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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贡院风波

萧天和明筝回到上仙阁已是四更天。两人不想惊动旁人,偷偷潜入园中,回到畅和堂。明筝急于给萧天包扎伤口,点燃了灯烛,这才发现萧天嘴唇发青,面色憔悴。萧天催促明筝回杏园,明筝不肯,萧天此时体力不支,跌坐到床榻上。

明筝急忙扶萧天躺下,这才看清那只受伤的手臂已肿成碗口粗,血迹浸透了半只衣袖。明筝心里一阵阵痛,不停地骂着自己,如此连累萧天。明筝伸手去解他衣襟,被萧天挥手拦住。明筝眼里的泪顺着脸颊掉下来,她一边擦脸上的泪,一边怒道:“萧天,你有本事起来,咱再打一架,起不来便要听我的。”

明筝说完,解开系在他手臂上的布片,用力撕下衣袖,发现他半个胸膛都染上血迹,明筝把他上衣整个撕下来。由于用力过猛,触到了伤口,萧天额头上、胸口上冒出大颗的汗珠,但他任由明筝折腾,不再说话,泰然处之。

明筝端来铜盆,绞出一条汗巾,看着伤口不由手抖心也抖,由于紧张毛手毛脚的,几次触到伤口,萧天痛得倒吸几口凉气,弱弱地说道:“你在家杀鸡也这样吧。”

明筝忙得一头大汗,根本没听见他嘟囔了啥。她用汗巾把萧天的脸部和胸口擦拭干净,便跑到案前,在几个木匣子里翻找,心想萧天在江湖上行走,屋里怎会没有几样像样的疗伤丹药。果然找到几样疗伤的膏药,她拿出几个小瓶一一看过,找出止血散和跌打丸。

明筝高兴地抱着这些宝贝回到床前,拿止血散给萧天的伤口上了药,从瓶里取出一颗跌打丸塞进萧天嘴里,又从一个小红瓶里取出三粒红彤彤的丸药塞进萧天嘴里。萧天抬起头张嘴想问一下,被明筝灌进半盏茶水,便将药咽了进去。

萧天咳了半天,问道:“你给我嘴里塞了什么?”

“都是疗伤的,放心吧。”明筝很有成就感地说着,又自作主张把萧天头上的发髻给松下来,给他盖上被子,轻拍了一下道,“你睡吧,我守着你。”

“你回吧,你在我屋里,我实在睡不着。”萧天催道。

明筝不理他,她实在是累了,趴到床边便睡着了。

萧天看看他手臂上的伤口,嘟囔了一句:“你给我抹的什么呀,这哪是止血散,唉,还好,幸亏没给我抹上驱蚊虫的绿松膏。”萧天也是疲累至极,不多时便也睡着了。

次日一早,李漠帆手里拿着一张名帖走进畅和堂,进门便闻到浓重的药膏味道,他心里一惊,疑心晚上帮主又私自出去了,显然受了伤,抹了药膏。他匆匆拐到偏房卧室,便看见明筝趴在床边,萧天躺在床上,两人皆呼呼大睡着。

李漠帆站在门边,假意咳了几声,里面的两人纹丝不动。李漠帆便直接走到明筝身边,晃醒了她。明筝睁开眼睛一看,是李漠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吓得跳起来,忙查看萧天的伤情,看到萧天气息平稳,依然睡得很沉,便放了心。

“丫头,出了何事?”李漠帆盯着萧天受伤的臂膀问道。

明筝伸了个懒腰,拉着李漠帆走出偏房,来到正堂,道:“帮主受了点伤。你别打扰他,让他多睡会儿。”

“在哪儿受的伤?”李漠帆指着明筝问道,“你昨晚也跟着去了?”

“对呀,没有我怎么行。”明筝大咧咧地说道,“不过,我已经给他服过药了。”

“你给帮主服了何药?”李漠帆不放心地追问道。

“这个,还有这个。”明筝把桌上的药膏和丸药让李漠帆看。

“你还给他服了这个?”李漠帆拿着红瓶子问道。

“对呀,三粒,让帮主补补身子。”明筝说道。

“我的姑奶奶呀!”李漠帆苦着一张脸,直摇头。

明筝瞅着他古怪的表情觉得很有趣,看见他手里的名帖问道:“是谁要见帮主?”

李漠帆一愣,看着明筝一笑道:“是给你的,一大早,柳公子托人跑来找我,说是给你姨母办了场法事,让你务必去。”

“哦,”明筝夺过名帖,不满地说道,“给我的,你跑到帮主这里干吗?难道还要让他过目,应允了我才能去吗?”

“你如今是帮里的人了,不比从前,当然要向帮主请个示下了。”李漠帆说道。

“不行,这两天不要打扰帮主休息,”明筝嚷道,“这点小事还用麻烦他?我去便是了,不要告诉帮主。”明筝拿着帖子,鼻子里氤氲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再仔细看名帖,是一种描了暗纹的名贵纸张,好生奇怪。帖子上只有一个地址,并注明了戌时到。

明筝看着宵石哥哥给她送的这个帖子,粗略地推算一下,从姨母去世到现在应该是到了三七,是个大日子,怪不得宵石要做法事。看来自己也要准备一下。明筝想着心事回到杏园,郭嫂正在清扫院子,看见明筝好生惊讶,问她什么时辰出的门,明筝只推说赏花去了。她心里一阵嘀咕,昨夜她给她点的穴道,她是怎么解开的,直叹息自己真是学业不精呀。

明筝在杏园昏昏沉沉睡了半日,待睁开眼睛,日头已落下,她特意穿上以前的衣裳,上面的小衣选了白缟绫绸的,下面穿了件青色的百褶裙,她希望在法事上姨母可以看见她。她把自己收拾得十分清爽,就去厨屋草草扒了几口饭,对郭嫂推说赏花,溜出了杏园。

宵石帖子上的地址是东竹街马戏坊子。明筝出了上仙阁便向一家油坊的伙计问路,伙计便给她指了指路径。明筝谢过,便急匆匆地走了。

东竹街很远,找到这条街颇费了周章,但是马戏坊子却好找,这条街几乎人人皆知。街边茶馆的一个伙计告诉明筝:“那是一个域外的波斯人开的马戏团,不仅有驯马,还有老虎、豹子等猛兽,有趣得很。不过,今日倒是没听说有马戏,他那个园子今日有念佛修忏会。”

明筝听后有些茫然,帖子上写的确实是马戏坊子,难道那伙计所言佛会便是宵石哥哥所说的法事?明筝抬头看了看眼前一片房子。此时夜幕低垂,路边各户已开始掌灯。一些人神情专注地从明筝身边走过,向前面园子走去。

这些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有些低声交谈着,有些沉默不语。明筝索性跟上这些人。院门很窄,过了院门,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一张大棚占了半个园子,大棚后面还有几间厢房,一个院子。园子四处摆放着奇花异草,花香奇异。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虎啸,吓了明筝一跳。她顺着声音走到大棚的背后,看见几个巨大的铁笼,一只虎卧在那里,似是人们吵到它,它仰头长啸了一声,吧唧了下嘴巴,又卧下了。另两只铁笼里,一个空着,一个蹲着三只猴子。令明筝惊异的是,来来往往的人丝毫不惊奇,似是习以为常了。

明筝正觉得稀罕,突然听到身后两人的对话。

“云,别怕,你不是它的菜,据说它一顿吃三只羊。”

“阿福,这里太瘆人了,你怎么跑到这里念佛呀?”

“咱只是用这个场子,跟马戏老板租的地,听说马戏老板有了银子就不好好排马戏了,天天逛青楼,你说好笑不好笑。”

明筝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瞧,叫道:“阿福……”

阿福穿着一身周正的袍服站在那里半天才认出明筝,由于这些天明筝总是衣着男装,猛然面对一个灵秀无比的妙龄少女,阿福便没认出来。倒是一旁的云早就看出,云还是一袭白袍,惊讶地盯着明筝道:“明筝姐姐,真是你……”

“你们俩怎么在这里?”明筝看着他们在一起有些不可思议。

“是这样,”阿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道,“我前两日在街上遇到云,跟他说了如今在上仙阁做事,云请我喝茶,我便对他说起我在这里念佛,他也想跟着听听,我便带他来了,不过,他还不是信徒。”

“你来这里念佛?”明筝诧异地看着阿福,如若不是遇到阿福,她还不知道这处隐秘的场地竟然是白莲会的堂庵。明筝越想心里的疑虑越重,难道宵石哥哥也是信徒?不然,他为何约自己来这里?

“明筝姐姐,你如何也来这里?”云好奇地问道。

“哦,我是听一个朋友提起,过来看马戏的,没想到没有马戏看了,好吧,你们进去吧,我去那边看看。”明筝急于摆脱他们,云跟了几步,看明筝一路小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便不再追了,阿福跑来拉住云进了大棚。

明筝长出一口气,在一株花草后面探出头,看见两人确实进了大棚便走了出来。她溜到大棚里面,远远看见人群涌动,人们手持蜡烛,嘴里念念有词。前方木台上端坐着一个一身白袍的男子,此人全身皮肤金光闪闪。人们痴狂地望着木台,嘴里不停地念着经文,声浪一波强过一波。明筝从人群里艰难地走过,试图找到宵石哥哥,但是走了一圈,出了一身大汗,也没找到他。

明筝被声浪冲得头晕眼花,便想退出去凉快一会儿。正在这时,一个白袍男子走到她面前,拿出一个名帖交给她,明筝莫名地接住一看,与她早上拿到的名帖一模一样,都是那种描着暗纹熏了香的。明筝抬头看来人,来人伸手相请道:“姑娘,请吧。”

“是我宵石哥哥派你来叫我的吗?”明筝不放心地问道。

“正是,他在后院里。”来人说道。

白袍男子在前面引路,明筝跟在后面,两人走出大棚,沿着一侧小径向后院走去,一路上花草的奇香熏得她有些昏昏欲睡。进了院门便看见院里也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铁笼,光线太暗,看不清里面为何兽种。明筝转回身,再找那个引路的白袍人却不见了。

“喂,有人吗?”明筝感到如芒在背,四处空无一人,铁笼里有莫名的兽类蠢蠢欲动并发出了粗重的喘息声,明筝心里一惊,待要转身便看见从一侧突然蹿出几个白色身影,明筝来不及跑,便被一张大网兜头盖住。明筝倒在地上死命挣扎,大叫:“宵石哥哥,宵石哥哥,救命呀,来人呀……”

明筝被人拖着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来,接着耳边听到打斗的声响。明筝翻身坐起,看到这边几个白袍人正与一个戴斗笠的黑衣人打到一处。黑衣人左手持剑,剑法犀利,瞬间便把几个白袍人逼到近不了身。明筝再一细看,黑衣人右臂耷拉在身侧,似是受了伤。明筝一阵惊喜,看身姿像是萧天,只不过他左手持剑唬住了她。

“我在这里。”明筝兴奋地叫道。

萧天持剑跃到近前,剑刃挑破兜住明筝的大网,明筝迅速挣脱出来,萧天拉着她便往外跑,沿着小径,跑到大棚前,萧天拉着她进了大棚。里面依然人群涌动,念经的信众陶醉在极乐世界,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到来,两人躲到暗影里。

萧天扔下头上的斗笠,迅速解开夜行衣的衣襟,由于不习惯用左臂,对明筝道:“别愣着,帮我脱下。”明筝这才如梦方醒,她上前毛手毛脚拉开萧天的外衣,顺着他受伤的右臂拉下衣裳,萧天把黑色夜行衣团成一团,塞进脚下杂物堆里。他里面穿着灰色的袍服,整理了一下,拉着明筝挤进人群里。

两人刚坐到人堆里,从外面便跑进来几个白袍人,他们跑进人群里四处寻找。明筝抬眼看着他们,眉头紧锁,她到此时都不知发生了什么,明筝问道:“帮主,你是怎么找来的?”

“记住,在外面还是叫我萧大哥,”萧天眼睛盯着那几个白袍人,看他们一路走出人群,才回过头说道,“我一醒,老李便对我说了名帖的事。我想想不对劲,便决定过来看看。”

“这里是白莲会的堂庵,那些白袍人为何要抓我?”明筝大惑不解,“我与他们无冤无仇,根本不相识。”

“是很奇怪。”萧天看着明筝,“你见到柳眉之了?”

“没有。”明筝突然想起来,“这一定是他们冒宵石哥哥之名引我来的,对了,回去问问宵石便可清楚。”

萧天蹙眉陷入沉思,明筝扭头看着他,惊讶地叫道:“哎呀,不好,你……流鼻血了。”明筝急忙从衣裙上撕下一片布去擦萧天的脸。萧天抬起头,把布塞进鼻孔。

“拜你所赐,”萧天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到底给我吃下多少红参丸呀?”

“什么红参丸?”明筝不知他在说什么。

“明筝,”萧天沉下脸很严肃地看着她,明筝一惊,心想这次恐怕又要挨训了,只听萧天说道,“我想了想,你学艺不精,又极不安分,作为我兴龙帮手下,以后绝不能放任自流,”萧天看了看明筝身上的衣裙,“以后跟着我,不可以再穿女装,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我怀疑这次白莲会的人对你动手,与《天门山录》有关,你如今是一本活的天下奇书,打你主意的人很多,不可再暴露自己。”

明筝惊讶地看着他,但听到以后要跟着他做他的小厮,又很不服气:“你凭什么要我做你的小厮?”

“你若能打败我,我便做你的小厮。”萧天说道。

“那你若教我剑术,我便同意,我愿天天服侍你,可好?”明筝嬉笑着说道。

“这个要征求你隐水师父的示下,她若同意,我便教你。”萧天说道。

明筝叹口气,何年何月才能见到隐水姑姑呀,便打消了这个念想。大棚里的仪式似是要结束了,一些人站起身往外面走。萧天拉住明筝也站起身道:“跟着人群最安全。”两人低着头,混进人群里默默向外走去。

在门口遇见几个持剑的白袍人东张西望似在寻人。萧天拉着明筝在人群的裹挟下,顺利地出了院门,来到大街上两人才松了口气,也不敢再停留,匆匆走回上仙阁。

翌日晚间,明筝和郭嫂正坐在杏树下用晚饭,萧天一身夜行衣出现在门口。郭嫂急忙跑进了厨屋,拿来一副碗筷。萧天坐下便吃起来,明筝眨巴着眼睛仔细端详萧天:“帮主,一会儿要出门吗?”

“是。”萧天点点头,看到明筝今日换上了男装,打扮成少年郎的模样,很满意地说道,“多吃点,恐怕要熬夜。”

“我今日睡了一天,精神很足。”明筝笑着说道,又看看萧天依然垂着的右手臂,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没有。”萧天看着明筝道,“哪能好得这么快,没有十天半月好不了。”

“那你还要出去?遇到危险怎么办?”明筝急了,想到昨夜他左手持剑虽也能战,但毕竟遇到的都是些宵小,不是强敌。

“不是还有你吗?”萧天左手端起粥碗,喝了一口。

明筝一听此言,瞪大眼睛,这话从萧天嘴里说出来太古怪,他的话怎么听都让人起疑:“帮主,你如此看重我,着实让我感动,你真觉得我能担起重任?”

“这次你一定行,走吧。”萧天说着站起身,不容她多想,便拉着她走出杏园。

外面皓月当空,凉风拂面,明筝脑子方清醒了些,想到那日在陈斌府邸失手,难道还是去陈府探听?明筝回头看着萧天,他一个闷嘴葫芦,一点口风也不给她透,生生急死人了。明筝实在忍不住,问道:“帮主,咱们这是去哪儿?”

“到地方便知了。”萧天默默赶着路,一路走得飞快,明筝几乎是小跑着才勉强跟得上。

穿过几条街道,街上行人渐渐稀少。明筝认出那天来的那条巷子,果然又来到陈府。萧天走到陈府对面便停下来,他左右张望,找到一户人家的柴垛,纵身跳了上去。

明筝站在下面看着萧天,只见萧天在上面向她招手。明筝满心疑惑,看了半天,不见萧天下来,只好自己爬上去。看着萧天纵身一跃便上去了,轮到她便无比艰难,还不能踩塌了柴垛,最后还是萧天在上面拉了她一把,她才爬上去。

“你跟隐水姑姑都学了什么?”萧天一脸嫌弃地问道。

“我跟我师父一年四季四海游历,你不知我师父身世凄惨,她与亲人失散,一直在寻找。”

“怪不得,你这个师父徒有虚名。”

“你不准说我师父她老人家。”明筝不满地说道。

“不说她,来,看看这个。”萧天一指眼前陈府的大门道,“今夜便在这里扎营了,这叫守株待兔。”

明筝坐到萧天身边,看着对面陈府的大门问道:“谁是兔子?”

“谁来谁是兔子。”萧天道。

“难道咱们要抓兔子?”明筝侧脸看着萧天,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别问了,一会儿你照办即可,等着吧。”萧天说着伸出左手抓住一根粗大的柴火棍,在手里掂了掂,放回身边。

明筝双手抱膝看着对面陈府,里面隐约透出些光亮,但是大门紧闭,四周寂静无声。偶尔路上跑过一辆马车,也有单骑疾驰而过,只是一个行人也没有。

“难道咱们便一直这么等着?”明筝问道。

“不然呢,你想怎样?”萧天问道。

“我……”明筝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地一笑,往他身边靠了靠说道,“我怕我睡着了,耽误了大事。”

“你不是说你睡了一整天吗?”萧天问道,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正色道,“我可是一早便出去了。”

“你去哪儿了?”

“我去长春院见柳眉之,问他可是找人给你下名帖,他说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萧天略一沉思,“我到此时也弄不清昨夜的事,一团乱麻。”

“但是有一点很清楚,他们是白莲会的人。”明筝道。

“你为何如此肯定?”萧天问道。

“你知道昨夜我遇到谁了,阿福和云。”明筝说道,“我曾在上仙阁的后厨,看见阿福读一本册子,他说是佛经,我粗粗翻看了几页,便知道那本册子是白莲会的宝卷,这宝卷在《天门山录》中也有记载,所以我一看便知道了。阿福在几天前曾遇到云,便带着云去了堂庵。”

“原来如此。”萧天紧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明筝托着腮帮,眼皮开始打架。耳边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明筝急忙瞪大眼睛,看见由西面跑过来一匹马,明筝急忙以手肘触碰萧天,萧天压低声音道:“嘘,看见了。”

一骑慢慢靠近陈府,马上之人在远处下了马,把马拴到一棵树上,便小心地向陈府走来。那人敲开大门,与府里人低语几句,便进了院子。

萧天把手边的柴火棍塞进明筝手里道:“行了,来了一个兔子,走吧。”明筝握着柴火棍不明就里,她看着萧天问道:“你让我做什么?”

“一会儿,这家伙出来,你拿棍敲昏他,从他身上找到试题即大功告成。”萧天轻松地说道。

“原来,你带我来,便是做这个的,”明筝又气又好笑地问道,“那你呢?”

“我给你望风。”萧天煞有介事地说着,用左手臂携着明筝跃身从柴垛落到地上,“走吧,在那匹马后面等着。”

萧天和明筝快步跑过小巷,来到那匹马跟前,那匹马看见两个陌生人,不安地晃着尾巴,打着响鼻。萧天拉明筝到一处围墙的暗影里,他看了眼明筝问道:“你抖什么?真的害怕?”

“不是,我头一次……”明筝止不住颤抖,“头一次打家劫舍。”

“姑娘,没人逼你做绿林好汉。”萧天道,“我之所以让你出手,是怕我一不小心失手,弄出人命来。”

“哦,”明筝点点头,很自信地说道,“我明白了,这个我行,不管怎么说我也是跟着隐水姑姑学了六年艺,对付一个书生还是可以的,你不用出手了。”明筝说完,回头看萧天靠在围墙上一副玩味的模样,这才回过味来,着实恼了,“你也太小看人了!”

“不是,”萧天看明筝生气了,便笑着说道,“我不是受伤了吗?”

突然,听见大门“吱呀”响了,一人跑了出来。那人跑到马前,去解拴马的缰绳。明筝举着柴火棍走出来,抖着手比画了半天,站在暗影里的萧天向她挥了两次手,明筝咬咬牙,一闭眼,结果柴火棍落下,敲偏了。

那人猛地回头,脸上的横肉抖了几下,叫了一声:“有贼,有贼呀……”看来这下太轻了,明筝抡起柴火棍又使劲猛敲一下,这一次正打中脑壳,那人歪歪扭扭倒了下来。明筝举着柴火棍看那人的反应,只听身后萧天说:“好了,不需要再敲了,翻他的衣袍。”

明筝扔下柴火棍,扑到那人身前,在衣袍里乱翻一气,竟然真从衣襟里翻出几页宣纸。萧天走上前,查看了一下地上的男子,往他嘴里塞进了一个药丸,便拉住明筝飞快地离开了巷子。

“你往他嘴里塞了什么?”明筝一边跑,一边问道。

“清脑丸,只需一炷香工夫,他便会醒来。”萧天道。

明筝把手中的宣纸交给萧天,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男子是来取试题的?”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萧天拐到另一个街区,借着屋角透出的光,匆匆扫了眼宣纸,便折起塞进衣襟,对明筝说道,“果然不错,是试题。”

“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明筝急了。

“好吧,看在你今天有功的分儿上,告诉你吧,”萧天笑道,“我是猜的。”

这日春光大好,上仙阁后院的园子里聚满出来赏景的客人,大部分都是先期进京、等候应试的举子。萧天领着明筝也混迹在里面,明筝今日特意穿了件白色小褂,与萧天的白袍相得益彰,更像足了跟着主家的书童。

举子们三三两两或聚在水池边赏鱼,或在水榭里围着石桌对弈。一些人见面寒暄过后,免不了闲谈几句,从时局聊到京师,从诗书礼易聊到花街柳巷,又从闺阁闲情聊到诗词谜语。

明筝跟着萧天听着那些酸腐的调调简直无聊至极,拣个空想溜之大吉,被萧天捉住:“你去哪儿?”“我想回杏园睡觉,这些个老夫子太没趣。”明筝打了个哈欠,这时她认出举子里有个熟悉的面孔,片刻后想起正是在进京的客栈中遇到的李春阳,不由兴趣大起跟了过来。

此时李春阳正站在举子中间侃侃而谈:“诸位可曾听闻,今年主理贡院会试的是礼部尚书张大人,听说会试题目已由国子监陈祭酒提交给贡院,现在万事俱备,便等贡院开考那日了。”

众举子一阵感慨,一位举子道:“朝廷内建太学以储天下之英贤,外设府州县儒学以育民间之俊秀,你我赶上好时节,定要在此大展宏图。”众人纷纷点头,十年寒窗苦,到如今离成功还剩一箭之地,是金榜题名还是淘汰回乡,便要见分晓了。众人无不感慨。

这时,一个举子说起一件事:“我一个同乡,连考了三次才中了举,今年也来参加会试,只是家里清贫,凑不齐盘缠,只得担着一扁担菜刀来赶考,我今日出门在上仙阁门口遇到他,我一眼便认出他。”

李春阳一听,忙问道:“你那同乡可是叫张浩文?”

那个举子点点头,另一个举子一脸不满地说道:“怎可如此埋汰读书人,贵省在京城难道没有会馆吗?怎么也不募资接济一下,最起码提供个食宿嘛。”

“你真是书生意气,”李春阳接过话题道,“各省大府的会馆早已人满为患,怎么会轮到他,再说,此次会试皇上要亲自御阅,多大的荣耀呀,只要能动的举子都跑来了,再加上有点身份的都要带三五随从甚至更多随员,住宿都成问题,谁还顾得了这个?”

明筝拉着萧天便走,萧天问道:“你拉我去哪儿?”

“我认识那个书生,”明筝说道,“走,去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拐上大街,走到上仙阁前门,果然看见一个卖货郎,地上摆着一副卖货的货挑,挑子后面坐着一个青年男子,此时正埋头看一本书,根本没留意货挑面前的生意。

“买把刀。”明筝说道。

张浩文的目光从书页上转到面前的人身上,只见一个白衣书童微笑着看他,张浩文脸一红,道:“小哥,要买刀?”

“嗯。”明筝一笑,心想他一定不记得自己,而且自己这身打扮也着实难辨。没想到张浩文面露疑惑,眼睛紧盯着她,似是犹豫起来,看了半天道:“小哥,好生面善,似是在哪里见过。”

“哦?”明筝瞥了眼萧天,看到萧天用眼神阻止,便不敢再说下去。萧天走上前,他看出明筝有意帮扶,便说道:“这上仙阁的老板是我兄弟,他们正缺伙计,你可愿意帮个忙,既可以挣个盘缠,也有歇脚和读书的时间,你看可好?”

张浩文这才明白是遇到了好人,他们有意要为他解困,如此好意岂有不领之理,不由急忙起身一揖到地道:“谢谢两位公子。”

张浩文跟着萧天来到茶楼里,萧天嘱咐了李漠帆几句。李漠帆点点头,领着张浩文去账房支取银子去了。

翌日众举子便发现张浩文到了柜上记账,知是掌柜的善举,甚是欣慰。李春阳和几个相熟的人从后院过来与张浩文打招呼。

他们正高兴地闲谈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中年人,相貌猥琐,衣冠不整。他盯着张浩文看了片刻,突然走上前,双手按着柜台大声道:“奇遇呀,张兄弟,你可还认得我?”

张浩文凝视片刻,忽而想起,是进京路上客栈遇到的同道之人,忙从柜里出来,问道:“老兄,你何日到此地?”

李春阳也认出此人,当时在城外那个小客栈,他们有缘相遇,如今又在上仙阁聚齐,真是缘分呀,便开口道:“陈文达,你可还认得我?”

陈文达看到李春阳,更是既兴奋又心酸,抱住他的手臂掉起眼泪,便把自己的遭遇讲了出来:“那日一别后,我便来到京城投奔一个远房亲戚,但找到街巷门牌,那户人家早已搬走。不得已便投奔会馆,但会馆已满,无奈投到一家名为‘状元店’的客栈,此店掌柜黑心,见投宿的人多,便涨了银子,我一怒之下辞了店,又辗转几家,俱不满意。在此间流连之际,被东厂的番子抓进了牢里,在里面关了几天,饿了个半死,挨了两顿鞭子,后来他们翻看行李,看到我携带的考箱、文房四宝和一应身份文书,这才放我出来。”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方知道,他是刚从大牢里出来。

“来,老兄,你且坐下压压惊。”张浩文给陈文达端过来一盅茶。其他人围到身边,也是问长问短,毕竟是同道之人,见他落难,大家都替他难过。

李春阳看着他说道:“此间掌柜为人侠义,我们帮你说说,眼看会试在即,你先落下脚,再做打算。”

“全仰仗各位仁兄了。”陈文达感激涕零向众人抱拳作揖。

这时,从门外走进来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他们先是左右张望,似是寻人。其中一人认出李春阳,跑过来打招呼:“春阳兄,我便来寻你的。”

“源达兄,你如此匆忙,所为何事呀?”李春阳认出是他同乡。

“你可知贡院门口出大事了?”那人大声说道。

众人俱大惊,李春阳道:“仁兄把话说清。”

“坊间已传开了,此次会试的试题已泄露,有人以百金买卖,现如今闻听此消息的举子已聚在贡院门前,大家要求朝廷给个说法,我和几名好友知道这上仙阁也住满应试举子,遂过来给大家传个信儿,若没有要事,不如咱们一道去贡院讨说法,有道是法不责众,不讨回公道誓不罢休。”

“真是岂有此理,咱们寒窗苦读十年呀,不行!走,咱们也去看看。”李春阳怒道。

李春阳一声招呼下,众人皆怒发冲冠,纷纷跟着那几个举子走出上仙阁。

张浩文看众人走出去,急出一头大汗,他对陈文达道:“我如今不便出去,你把行李放下,你去吧,今夜咱俩搭伙睡一个炕,你且去出一份力,怎么说会试也是咱们大家的事。”

“好嘞。”陈文达站起身便走。张浩文从柜里追出来,往他手里塞进一个饼,道:“你先填填肚子。”陈文达看着手中大饼,心头一酸,急忙低下头,大步走出上仙阁,追着众人而去。

此时靠窗的一个方桌前,两个人一边品茶一边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正是萧天和一身乡绅打扮的赵源杰。

今日一早,李漠帆便拿着赵源杰的名帖跑到畅和堂,萧天看到名帖很是高兴,他估摸着赵源杰也该来了。两人在茶楼坐下,似是两个老友相聚,相谈甚欢,一番茶水过后,便看到刚才那一幕。

“贤弟,你做事滴水不漏,为兄实在钦佩。”赵源杰抱拳道,“此举若能为这些学子讨回些公道,也是一大善行。”

“兄长,我能做的只是这些了,”萧天压低声音道,“明日我会派人在贡院门口张贴试题。”萧天说着,从衣襟里掏出几页折起的宣纸,放到桌上推到赵源杰面前,“这份便是从陈斌那里得到的原件。如若字迹是出自陈斌之手,那便铁定坐实了罪行。”

赵源杰急忙打开宣纸,扫了一眼,失望地叹口气,道:“不是陈斌的笔迹,他的字我见过。这个陈斌很是狡猾,他是不会给自己留把柄的,估计是出自他手下教习之手。”

“即便不是他的笔迹,如今试题已经封存建档,”萧天说道,“他再有后台,也断无回天之力。”

赵源杰点点头,信心满满地看着萧天道:“我已与礼部的苏通、户部的高风远、大理寺卿张云通私下说好,待贡院这边一闹起来,便联合上疏;对其他能说上话的朝臣也晓之以大义,多写些奏章。我思谋这些朝臣,不管是哪个阵营的,他们均是受过寒窗之苦从学子一步步考进京师的,定会感同身受,对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事,当深恶痛绝。”

“是呀,如今二京十三省学子齐聚京师,此事想压恐怕也压不下了。”萧天沉吟道。

“此事的风头很快便可盖过王浩被刺的风头了,”赵源杰长出一口气道,“前两日我偷偷跟着高健去了趟诏狱,面见了于大人。”

“哦?”萧天也忽然想到,上次见兄长时听他说于谦被押解到诏狱的事,心里一沉,在那地狱般牢狱,生杀予夺全由人,便压低声音问道,“于大人在那诏狱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吧?他还好吗?”

“目前还无大碍。”赵源杰说道,“好在有高健。”

“高健不是宁骑城的手下吗?”萧天不解地问道。

“贤弟你有所不知,高健曾在于大人手下当过差,对于大人仰慕得很,不愧是名士之后,是个有气节的人。”赵源杰说着,焦虑地叹口气,“我和几位大臣对此很是忧心,即便高健能保他一时,但还是要想方法尽快离开那种地方,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这次春闱之事上了,看能不能扳倒王振。”

“兄长,你看还有何事需要我来做?”萧天问道。

“那便是让更多举子知道此事,闹得越大越好。”赵源杰说道。

这时,一个白色身影从外面跑进来,萧天看见是明筝,急忙向她招手。明筝看见萧天便跑过来,来到近前认出赵源杰,看他一身便装,知道不便招呼,便只同他点点头,站到萧天一侧急急地说道:“东厂的人围住了贡院,他们驱散人群,后来锦衣卫也来了,全部身披甲胄,但是那些学子一个也没有离去,说是非要面见主考官,讨个说法。”

萧天和赵源杰迅速交换了下眼色。

“兄长,不宜再拖了,恐怕夜长梦多。”萧天道。

“为今之计,直接坐实。”赵源杰神情肃穆地站起身,把几页宣纸小心地塞进衣襟里,“贤弟,你即刻便去把试题张贴出来,让众学子知道真相。”

“好。”萧天站起身,两人四目相视,算是作别,赵源杰匆匆离去。

贡院的门前黑压压一片人,应试的举子越聚越多,他们紧张地望着拥过来的东厂番役,外侧则是一队锦衣卫的缇骑,个个身负盔甲,骑着高头大马,严阵以待。

高健骑马过来,一抖丝缰,望着贡院门口的人群,紧皱起眉头。这时一个校尉催马过来:“参见千户大人,此番举子闹事,人数众多,还请千户大人示下。”

“不可鲁莽行事,咱们严阵以待即可,”高健叮嘱道,“命你手下后退十步,我已差人去请示宁大人,咱们静候便是。”

“是。”校尉应了一声,掉转马头回队列。

高健催马向前,突然听到有人唤他。“高千户,”只见孙启远从人群里跑出来,手里还举着几页宣纸,他一路慌慌张张跑过来,叫道,“出大事了,有人竟然在贡院门口张贴了会试试题,这眼看不出三日便要开门迎考,这……”

“什么?”高健吓得急忙翻身下马,他在锦衣卫当差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要知道会试可是举国大事,泄露试题,可是诛九族的重罪。他夺下孙档头手里的几页纸,匆匆扫了一遍,“这……咱们如何确定它便是此次会试的试题呢?”

“让主考大人一看,便可见分晓了。”孙启远说道。

“宁大人来了。”高健身边的随从突然喊了一声。

只见自街边荡起一股尘土,几骑快马飞驰而来。宁骑城身披大氅已到眼前,他翻身下马,看着高健道:“怎么聚了这么多人?”高健急忙把手中的几页纸递给他,宁骑城阴沉着脸,看也不看,一双鹰目逼视着高健:“这几页破纸上写了什么?”

“据说是今年会试的试题。”高健凑上一步小声说道。

“竟有这事?”宁骑城诧异地瞪着高健,“他们怎会有试题?”宁骑城回头望着贡院门口的人群,皱起眉头。“先驱散人群,能压便先压下。”宁骑城咬牙说道。

高健紧张地抓着那几页纸,对宁骑城道:“大人,这个,我看还是先销毁吧。”宁骑城冷冷一笑道:“这张破纸不过是人随手抄录的,能有一,便会有十,有百。”

“这可如何是好呀?”高健紧张地看着宁骑城。

“偏偏是这个时候,贡院三日后便开门迎考了。”宁骑城突然想到难道是陈斌那里出了纰漏,导致试题泄露?想到此他便再也无法镇定,一把夺过高健手中那几页宣纸,揣进怀里,翻身上马,回头对高健交代,“这里交给你了。”

宁骑城掉转马头,他身后的几个随从也跟着掉转马头,一行人马飞驰而去。高健看着他们的背影,叹口气,便一抖缰绳,向人群而去,眼见天色擦黑,还是劝这些举子早点回去的好。

宁骑城骑马赶到陈府,开门的管家说他家老爷刚刚出门。宁骑城转身便走,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本来便是龌龊事,一不留神被揭了盖子,反正也有人扛。一怒之下,宁骑城便命人打道回府。

回到府里,李达向他递了个眼色,宁骑城退下左右。李达道:“大人,那个云已经候了一炷香工夫。”宁骑城阴沉的双眸精光一闪,脸上来了精神,心情也为之好转,这个云简直是他的神来之笔,他收服了他,把他安插在柳眉之身边,没想到带给他如此多的惊喜,他忍不住催道:“走,去见他。”

李达引着宁骑城穿过回廊径直走向书房,书房的门大敞着,远远看见云披着一件黧色的披风,正坐在椅上发愣,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便惊慌地站起身。宁骑城大步走到书案前,李达进了书房便反身关了房门,默默站到宁骑城身侧。云低着头,向宁骑城行了一礼。

“云,今日并不是约见的日子,你来找我,可是有事要回禀?”宁骑城语气平淡地说道。

“正是,”云上前了一步,小心地说道,“大人,我有要事要回禀。”

“快说。”宁骑城按捺住冲动,紧紧盯着云。

“是。我发现了白莲会的堂庵,还有,我在那里见到了明筝姑娘。”云额头上冒出冷汗,他说完看着宁骑城。

宁骑城一听此话,猛地站起身,像一只饿狼终于发现了猎物一样,他盯住云,催道:“快说!”

云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宁骑城恍然明了,他嘴角一翘,冷冷一笑:“跟我卖关子,哼,我且信你一次。”说着,宁骑城转身从书橱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红木匣子,从里面取出一粒丹丸,放到了书案上,“你自己取吧。”

云浑身抖着扑到书案上,一把抓住丹丸塞进嘴里,仰脖咽进肚里。云低着头退回到原来的地方,又咽了几口唾液,声音喑哑地说道:“白莲会的堂庵在东竹街马戏坊子里。”

“马戏坊子?”宁骑城皱起眉头,“云,你若胆敢诓骗本官,你可知后果吗?”

“大人,小的命便攥在你手里,你不给我解药,我是死路一条,我怎敢诓骗你呀?那个地方确实是马戏坊子,只是听说那几个波斯人得了笔银子跑了,但是那些大铁笼子还在,里面的动物也有人饲养,估计是想装个门面罢了。”

“怪不得我寻不到他们的蛛丝马迹,原来是这么回事。”宁骑城又盯住云问道,“你可曾见到白莲会的堂主?”

“回大人,这个小的还不曾见过。白莲会行事诡秘,堂主是不会轻易露面的,只有在每月的月圆之夜,他们称之为‘大佛会’上,堂主会露面,带领信众向天上众神祈福。”

“月圆之夜?”宁骑城抬头望了眼窗外,一轮圆月正挂在树梢间,宁骑城扭头看着李达,“李达,今日初几?”

“大人,今日便正是十五,所谓月圆之夜。”李达道。

“正是,大人。”云说道,“今日我也要去,和阿福约好的在那里见面。”

“阿福是谁?”宁骑城问道。

“阿福原是明筝姑娘家的杂役,不久前她家起了一场火,两位老人走了,阿福便到上仙阁做了伙计。”

“你刚才说在马戏坊子见过明筝姑娘,你可见到她面容有何变化?”宁骑城看着云。

云一愣,眨了下眼,说道:“和以往并无二致啊。”

“她现在哪里落脚,你可知道?”宁骑城问道。

“我……那日人群喧闹,她走后,我追出去,便不见了她的影子。”云说道。

宁骑城重新坐到太师椅上,脸上神色一滞,陷入沉思。

“大人,还有一事,”云接着说道,“长春院里,有人买卖会试试题。”

宁骑城抬起头,盯着他问道:“可是柳眉之?”

“是那个陈斌与柳眉之合伙,陈斌给柳眉之试题,柳眉之帮他交易,两人二一添作五再分。”云说道。

宁骑城咬着牙,一掌拍到桌面上,震得案上文房四宝都跳了起来。宁骑城瞥了眼面前的云,缓和了语气道:“云,干得好,你且回吧。”宁骑城看了眼李达,道,“送客。”

云像得了大赦般,浑身一松,躬身退了出去。

云回到长春院时,正是长春院宾客满堂之时。柳眉之虽没给他好脸但也顾不上训他,只有云轻瞪着一双漆黑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柳眉之装扮好去了天音坊,云和云轻跟在身后,守在台口。

云发现云轻看自己的神态不对劲,他靠近他,笑着哄他道:“云轻,今儿个让你受累了。”他与云轻相处已三年,云轻单纯、忠厚的秉性他是知道的,有时候他欺负他,碍于自己的残障,云轻能忍便忍,从来不与他计较,总是宽容待他。往常他耍滑偷懒,只需一句好话,便可冰释前嫌,今儿却有所不同,有些反常。云轻眼里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和忧郁,这种神情出现在云轻稚嫩的面孔上,让人看着很是不安。

“喂,云轻,”云说道,“你真生气了?下次我出门逛,一定也带上你。”

云轻面部紧绷,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他。

云让云轻盯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耐烦地叫道:“唉,真急人,又不会说,也不会写,谁知道你怄的哪门子气。”

云轻嘴角动了动,看得出他眼里的焦虑和不安,但苦于无法表达出来,因而憋得脸通红,眼里的泪忍不住滚下面颊。

“好兄弟,我错了,行不行。”云猜测这两日他频频出去,云轻定是为自己被柳眉之训过,受了很大的委屈。云忙上前去擦云轻脸上的泪,一边继续哄他道,“明儿个,我带你去东兴楼吃馄饨可好?”

云轻摇摇头,目光盯着他的眼睛,突然伸出两个手指在墙壁上比画了几下,乍一看像两条腿在向前跑。

云愣怔住,他盯着云轻手指比画的动作,浑身激灵打了个冷战。云是何等机灵之人,一看便明白云轻比画的意思是他跟踪了他。云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电闪雷鸣,难道云轻看见他进了宁府?云不敢想,脸上出了一层冷汗,他一把抓住云轻的衣领,把他按到门柱上,双眼露出凶光压着嗓音恶狠狠地道:“听着,你个哑巴,敢多事便灭了你。”

云听见台下的叫好声,急忙松开云轻。虽然他不知道云轻到底跟踪了他多久,但一想到他是个哑巴,又不识字,心里也不怎么当回事,他瞪了眼云轻。

云轻漆黑的眸子也狠狠地回敬他一眼,便转身背对着他。

柳眉之下了台,云殷勤地迎上去,背后猛推了云轻一把,云轻被推到一边,也不再往前凑,远远跟在后面。

今日柳眉之心情大好,在休息间很快卸了妆,也没有为难两人,竟还扔给两人几吊钱:“我累了,回房歇了,你们耍着玩去吧。”柳眉之说完,转身便去了。

云十分欢喜地捡了铜钱,见柳眉之走远,向云轻扮了个鬼脸,云轻两只手握成拳头,低着头,也不理他。云拿铜钱转身出了天音坊,沿着走廊跑出去。

云出了长春院大门,走到街上,沿着街边溜溜逛逛东张西望。在云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影跟了上去,小小的白袍在黑暗中变成一个白点,一会儿便消失在暗夜里。

翌日,早朝刚过,一个惊人的消息便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开了。早朝时众朝臣联合上疏,奏请皇上缉拿试题泄露之人,并推迟会试。所谓会试,乃国考呀,此举牵连到大明上上下下多少个家族呀。此消息一出,震惊京师,大家奔走相告,一时间茶馆酒肆坐满愤怒的学子和家中有学子的族中长辈,各种消息在坊间流传,舆情鼎沸。

上仙阁也不例外,一早便聚了众多茶客和赶考的学子。有消息灵通的茶客说:“听说了吗?那些朝臣要皇上彻查,皇上已经恩准了,命三法司联合查办呢。”

“早该查查了,买卖试题发不义之财,都该砍头,想想那些含辛茹苦的学子……”

大家在热议这件事的同时,还有一件事也被人传出来,只是与会试相比,这件事的影响要小得多,那便是昨夜东厂和锦衣卫封了白莲会的堂庵,有百十号人被押到了东厂大牢。各种小道消息在茶客之间疯传,总之今年的春天注定要成为一个多事之春了。

萧天和李漠帆坐在茶客中间,听着他们的议论,相互交换了个眼色。李漠帆悄声问道:“帮主,咱们那些假冒秀才该撤了吧?”

“不急,事情还远没有了结。”萧天缓缓饮了口茶道,“赵大人他们只是才递了奏章,离查明真相还远着呢。这背后的势力岂是一本奏章便可扳倒?定会有一场摆不到面上的厮杀。在朝堂上咱们帮不上,只有守住这里了。让咱们的人跟着秀才们学几天咬文嚼字,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嘿嘿……”李漠帆低头笑了几声。

“你笑什么?”萧天看着李漠帆。

“帮主,你的鬼点子真多。”李漠帆说完,看到萧天一脸不待见地瞥着他,忙纠正道,“我说错了,不是,是谋略,谋略。”

这次轮到萧天忍不住笑出来,他指着李漠帆笑着道:“老李,如今看来你是越来越有长进了。”

“帮主,你……鼻子又流鼻血了。”李漠帆指着萧天的鼻子忙起身,想去找帕子,被萧天叫住,回头一看,萧天已经及时处理了,一只手里捏着帕子,一手指点着椅子蹙眉道:“坐下。”

李漠帆压抑着不敢笑,知道萧天流鼻血是被明筝喂下红参丹的缘故。这红参丹可是萧天的师父赠予的临别之物,萧天临下山,密谷道长赠送了两样镇山之宝,一是青龙碧血剑,一是这独门炼制的丹药,濒死之人吃下一粒也能起死回生,何况萧天正值壮年,不流鼻血才怪。但李漠帆还是忍不住问道:“帮主,那丫头给你喂了多少红参丹呀?”

萧天沉着脸,默了片刻,道:“估计有三粒。”

“娘呀,”李漠帆惊得要跳起来,“这丫头暴殄天物呀,够你起死回生三次了,这……帮主,你还受得起吧……”李漠帆担心地上下打量着萧天。

“还行,不过是一天多打几套拳,夜里在冷水里浸个把时辰。”萧天说完,想到明筝一会儿工夫便不见了,他看着李漠帆问道,“明筝呢?”

“不是你让她去后厨找吃的吗?还嘱咐她吃饱再出来。”李漠帆笑着道。

两人正说着明筝,便看见明筝从后厨的方向跑过来,一脸慌张的样子,她跑到两人面前道:“阿福不见了,我听小六说他昨晚出去到此时都未回。”明筝说着坐下来,然后琢磨了片刻,突然看着萧天道,“不会是昨晚他……他又去那个地方了吧?”

萧天沉默着,他知道明筝所说那个地方是白莲会的堂庵,而坊间都在传东厂和锦衣卫连夜剿了堂庵。他没有接明筝的话题,而是眼睛望向窗外。只见一个满脸灰垢、衣衫不整的少年往窗里张望。

“那不是云轻吗?”萧天道。

明筝和李漠帆回过头,看见那少年瑟缩在门边向里面张望,像是寻什么人。“我去看看。”明筝站起身便向门口跑去,一边跑一边叫他,“云轻……”

云轻看见明筝跑出来,半天才认出来,只因明筝一身小厮的打扮。云轻识出是明筝后,很激动,拉着她到街上。他两只手比画着,样子很急切。明筝看不懂云轻的手势,不知道他要对她说什么,干着急也无法。云轻很失望,他眼睛通红,眼里泪水涟涟。

“别急,别急,云轻,你听我说,”明筝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叫道,“我去拿杆笔,你不会写字,你把你想说的话画出来吧。”

云轻眼睛一亮,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他猛点头,并对明筝一笑。

明筝转身跑进上仙阁,向柜上记账的张浩文要来纸和笔,又跑出去,门前的云轻却不知去向,正待她左右张望之际,一骑快马自东面疾驰而来,马上之人青袍玉面,腰间佩着宝剑,他早早看见明筝,到了门前翻身下马便急急走到明筝面前:“明筝,我正要找你,萧天在吗?”

来人是柳眉之。明筝奇怪云轻为何要躲起来,想必是不想让柳眉之看见他,便迎着柳眉之指了下上仙阁说道:“宵石哥哥,他们在里面,出了何事如此惊慌?”

此时,李漠帆在窗前也看到柳眉之,有些纳闷地说道:“他怎么来了?”自那日在畅和堂门外与萧天打斗了一场后,他再没有来过。

萧天也是一愣,眼见柳眉之和明筝走进大堂。柳眉之朝他们走来,明显带着怒气:“萧帮主,阿福诓云去耍钱,输了银子,被人扣下了,我那云可是出了名的乖巧懂事,现如今人被扣下,这事你看该如何了结?不如你出面去说一下,毕竟以你兴龙帮的来头,也是要给些面子的。”

“阿福去耍钱了?怪不得不见他影子,在什么地方?”明筝着急地问道。

萧天和李漠帆相视一愣。柳眉之叹息一声道:“我领你们去,好歹云跟了我几年,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萧天看了眼明筝道:“这样吧,我跟柳公子去,你们在这里等候消息。”

“不,我也要去,毕竟阿福是跟随我家多年的家仆,若我不去,显得太过寡情。”明筝看着萧天恳求着。

“让她去吧。”柳眉之在一旁道,“我这个妹妹心肠最是柔软,你不让她去,她待在这里还不急死。”

萧天一看拦不住,便决定带着明筝去看看。有柳眉之带路,三人很快离开上仙阁,他们各骑一匹马,向东面奔去。

街上飘着白色的柳絮,两边的树木抽出油绿的新叶,春意盎然。三骑马从树下奔过,他们哪有心情赏景,明筝望着前面街巷,扭头看着柳眉之问道:“宵石哥哥,阿福耍钱的是个什么地方?”

“叫‘同福客栈’,在东竹街上。”柳眉之道。

“东竹街?”萧天眉头一跳,问道,“东竹街最有名的便是马戏坊子了,柳公子可曾听说?”

“听说过,以前也来看过一场马戏,是域外的蛮夷诓骗人的把戏,领着几只猴子和老虎在场子里跑几圈,你便要给他银子,着实可笑。”柳眉之不以为意地说道。

他们穿街过巷,很快来到东竹街。街上寂静得很,临街的店铺门面全都关闭着,地上还可隐隐看见血迹。

“看来这里确实才发生过激斗。”萧天说道,“早上茶坊里还有人说昨夜东厂和锦衣卫封了一个白莲会的堂庵,看来是真的。”

“走吧,咱们只管救出阿福和云,其他的也管不了。”柳眉之悻悻地说道。

“这不是马戏坊子吗?”明筝远远看见马戏坊子的大棚,愕然问道。

“到了。”柳眉之指着面前一家客栈,客栈不大,破旧不堪,上面的四个字“同福客栈”模糊不清,不仔细看便看不清。客栈紧邻马戏坊子,两家只隔了一面薄墙。

柳眉之翻身下马,便走进去,明筝紧跟其后。萧天环视四周,却不见里面有伙计的身影,颇感意外,紧皱着眉头,看见柳眉之和明筝都已进去,便也跟着走进去。

里面与其说是客栈,不如说是个荒废已久的园子。从穿堂走进后院,更是一个人也不见,到处是一人高的荒草、碎瓦块,还夹杂着动物的羽毛等物。明筝寻找阿福心切,四处跑着找寻,回头一看,竟然只剩下自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明筝只感到四处阴风阵阵,不由紧张地扯起嗓子大喊:“宵石哥哥……萧大哥……”

“明筝,你在哪儿?”

明筝听见萧天的声音,心里稍微安稳了些,她大声喊着萧大哥,身后一阵风过,明筝吓得捂住头,便听见萧天的声音在耳畔说道:“你那宵石哥哥呢?”

明筝回过头,看见萧天一脸凝重地看着院子。

“他……他呢?”明筝一阵紧张,“不会是出事了吧?”

萧天有种不祥的预感,此地不宜久留,他拉住明筝道:“你不觉得奇怪吗?柳眉之带咱们来到这个废弃的园子,他却不见了,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可是刚才我还同宵石哥哥一起走的呀,”明筝一想到这里,惊出一身汗,“宵石哥哥呢?”

萧天知道他和明筝想到了两处,他已对柳眉之起疑,但又不便解释,拉着她说道:“咱们先出去,再想方法。”

“不,既然咱们是三个人一起来的,怎可咱两人回去,置宵石哥哥于不顾?”明筝坚持道。

“唉,”萧天叹口气,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妥协道,“找一圈,如果找不到,便回去再想办法。”

两人并肩向园子深处走去,一边走一边四处张望。此时,起风了,一阵风过卷起脚下的浮土、羽毛和枯叶,旋转着飞上了半空,四周皆是呼呼的风声。明筝和萧天顶着风沙,眯起眼睛,在园子里漫无目标地瞎转。

突然,明筝看到里面有一处房子里有灯烛的光亮。她指着那处房屋,说不出话,只拿手指向那里。萧天点点头,拉着她向那处房屋走去。

两人顶着风沙向前走,明筝身体单薄,几乎被风吹走,萧天伸出一只手臂拽着她。京城每年春时总要闹几场风沙,没想到今年风沙来得如此早。

明筝突然感到脚下失重,吓得闭上眼睛,大声喊着:“萧大哥,拉住我,我要被风刮到天上了。”明筝闭上眼睛大叫,但哪里是上了天,而是入了地。明筝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向天上飞去,与此同时,一只手臂一把揽住了她,把她紧紧抱进怀里,明筝感到胸前一片温热,随后便重重摔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耳边风声顿消。

明筝趴在地上,身上倒是没有受伤,身下土地竟是温热的,她很是奇怪,她四下张望,一团漆黑,也不知萧天跌到了哪里,心下十分惊慌,不由大喊起来:“萧大哥,萧大哥……”

“在这里,别动。”明筝听到萧天的声音近在咫尺,她爬起身,突然听见“哎哟”一声,“别动,我在你下面。”明筝慌得不敢再动,这才明白她身下温热的土地竟然是萧天的身体。过了许久,萧天身体蜷起来,明筝从萧天身上滚到一边,她摸索着扶着他坐起身,一只手碰到地面,地上全是瓦砾石块,不由一阵战栗。

“萧大哥,你痛吗?你摔着哪里了?”

“无妨,我皮厚。”黑暗中,萧天长出一口气,把到嘴边的呻吟给吞了回去。

“这是哪里呀?”明筝叫道。

“我推测这是一口枯井。”萧天忍着痛,淡定地说道。

“枯井?你是说咱们掉到了一口井里?怎么这么倒霉呀!”明筝气得想哭。

“不是倒霉,”萧天仰头看了眼井口,从这里望去井口只有巴掌大,看来此井很深,“我看咱们是进了别人设好的圈套里。”

“别人?谁?”明筝抓住萧天的一只胳膊大叫道。

“别动,别……”萧天那只胳膊本就伤着,刚才又摔了一下,此时钻心地痛,“你问是谁?除了柳眉之还有谁?”

“宵石哥哥?不会,绝不会!”明筝双手抱住脑袋,她不愿相信萧天的话,但是她又无法说服萧天。明明是柳眉之引他们来的,却凭空消失,之后他们便落到井里。

明筝摸索着站起身,向上望,只看到手掌大的天光,她运足气力,大声喊道:“有人吗?救人呀!”

萧天盘腿坐着,任明筝去折腾,他在脑子里把今日之事飞快地过了一遍,这之前确实疑点重重,当时只顾担心阿福和云,却没有细想。

明筝喊了半天不见任何动静,她泄气地坐下来,看着打坐的萧天,气鼓鼓地问道:“你说是宵石设的陷阱,那他人呢?”

“他会出现的。”萧天说道,“既是有人设局,便会有人站出来。”

“他为何要害咱们?”明筝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也是我在想的问题。”萧天说道,“明筝,如今咱们只能自保,你不要再嚷嚷了,没用,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出去,要保存体力。”

听到萧天的话,明筝瘫软在地上,一只手无意间触碰到一个活物,不由惊叫起来,由于掉下来已一段时间,眼睛适应了黑暗,借着井口微弱的天光,她看到井壁上爬满黑压压的小虫子。明筝生平最怕虫子,这一吓,直惊得头皮发麻,几乎惊厥过去,一头扑到萧天怀里道:“虫子,全是……一大片……”

“是壁虎,如果时间一长,实在饿了,抓几只吃吃,倒是现成的。”萧天说道。

明筝只感到胃里往上翻腾,哭喊着站起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不要说话,保存体力。”萧天拉住她,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明筝感到耳边出现“嗡嗡”的响声,然后脸上像是有蚂蚁在爬,她急忙用手扑打,一些小虫在她手心里乱动,她惊叫着摇晃着头,眼泪直流,几近崩溃。

“明筝,你静下来。”萧天抓住明筝的手,担心地看着她。他必须让她冷静下来,不然一会儿便把自己体力折腾干净了,还不知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呢。

萧天悄悄解开衣襟,光着膀子坐在当地。

不多时,明筝感觉头上身上的虫子不见了,她方静下来,环视四处道:“奇怪,这会儿好多了,虫子都跑了。”

萧天沉默着,接着打坐。

明筝看萧天不理她,便向他身边靠了靠道:“萧大哥,咱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先想想怎么逃出去,才是正事。”萧天闭着眼说道。

“我倒是可以想到许多死的法子,但是逃走的法子却想不出来。”明筝实话实说道。

“死的法子就不劳你去想了。”萧天道。

“你害怕吗?”明筝问道。

“不怕。”萧天道。

“真的?那我也不怕,”明筝笑起来,“跟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害怕,大不了一起死,还有你做伴。”

“喂,”萧天叹口气道,“能不说死吗?”

“是你说的不怕死啊!”明筝拍了下萧天的肩膀,这才发现他光着上身,便又惊叫了一声,往一旁退去:“喂,萧大哥,你,你怎么……”

“我热。”萧天道。

明筝搓了下手心,她刚才那一巴掌,竟拍死许多虫子,她这才惊觉她头上和身上的虫子之所以不见了,原来是都到了萧天那里。明筝扑上去,挥动自己的衣袖在萧天背上一通乱打。

“无妨,我还养得起它们。”萧天一把拽过明筝道,“你不要再乱动,记住保存体力。”

“萧大哥,”明筝眼里漾起泪花,她情不自禁扑到萧天怀里道,“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萧天一愣,脊背绷得笔直,缓了口气道:“你既入了帮,我便要对你的生死负责。”

“啊,”明筝身子也是一僵,心里有些失望,嘴里嘟囔着,“原来入帮这么好呀?”

萧天道:“跟着我学打坐,这样最是保存体力。”

明筝只得学着萧天的样子打坐,就这样两个人枯坐在井下,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坐着坐着,明筝便觉得上下眼皮打架,身体左摇右晃,萧天轻扶着让她靠到自己肩上,不多时明筝便睡着了,萧天长出一口气,自己也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听头顶上的井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萧天猛然睁开眼睛,他一直等待着这一刻,他倒要看看这个神秘的下套之人到底是谁。他把怀里的明筝轻轻放到一旁,便站起身,他只有右手臂有些不适,身体其他部分经过长时间休息,精力充沛。

他双脚点地,一个飞跃,一只脚踏住井壁,另一只脚踏住井壁另一方,来回交替,蹿至井口处,井口盖着手指粗的铁网。

此时明筝也醒过来,她捂住嘴巴看着似壁虎般攀上去的萧天,既惊讶又崇拜。她不敢发出声音,怕萧天分神掉下来。

萧天身体紧贴在井壁上,脚下踩住一块凸起的石块。这时,井口铁网上出现三个身着白袍的人,萧天一眼便看到了柳眉之,怒火涌上心头,果然是他。他强压下心头火,又看了看另外两个人,面孔陌生,对柳眉之毕恭毕敬的样子。

其中一人对柳眉之道:“堂主,这两人被关了一夜,估计也折腾不动了。”

“你不知道,那个萧天武功极高,不可大意。”柳眉之说道。

“堂主,咱们现在便动手吗?”另一个人问道。

“那些人在虎口坡等着呢,这里的事了结后便与他们会合。”柳眉之道。

“是,堂主。”两人躬身答道。

萧天听到此话,有种石破天惊之感,那个神秘的白莲会堂主竟然是柳眉之,他贴着石壁半天方回过神。这之前的许多疑点便迎刃而解,看来那日诓骗明筝去马戏坊子的也正是柳眉之。

柳眉之的声音传到井下,明筝呆若木鸡,身体僵在那里,脸上泪如雨下,她仰头大喊一声:“李宵石,你个混蛋,你出来……”

“嚷嚷什么!”从井口突然传来凶恶的吼声,声音在井里回荡。

不知何时萧天已回到井底,他站在明筝对面,明筝气得浑身发抖,萧天把她颤抖的身体揽进怀里,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肩,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对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柳眉之便是白莲会的堂主,他此举必是要带走你,只怪我太大意,这之前他试探我几次,我都没有在意。”萧天突然托住明筝的脸道,“明筝,听萧大哥的话,你且虚与委蛇,先保住性命再说。”

井口突然传来巨响,铁盖被打开,接着哗啦啦掉下来一团东西砸到两人身上,只听井口有人高喊:“想活命,抓住绳子。”萧天从地下拿起那团绳索,他把绳索绑到明筝腰上,让明筝先上,自己攥着一头跟在后面。

井口上方天光大亮,看样子已是辰时。到井口处,他们一露头,便兜头一张大网盖下来。从后面又跑过来几个人把他们拉出井口按在地上。由于顾及明筝,萧天也只是忍着。他抬眼观察这些身着白袍的白莲会的人,倒是个个身负武功,看来这些人是柳眉之差来专门对付他的。

“李宵石,你出来,你出来呀!”明筝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喊。

“明筝妹妹,我已经给你准备好马车,跟我走吧。”柳眉之从一侧走出来,向其他几人一挥手。

明筝扭头寻找萧天,只见四五个大汉拿铁链绑住了他,明筝愕然,她望着柳眉之道:“萧大哥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如此待他?”

“为了让你死心,”柳眉之黯然道,“自从他出现在这里,你我兄妹的情义便大不如以前了,明筝,我要你忘掉世上有这个人。”

“李宵石,你要怎样?”明筝惊叫道。

“他武功高强,我是打不过他,但我想看看他有多强。若是他打得过它,便可活,打不过,怪只怪自己学艺不精,怪不得别人。”柳眉之说道,向那几个绑住萧天的白袍人一挥手,几个人便用铁链拉着萧天向一旁的小门走去。

明筝跟着跑了几步,被两个白袍人按住。两人拿绳子绑上明筝走向小门,从门里传来一声虎啸,明筝一哆嗦,这才发现他们走进了马戏坊子的园子。

原来这里与马戏坊子只有一墙之隔,过了小门便看见大大小小几个铁笼,几个人押着萧天走到最大的一个铁笼前。铁笼里卧着一只虎,虎受到惊扰突然耸身而立,浑身的毛都立了起来。

“李宵石,你放了萧大哥!”明筝似乎预感到什么,她惊恐地瞪着柳眉之,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我已说过,”柳眉之淡淡地说道,“你忘了这个人,跟我入白莲会,我保你一生荣华富贵。”

明筝似不认识他般,吃惊地望着他的脸,他还是那个陪她一起长大的宵石哥哥吗?明筝瞪着他只说了一句:“你是个疯子,我断不会原谅你。”

“李如意,我做的事都是为了你。”柳眉之转身向众人一挥手。一个人打开铁笼一旁的角门,几个人解开萧天的铁链把他往铁笼里塞,萧天在解开铁链的瞬间跃身而起,与几个人打在一处。突然背后有人拿棍袭击了他,他栽倒在地,被几个人塞进铁笼,然后角门被一把大锁锁住。

明筝一声惊叫,向铁笼扑去,被几个白袍人按住。明筝耳边听到一声虎啸,四周空气都震得颤动起来。从未有过的绝望瞬间吞噬了她,她扑向柳眉之,一口咬住他的手,被身后一人一拳打到头上,一股热血喷涌而出,明筝口吐鲜血倒地,昏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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