此书,但若是宵石哥哥来要如何是好?

跑吧,明筝低着头从穿堂跑出,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一趔趄差点摔倒,被明筝扶住,这才看清竟然是姨母。李氏一把抓住明筝的手,把一个包袱塞进她怀里:“儿啊,这是我攒下的细软,快跑吧!”

“姨母,”明筝被李氏一撞,头脑倒是清楚了些,“我走了,你和张伯怎么办?他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两个棺材瓤子,不足挂齿,这也是他的意思,快!听话,跑吧——”李氏把包袱再一次塞给明筝。

突然,眼前伸出一只手夺走包袱。“交给我就行了,明筝跟我走,老夫人,你尽管放心吧。”宁骑城不知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她们身后。

李氏一时愣怔,明筝忍无可忍瞅个空当,“当啷”一声,抽出宁骑城腰间的绣春刀,在他面前划过一道寒光,直逼他的脖颈。

宁骑城一愣,这些年来他身经百战,还不曾有人可以近身夺刀,没想到今日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她这一个动作,不禁让他又想到那日她与头狼搏斗的情景,感到十分有趣,但想到眼前的处境,便耐心地劝道:“你不跟我走,就得入宫。”

绣春刀僵在半空,明筝怒道:“你好生无礼,我与你素无往来,凭什么跟你走?”

“姑娘此言差矣。”宁骑城说着瞅准时机,上手一把抓住明筝手腕。明筝顿感整个手臂一阵酸麻,手被迫松开,宁骑城手腕一翻接过绣春刀,在空中旋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嚓啷”一声,刀已入鞘。“你好没记性,有你这样对待恩公的吗?”

“你要怎样?”明筝知道以自己的武功修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要娶你。”宁骑城唇边一翘,似笑非笑地说道。

“哦,我想起来了,我说看着有些面熟,你原来就是那日从狼群里救出明筝的恩公呀。”李氏一阵惊喜,看着他威武高大的身躯,一咬牙对明筝说道:“儿呀,我看这位相公挺好,既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以身相许也是善事,你就跟他走吧,总比入宫强。”

宁骑城一听此言,立刻向李氏深施一礼:“谢过岳母大人,改日我请人登门提亲,聘金彩礼一并奉上。”

“姨母,你就别添乱了。”明筝几乎哭起来,她怒视着宁骑城叫道,“你想都别想。”

明筝猛然转身,义无反顾地向正堂跑去。

明筝突然出现在高昌波面前,礼数周全地向高昌波行礼,柔声道:“拜见高公公。”

高昌波一手端着茶盏,满脑子在想跟宁骑城争一个女子是否合算,一抬眼看见一位清秀的女子站在眼前。高昌波阅人无数,在宫里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而此女子如此与众不同,便由衷地点点头,一抬拂尘,微笑着站起身向明筝还一礼:“明筝姑娘。”

宁骑城阴沉着脸从后堂跟过来,李氏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两人都一脸惊惧地盯着明筝。这时,老管家端着新茶走进来,看见明筝也愣在当场。

明筝从容地说道:“入宫后,还请高公公多提点。”

高昌波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到宁骑城大受打击的样子,心里很受用,便更加殷勤地说道:“姑娘尽可放心,你是老身带进宫的,自然少不了老身的关照,凡事有老身呢。”

“明筝。”李氏一声哀叹,腿一软,瘫坐在地,老管家放下茶盘,跑来扶她。

“张伯,”明筝转身交代道,“我姨母……有劳张伯了。”

“小姐。”老管家难过地垂下头。

明筝最后看了眼角落里黑着脸的宁骑城,嘴角扬起一个挑衅的微笑。宁骑城左脸抖了几下,在他看来躲入宫中又如何,那个园子也是他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他几步走到明筝面前,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明筝,咱宫里见。”说完,向高昌波一揖手:“告辞。”

宁骑城走后,明筝和高昌波坐一乘小轿离开李宅。

望着明筝离去,李氏顿时昏了过去。老管家慌里慌张地在屋里跑了几圈才想出主意,他喊来阿福:“快,你跑到长春院告诉少爷,家里出大事了。”

萧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头部虽然仍隐隐作痛,但意识恢复了。“我这是在哪里?”他环视四周,看见眼前描金的绸缎床幔,床边小几上摆着香鼎,燃着醒脑的薄荷薰香,一旁高几上摆放着一盆迎客松的石料盆景,地下铺着牡丹花样的羊毛地毯……这显然不是在李宅,萧天越看越茫然。

“公子醒了,快去通禀老夫人。”一个侍女装扮的俊俏女子走到他面前,微笑着看着他,“公子,你醒了。”

萧天想坐起身,被侍女阻止:“公子,不可,小心伤口。”经侍女一提醒,萧天才发觉自己的额头被包裹着,他伸手一摸,是柔软的棉布。

“请问姑娘,我是如何到了这里?”萧天忍不住问道。

侍女捂嘴扑哧一笑:“不瞒公子说,你就要成为府里的姑爷了。”

“什么?”萧天被侍女的一席话惊出一身冷汗,他掀开被子,厉声道,“你家主人在哪儿,领我去见他。”

“公子息怒。”一位白发老夫人拄着拐杖被左右两名侍女搀扶着走进来,老夫人不满地瞪了一眼一旁的侍女,“春花,你太失礼了。”

春花一吐舌头,低头退到一边。

从老夫人身后,走过来一位乡绅,看上去四十出头,面容端正,温文尔雅。他走到床前,拱手一揖,难掩一脸尴尬之色,结结巴巴地道:“惊扰这位公子了,还请公子……”

“还是我说吧,”老夫人举起拐杖很强势地把乡绅推到一边,一个侍女给她搬来太师椅,老夫人稳稳当当地坐下,开口说道,“老身老了,这个坏人我来做,这位公子莫怕,昨夜匆忙把你请到府里,只为一件事,与我家孙女成婚。”

“老夫人,婚配岂是儿戏?”萧天一怒之下,挺身站起来,无奈头一阵轰鸣,不得又跌坐在床上。原本他身上就带着伤,又加上几日奔走,体力有些不济,若不然这个房子岂能把他困住。

“我就是这样被你们请来的?”萧天捂住头上的伤,嘲讽地说道。

老夫人很有耐心地往下说道:“公子呀,自古婚配讲究的就是才子佳人,我家孙女不说万里挑一,也是难得的才貌双全,匹配公子你,那是绰绰有余呀。”

“小姐如此才情,更不应草率行事呀。”萧天越听越气。

老夫人身后的乡绅,一声叹息,道:“不瞒公子,我家小女入了秀女名册,没人再敢登门,老母亲是爱女心切,不忍她小小年纪离家到宫中苦熬,才想出如此下策,得罪公子,请恕罪。”

听乡绅如此一说,萧天顿悟,原来是选秀闹的。又听乡绅口音有些相熟,便抬头仔细看,这一看竟让萧天喜不自禁:“赵兄,你当真认不出我了?”

乡绅听萧天喊他赵兄,更是一愣。本来他进门就一直垂着脑袋,自知道母亲闹出抢婿这出戏,他自感颜面尽失,无言以对。对于老母亲,他也不敢顶撞,万一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更让他忧心。虽然如此,他心里也是存着侥幸,如真抢来个如意的女婿,也是件好事。

家丁拖着麻袋搬进屋,众人解开查看,一看是个如此清雅的公子,全家都乐开了花,老夫人更是喜上眉梢。

而此时,抢来的姑爷竟开口称自己赵兄,他一时有些晕头转向,他急忙上前,走到萧天面前定睛一看,不由大惊:“你……你……萧……”乡绅拉住萧天上下打量,脸上是又惊又喜,低声道:“请公子跟我来书房。”乡绅扶着萧天往外走,路过老夫人身边,他回头道:“母亲,我与他好生相劝。”

“好,好……”老夫人点点头,自信地笑着,“他会同意的。”

两人出了厢房,走过一条长廊,来到一间书房,一进门乡绅反身关上大门。

“书远,真是你?”他死死盯着面前的萧天,突然如鲠在喉,悲戚地问道,“恩师……恩师可好?”

萧天没想到昨夜把他击昏,抢他做姑爷的人竟是父亲的门生赵源杰,他们失去联系多年,他几次进京由于被通缉都无缘与他见面,不想今日以这种方式见面了。见他提起父亲,知道他是一个重情义的人,便不再隐瞒:“家父在被贬路上病逝了。”

“恩师呀!”赵源杰仰头长叹,“可叹恩师,一生淡泊名利,广设教坛,不论富贵寒素,平等待之。没有他老人家,哪有我赵源杰的今天,可恨恩师被小人构陷触怒天颜,被贬离京,弟子未能相送,不想竟是永诀呀。”

萧天听赵源杰说得悲切,心中痛楚再被揭开,不由一阵黯然神伤。自父亲仙逝,他都一直没有弄清楚父亲所犯何罪,竟使一位远离朝堂纷争、一心兴学的国子监祭酒被贬至云贵充军。这个疑问困扰他多年,这次巧遇父亲门生,也许可以一探究竟。

“赵兄,如今可在朝为官?”萧天见他一身家常棉袍,身份不敢确定。

“唉,”赵源杰脸上一红,“说来惭愧,在下如今在刑部,任左侍郎一职。”

“赵兄仕途顺利,可喜可贺。”

“谬赞,惭愧。”

“那赵兄,你可知家父所犯何事被贬吗?”萧天问道。

“怎么?”赵源杰一脸惊诧地望着萧天,“你不是一直伴在恩师身边吗?恩师竟然没有同你说起?”

萧天摇摇头:“家父一直违莫如深。”

“你父亲的案子在当年也算是轰动一时,这起‘诗文辱君案’着实冤枉。那年仲秋,恩师奉旨作《贺表》用于祭月盛典,其上写着‘光天之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等言语,当时贺表交于王振,王振当庭宣读:光天之下,天生僧人,为世作贼……‘圣’与‘僧’相近,‘则’与‘贼’相近,而王振显然故意为之。兄弟,你有所不知,王振这个老贼先前曾是你父亲手下一名教习,一心攀附你父亲被叱责,后犯了事发配充军,为逃避充军才自阉进宫,他逮住这个机会是想泄往日之愤。那日皇上听罢,龙颜大怒,当庭宣布,将你父亲庭杖三十,驱赶出京,发配云贵充军……”说到此处,赵源杰已泣不成声。

萧天面白如雪,双唇紧闭,唇边被牙齿咬出血迹。过了有半盏茶的工夫,萧天颤声道:“家父至死都没对我说过一个字。”

赵源杰疑惑地盯着萧天。

“我知道,”萧天淡淡地说道,“他不愿我报仇。”

赵源杰愣怔了半晌,突然顿悟,转身对着南面双膝跪下,压抑着哭腔倒头就拜:“恩师呀,你对朝廷,日月可鉴!”

萧天俯身扶起他,现在他知道了真相,心里反而轻松了些。看到赵源杰他深感欣慰,朝堂之上,不光只有王振、王浩等弄权忤逆之人,也有像赵源杰一样的忠正之士,秉承一颗赤胆忠心,为朝廷披肝沥胆。

“赵兄,请受小弟一拜。”萧天深深一揖,“我自小远游,家父能有你这样的门生,也是他的福气。”

“说来惭愧,惭愧得很。”赵源杰垂下头。

萧天突然想到眼前之事,脑中闪过一个主意:“赵兄,我结识一户人家,闺房中有几名女子,皆贤淑俊俏,家中老人也想让其中一位进宫,沾些皇家的荣耀,却是苦于进宫无门,还托我从中周旋呢。”

“真有此好事?”赵源杰立刻转忧为喜。

“我看此女顶替你家小女,岂不皆大欢喜。”萧天说道。

赵源杰走到萧天面前,一揖到底:“若果如此,你就救了我们全家了。”

萧天一踏进李宅,便闻到浓郁的草药味,他以为又在给明筝熬药,急忙往厨房走去。老管家从一堆柴火中抬起头,几乎带着哭腔叫道:“萧公子,你可回来了,家里出大事了。”

萧天一愣,自己也就一夜未归,这半日在赵府与赵源杰叙话,能出什么事?

“明筝进宫了,老夫人病倒了,阿福满城去寻你了。”

“什么?”萧天感觉头上又被敲了一闷棍,他一把拉过老管家,“张伯,你别急,你慢慢说。”老管家就把今儿一早出的事原原本本给萧天讲了一遍,萧天听着听着,脸上的肌肉便绷紧了,眼里的焦虑越来越深。

老管家拉着他的手,脸上老泪纵横。

“张伯,你放心,明筝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袖手不管,你把此话捎给老夫人,让她老人家放宽心,我这就出去想办法。”萧天说着,拔腿就走。萧天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把明筝从宫里捞出来。没想到这几日他都在运筹进宫之事,如今还要从宫里捞人。

老管家从后面叫住他:“柳少爷来过,他不便久留,但留下话,让你回来务必去找他。”

萧天来到长春院时,天色已晚,但对于西苑街来说,这一天才刚刚开始。花衢柳陌里,人潮涌动,秦楼楚馆前,车马盈门,满目的歌舞升平,一派的繁华盛景。

长春院门口,已停满华鞍骏马、绸盖马车。萧天择一个树桩拴好马,这马还是赵源杰送他的,他的马也在那夜丢失了。夜晚的长春院徒然增加许多门童,盘查甚严。萧天直后悔没有向柳眉之要一个书牌在手,此时恐怕不好混进去,正犯愁,只见一个白袍少年向自己跑来。

萧天一眼认出,是柳眉之的小书童云轻。

云轻跑到萧天面前,脸上带着微笑,微微地向他点点头。云轻并没有带他进长春院的正门,而是走到一侧,从一个隐秘的小门上了楼。

走廊里飘出阵阵丝竹之声。两人沿着长廊在里面拐来拐去,来到一处场馆,门上悬挂着匾额,上书“天音坊”,云轻停下来,与门前两个门童比画了几下,两个门童一左一右推开朱漆大门。门一开,里面歌舞的声浪和叫好声迎面扑来,一段唱腔飘然入耳,听着顿觉心肺俱舒,好生受用。那曲调委婉绵软,唱词又似是耳熟:

……楼台花颤,帘栊风抖,倚着雄姿英秀。春情无限,金钗肯与梳头。闲花添艳,野草生香,消得夫人做……

此唱段一气呵成,缠绵悱恻,至情至美。再往台上看,萧天不由一声叹,一位青衣花旦,缓抛水袖,翩翩起舞,台上顿时盛开一朵美丽的牡丹花……

后台上乐师以笙、箫、三弦、琵琶合力伴之,突然一声梆板响起,乐声顿消,舞者立时收起长袖,面向观者来了个亮相,柳眉之脸带笑容,气定神闲地上前一步又一次亮相。

台下发出一阵喝彩声。萧天环视四周,看见大堂上座无虚席,此时想找个地方坐下,恐难如愿。云轻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朝他一笑,引着他走过台口,向一边屏风后过道走去。

穿过长长的过道,走到一个房门前。云轻上前轻叩木门,木门打开,开门的是云,云一露脸,话匣子就打开了:“萧公子,快,请进吧,我家公子着急忙慌就等着你呢,也巧了,萧公子来得正是时候,来早了也不得见。”

“闭上你的嘴。”屋里传来柳眉之不耐烦的骂声。

云一吐舌头,溜了回去。

柳眉之靠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盅茶小口啜饮,看见萧天进来,动也懒得动,指着一旁椅子道:“萧公子请坐,我有些累了,怠慢了。”

“哪里,柳公子所唱昆曲,真乃一绝也,”萧天赞道,“宛若天籁之音,怪不得坊间取名‘天音坊’,萧天今日真是耳福不浅。”

“今日不是请你听曲的,”柳眉之脸上忧思深重,“想必你也知道了我妹妹入宫候选的事,我心里慌得很,怕她凶多吉少。”

萧天看着柳眉之,故作不解:“柳公子何出此言?虽说入宫不是什么福事,但也不至于危及生命吧?”

“这事怪我,”柳眉之紧锁眉头,“明筝父亲早年为官,后遭人构陷,那构陷之人就是王振和工部尚书王瑞清,那日祭奠我把真相告诉了她,连仇人的去处都一并说给了她,她……以她的性格,父母之仇是非报不可的,进宫无疑离仇人近一些。”

萧天心头一颤,没想到明筝进宫还有这层隐情。两人相对无言,心头翻滚着种种思虑。

这时,云推门进来,忐忑地请柳眉之示下:“公子,陈老爷和张老爷在门外候着,说是想见你一面。”

“不见。”柳眉之心烦意乱地一挥手,突然又改变主意,他叫住云,“慢着,请他们进来吧。”柳眉之回头对萧天道,“你且藏身里间,这两位都是朝中人,我探探口风。”

萧天急忙起身走到里面帷幔处,藏了进去。

不一会儿,云引着两位锦袍男子走过来,柳眉之起身迎着他们躬身一揖:“不知两位大人驾到,有失远迎。”

“哈哈,柳公子客气了。”其中一位身材略胖,满脸风流,借着扶柳眉之的间隙,在柳眉之手背上摸了一把,嘻嘻笑着,喷出满嘴的酒气。柳眉之脸色滞了一滞,退到椅前。

另一位持重些,稳当地坐到椅上。

“柳公子,今儿张大人学会儿一段新词,来这儿想同你讨教一二。”他转身望着坐在椅上的人,“老兄,你倒是开始啊。”

椅上之人早已按捺不住,摇头晃脑地开始哼起曲调,然后开口唱道:“美人去远,重门锁,云山万千。知情只有闲莺燕,尽着狂,尽着癫,问着他一双双不会传言……”柳眉之跟着附和着,在柳眉之的带动下,两人又是敲桌子又是摔茶盅,好不疯癫。

他们这样折腾时,躲在帷幔后的萧天坐在地上,望着房梁发呆。他的思绪早飞到别处,想着如何从宫里捞人。这可比送人进宫难多了,但是,再难也要把明筝捞出来。

突然,帷幔被拉开,柳眉之出现在眼前,看见萧天锁眉烦闷的样子,当即冷下脸:“萧公子一定不屑与我这种人打交道吧?”

萧天回过神,知他误会了,笑道:“在下是在思虑明筝的事,心里实在是有些急火攻心。”

“你果然有意于她。”柳眉之双眸一闪,冷笑道,“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柳公子……我……”萧天脸上一红,知他误会又加重一层,“我……”

“如果不是你中意于她,如何会这般帮她,罢了,现如今我也不跟你计较这些。”柳眉之沉着脸,飞快地说着,“刚才那两位,身胖之人叫陈斌,唱曲之人叫张啸天,从他们口中我探听出,此次选秀由太后和司礼监王振主持,十日后,所有在册秀女,经过甄选,入住万安宫学习《女诫》,再行甄选后,才行册立嫔位。”

“依你看,明筝在初次甄选中,有可能被淘汰吗?”萧天问道。

“难!”柳眉之直摇头,“虽说内监和稳婆采选严格,但是明筝是高公公领进宫的,高公公在宫里深得王振信任,那些主理甄选的内监和嬷嬷谁不给他这个面子,不要再抱这个幻想了,只能想别的法子。”

萧天站立良久,突然说道:“柳公子,此事就交给我来办吧,明筝于我有恩,我不会见她涉险而不顾。”

“你……有办法?”柳眉之甚是惊异地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凝视着萧天,他觉得这个落魄书生似乎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有办法。”萧天此时无暇顾虑其他,他语气坚定地说道,“你不方便外出,这件事就交给我吧,有消息你让云去家里找我。”萧天一揖手,“告辞。”

萧天仍从隐蔽的小门出来,刚走到马前,就看见一个人向自己跑来,是老管家张有田。老人满头大汗地说道:“家里来了两位客人,口口声声说是你的故友,让我来寻你,其中一位姓赵,叫……”

“可是叫赵源杰?”萧天急忙问道。

“正是。”

“张伯,我先行一步。”萧天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回到李宅,阿福已经回来了,正在堂屋给两位深夜来访的客人奉茶,看见萧天过来,忙道:“萧公子回来了。”

萧天吩咐阿福下去休息,这才反身关了房门,看着八仙桌旁坐着的赵源杰和另一位同样士绅打扮的男子。

赵源杰一脸愧疚,上前道:“兄弟,深夜又来叨扰,真是失礼呀。”赵源杰指着一旁的男子道,“这位仁兄是我好友,姓苏,单字通,苏兄在礼部供职,官拜司务。”

萧天急忙上前行礼:“苏大人,失敬,失敬。”

“叨扰了。”苏通也忙还礼。

三人落座,赵源杰这才说出深夜来访的缘由。原来赵源杰的小女儿赵明露与苏通的家小女苏慧是闺阁好友,两家本就交往过密,又都有年龄相仿的女儿,苏慧上面有三个哥哥,苏通独对小女儿甚是溺爱,此女也是入了秀女名册。赵明露被父亲告知,不用进宫候选,但要随祖母回祖籍躲避一时。走之前,便去向好友苏慧辞行。苏慧得知后就向父亲哭诉,苏通被逼无奈跑去找赵源杰,赵源杰碍于以往情面,便全说了。苏通便哀求好友,无论如何带他见一见萧公子。

萧天一听,原来为这事,便问道:“赵兄,兄弟有一事不明,按往年惯例,选秀女多出于江南,民间的居多,今年如何朝臣的女儿也被列入秀女名册,而且不是少数?”

“唉,”苏通叹口气,压低声音道,“为了凑数呗。”

“你不看这些天,城里大街小巷嫁女的有多少。”赵源杰眼中露出怜惜之色,“在家都是心头肉,进宫就变成了刀俎之肉了。你有所不知,宫里太监比宫女都多,宫规森严,进去一辈子都出不来了,老死在里面。”

萧天眉头一皱,瞬间又想起明筝,怎不让人忧心。他大致也知道了两人的来意,便站起身直截了当地说道:“两位兄长,事不宜迟,我这就去跑一趟。这几日你们在府里静等音信。”

赵源杰和苏通交换了下眼色,两人都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苏通一激动,一下子跪到地上,萧天忙上前去扶,苏通几乎哽咽道:“萧公子呀,你真是救了小女一命了,小女从小被溺爱,不知天高地厚,宫里那种地方,岂是她能待的?前几天她母亲讨了个方子,说是服了,可以变黑,过不了甄选的关,小女服了,上吐下泻,差点把命丢了。”

萧天听到此话,脑中就像过了一道闪电,把面前混混沌沌的视野瞬间照亮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是何方子?”

“一个游方和尚骗人的,说是可以易容。”

苏通说着一阵摇头苦笑,一旁的赵源杰也是唉声叹气。三人又说了会子话,萧天再三安慰他们,说好见面的时间,两人便起身告辞。

萧天送两人出了李宅,目送两匹马消失在黑夜里,他立刻转身,拉出自己的马,向阿福交代了几句,便直奔瑞鹤山庄。

一路顺畅,只有出城门时费了些周章,所幸萧天带着李漠帆安插在东厂一个叫李东的百户给的令牌。萧天思谋着林栖和盘阳这两日也该到了,都在山庄就好办了。

到山庄时已接近四更天,门楼守夜的庄丁看见帮主深夜赶到,不敢耽搁,迅速跑到前院把曹管家叫醒,曹管家一边整理着有些凌乱的衣袍一边跑到萧天面前。

“帮主,深夜到此,可是有要事?”

“你速去把林栖叫来,我在言事堂等他。”萧天说着转身走向樱语堂,很快消失在暗夜里。

“究竟是何事呀?帮主面色如此难看……”曹管家琢磨着转身向前院林栖的住所跑去。

溶洞里只燃了零星几根火烛,被四周巨大的黑黢黢的洞穴觊觎,显得异常的诡异。萧天疲惫地靠到太师椅上,脑中重新思考着那个一闪而过的主意,仍然忍不住有些忐忑。

一阵脚步声传来,从石壁入口跑过来几个人,是曹管家、林栖、盘阳,他们走到萧天面前刚要行参见之礼,被萧天阻止,萧天让其他人退下,只留下林栖。

“林栖,你师父传给你的百香转筋散,还有吗?”萧天急切地问道。

林栖看主人这次回来与往日不同,一身肃杀之气,估计发生了什么大事,忙格外小心地回答:“有,一直带在身上。”

萧天一听此言,长出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一路风风火火赶来就是担心这个,因为制作此丹的药材只有檀谷峪深山峡谷里有。心情一放松,这才顿感周身酸痛,他缓了口气问道:“有多少?”

“在我背囊里还有一瓶,大概有十几丸。”林栖说着,不由好奇主人此时问百香转筋散何用,难道他又需要易容,“主人,是你要服用吗?我这就去取。”

“不是我用。”萧天顿了一下,略一沉思,吩咐道,“你去把翠微姑姑和那四位姑娘叫来,我有事与她们商量。”

“是。”林栖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去。

一炷香工夫,翠微姑姑打着哈欠走过来,身后跟着的四位姑娘看样子也不清醒,个个睡眼惺忪的模样。萧天吩咐她们都坐下,然后说道:“这个时辰叫你们来,是事出有因,事情有变化。”

“哦,”翠微姑姑一下清醒过来,“难道进宫之事有变?”

“进宫不变,只是方式要变一下。”萧天平静地看着座上几位姑娘,她们此时全都盯着萧天。

“四位姑娘中要挑出两位,随我进城,一位到赵府冒充赵府小姐赵明露,一位到苏府,冒充苏府小姐苏慧。”

“是这样,吓我一跳。”翠微姑姑拍了下胸口,点点头道,“还是君王考虑周详,真要是以瑞鹤山庄之名送去四位秀女,确实有些不妥,这样一来起码不会引人猜疑。”

“这只是其一。”萧天说道。

“还有什么?”翠微姑姑瞪大眼睛问。

“还有一事有些麻烦,我要从宫里秀女中捞一个人出来。”萧天尽量放轻松地说道。

“君王,从宫里捞人?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是青楼呀,交点赎金就能领走,那可是皇宫呀!”翠微姑姑惊讶地站起身道。

“我知道是皇宫。”萧天面色冷峻、目光深邃地望着众人,“我已有办法。”

“有何……办法?”翠微姑姑瞪着萧天。

“四位姑娘入宫候选,经过初次采选后,入住万安宫。四位姑娘要在万安宫里找一位名叫明筝的秀女,并在她不知的情况下,让她服下百香转筋散,这事就算完成。”

“百香转筋散是易容之物呀。”翠微姑姑长在檀谷峪,她如何不知这百香转筋散,“此丸药药性古怪,它会因服药之人体内温寒不同而改变,最是让人无法预见,有时使人面部瘀青肿胀,有时又会使人脸部溃烂,简直就是毁容呀。即使药效只有月余,一月之后自行修复,但也会有后遗症呀,如何能用在秀女身上?”

“现如今,别无他法。”萧天说道。

“哦,”翠微姑姑恍然大悟,“你是想让那位明筝姑娘因面容丑陋被淘汰出宫?”

“正是。”

“主人,”林栖上前一步,眼中冒着怒火,“就是那位看过《天门山录》并能倒背如流的姑娘吗?主人对她真是够上心啦,青冥郡主还没救出来,倒是先救她了。”

“闭嘴。”萧天瞥他一眼,“那日的教训还不够吗?”

林栖脸上肌肉一颤,一脸不服但迫于萧天的威严只得暗压怒火,退到一边。

翠微姑姑冷眼望着主仆两人,心里敲起鼓,她以为萧天马上会给解释,等了半天不见他开口,便心怀不满地问道:“君王,这位明筝姑娘又是谁?”

萧天沉吟片刻,看出翠微姑姑目光中隐含的敌意,温和地一笑道:“不瞒姑姑,这位明筝姑娘是家父故友之女,此番进京才得知她父母已亡,本想领来山庄小住却出此变故。此女有奇秉天赋,她机缘巧合看过那本奇书《天门山录》,正因为此,她留在宫里对咱们极为不利,王振和宁骑城一直在煞费苦心四处寻找《天门山录》,如若让他们得知明筝姑娘有其禀赋,必下黑手。”

“原来如此。”翠微姑姑略一寻思,把明筝姑娘控制在自己手里确实更周全一些,遂点点头,“好吧,就按君王的意思办。”

这时,座上的绿竹姑娘风轻云淡地提出一个问题,把大家都难住了:“君王,翠微姑姑,我们众姐妹都没有见过这位明筝姑娘,想必秀女来自各地人数众多,保不齐有重名的,我们如何才能知道谁是明筝姑娘?”

“这个……”萧天突觉脑袋又似被重物狠击了一下,顿时“嗡嗡”直响。一路上他只想着使何计谋,却把这个问题忽略了。

座上的另三位姑娘此时打开了话匣子,一个比一个主意多。“我知道,写个告示认姐妹……”“麻烦,只要晚上睡觉时挨着床铺问就行了……”“不如拿银子给女官,让她看名册指认就成了……”众人叽叽喳喳嚷成一片。

“呸!”翠微姑姑恼得一头火气,她大声叫道,“你们以为宫里是戏园子,任你们兴风作浪。我告诉你们,宫里大小阎王多了去了,你们到那里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就算本事。你们记住一条,不管遇到何事,一个‘忍’字,另外还是一个‘忍’字,记住没有?”

四位姑娘急忙点头称是。

“君王,你倒是把明筝姑娘长什么样给她们交代清楚些呀。”翠微姑姑看着萧天。

萧天被这群女人吵吵得眼冒金星,他点点头道:“我说一下明筝姑娘的特征。”萧天脑子里浮现出明筝的模样,那么清晰,似乎就在眼前,但是他却无法用言语说出来,他脸憋得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地说道,“清秀,聪慧,对了,这点可以帮上你们,她是一个异常聪慧的女子。”

翠微姑姑听萧天说完,叹口气:“这两条,你等于没说。”

萧天一愣,不解地望着众女子。

“是呀。”四位姑娘一起起身,向萧天一福,一起回道:“君王,我们……哪个不清秀,哪个又不聪慧呢?”

“这……”萧天捂住额头,头都要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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