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的浆敲打了河岸,纤绳被急急地绑在了岸边的石柱上,匆匆上岸的赶考书生,鞋面踩在湿漉漉的青苔石路上吱吱作响,背后的竹箩筐盖哐当哐当地划过弧线,书生已过曲拱的石桥,挤向喧嚷的街市。
棉布织成的鞋踩在歪歪斜斜的石板砖路上,晨日的霞晖淡淡洒在古街青檐,赭与青的屋瓦缝间是炫目的光影。檐下挂着的是整齐划一的粗胖的红色灯笼,昨夜落雨打湿的灯笼摆着身子,撇去沉重的雨珠,重重影影交错,正月里头新添灯笼早已被多日袭来的雨珠拭下红妆,泛了黄的灯笼好似老者晃悠着慵懒的身子却依然张扬庄重。偶尔几家染了漆的店门,与晨光浮成了碧洗过蓝缎子,刻绣着流云奔涌的传奇。晨光倾斜,倾向行人的肩头,披上日光微醺的纱。
身着红袍,携一琵琶的歌女,清丽的嗓音揣着小城的歌调。三五儿童闹在卖糖人的小车前晃着稀疏的锈铜板,载满星辰的眸里金色的糖丝游作一威猛的神龙。说书人摇着清脆的快板,滔滔不绝地献上奇闻轶事,机灵的小厮游走在客人旁添上茶水,几句恭维的话语与细碎的银子儿最为绝配。落在车轮上的铺子紧挨着铺向街市的深处,远角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热忱不遮不掩。
三月的沁香缠着少女的衣角,凭借力秋千的丝绳,荡出了墙垣。梨园的戏子甩过红袖,嘤着小曲儿,绕揉了指肠。篱墙里的杏红盈了满院,露出尖儿,趴在青墙睥睨这欢溢的街市。
卖菜的老头闲逸地缩在半平了的竹椅上,蜷缩着听手中罐儿内窣窣出蛐蛐声,乐呵着,也竟忘了擦去晨兴采摘菜苗粘裹在裤腿上的黄泥。妇女携一稚童走过,撷了几片青苗递给老头,老头慢悠悠地站起,拿着小秤子移了移码。稚童手捧着热乎着的油纸包着的蒸包,转过身子,抬头好奇地望了望眼前的阁楼。
阁楼里坐着一位袨服华装的女人。浆果般水灵的眼睛却好像被扼尽了所有的生气,她静静地看着远方,是一个深渊在眺望这座城里的另一座深渊吗?高挺的鼻梁好似飞鸟绝尽的雪峰,伏起的是令人战栗的鼻息,微微扬起的嘴角是此处仅剩的温存了。
女子的发盘的很整齐,深黑色的长发盘了一虬便用几只黛碧色的玉钗固定住,剩下的长发沿着挺直的后背垂落下来。鎏亮的耳饰散落在镶满太阳图腾的金色披肩上,艳粉的锦绸在她身上好似明丽的嫁衣,纤细嫩白的手指合搭着静放在长裙上,一层又一层粉色的裙摆伏在了阁楼的木底板上,金色的披肩逃脱了风的玩笑戏弄,缓缓地拥抱了长长的裙摆,再一次被风挑起的时候,披肩的尾巴淘气地向喧闹的街市打了个照面,稚童又看到了那耀眼的太阳图腾。
在彼南城里像这样盛装打扮的女子是不在多数的,懵懵懂懂的稚童看了这样的风景也难免生出欣喜感。稚童小小的身影就这样惊喜地捧着蒸包望出了神,连蒸包的热气也迷了魂般不停地往上跳。
那女子看见了稚童便笑了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像两枚弯弯的月亮,浅浅的梨涡微微晕开红色的曙霞,洁白的齿像绽开的石榴果齐齐地露了出来,很是好看。
稚童兴奋地挥了挥手掌,又拉了拉一旁妇人的裙子。
“娘,娘,那是谁!那是谁!”稚童急切地询问着。
妇人付清了银子后,便顺势看向了孩童手指的方向。那妇人不在意地瞥了几眼,想伸手扯稚童的衣领回家,却突然急急地拍下了稚童放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稚童的肩膀,和卖菜老头齐刷刷地咚咚地跪下去了。
稚童被眼前这一幕弄糊涂了,不过他什么也没多想,此时此刻他只想喊声疼,却也被妇人的一双大手给捂进了喉咙里,稚童的呜呜声在咽喉里搅动着,却浑然搅不动突然降临的肃静。
妇人低着头,伏下身子,挨近了地面,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城主大人。”
街市上的其他人也纷纷先后缩紧了身子,两只手臂紧贴着地面,吝惜着粗犷的呼气。
“她明明是很温柔的人,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害怕她?”死寂般的沉静让稚童把疑问藏进了心里咕囔。
天真的孩童总是喜欢拂去城主两字的威严,从面相里揣度眼前人的品性。所幸,约莫是接连几日被阴雨覆笼的街巷终于迎来了暖阳,小孩儿看人的感觉也便添了几份亮度,亦或是城主那诱人的妖技越发精湛了,连阳气最纯的孩童也被勾了魂去。
总之,总有一个理由,是让稚童看到眼前这个臭名远扬的城主时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词是温柔的。
奈何孩童的眼睛总是看得最纯粹。
突兀的沉寂未曾扰了城主平静而又深邃的眺望,她孤傲的视线甚至从未低俯过屋檐。
她坐在那儿,微唇轻启,呵了一声“起来吧。”
听到城主命令的人们稍稍歪斜了脑袋,交换着视线,相互示意了好一会儿才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
城市又很快恢复了喧闹,只不过这喧闹类似戏台上的喧闹。
先是卖猪肉的屠夫,扯着嗓子地夸着,“自从城主掌管我们彼南城后,我们彼南城的日子便越来越滋润起来了,就比如啊,比如啊......”
说到这里,逐渐上扬的屠刀竟在空气中凝滞住了。
拍着胸脯大声呼气回魂的路人听到这里,心肌一紧,脸色一下子刷白了,往后跌了两下便晕过去了。
隔壁玉器店老板趁着众人去抬晕厥的路人,青着脸、瞪着眼、扭着嘴向屠夫示意,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屠夫颤抖着举着屠刀,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就比如我们越来越严的法制!多亏了城主下令斩首了野林里那群作恶多端的土匪,我兄弟们打猎时才不至于惨遭歹人恶手,多亏了城主大人啊!”屠夫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特意提高了音调。
专门下了轿跪拜的贵妇人,提了提华美的裙摆,两侧缩着脑袋的婢女,亦缩着步子跑上前来,用雪白的鹅绒扇掸去裙上的尘灰。贵妇人从衣袖内掏出了条上好的绢子,挑着眉接了屠夫的话,“多亏了城主大人下令把那蛮暴的男人斩首,我的可怜的女儿才能够从那男人的暴拳下逃脱,多亏了城主大人啊!”说着,那贵妇人还惺惺地拿手绢擦拭眼泪。
春红院的老妈子也缓缓地从春红院的大门里走了出来,“是呀!多亏了城主大人下令斩首了在我们院子里欺负姐妹们的臭男人们,姐妹们心中难言的苦啊才终于得到了解决。是不是啊姐妹们!”老妈子尖锐的嗓子喊了喊,院子里一下子跑出几位娇艳的女子,争先恐后地喊着“多亏了城主大人!”
贵妇人一边觉着被春红院里的娼女接了话晦气,一边又觉着向城主献了言觉得欣喜,就扭着屁股重新上了轿。几位壮丁抬起轿撵,摇摇晃晃远离了街巷。
然而,余音未止,前后呼应式“多亏了城主大人”的戏码还在街上行人的口舌之间轮番上演,直至说书人敲打着锣鼓,宣布要讲述新撰写的好书《城主大人传》,人们才不情不愿地把这好差事让给说书人,在台前找了个座位,招呼小厮上小盘瓜子,耷拉着两只长满老茧的耳朵,听这不入耳的故事。
清风无言,光影不语。
阁楼里的女子仍然平静而又深邃地眺望远方。
她的眸光掠过晨里清辉,跨过潮汐人潮,跃上烟色青檐,乘一纸鸢,踏上云端虹桥,潜入青葱深林,穿过树叶林稍,准确地降落那方经纬。
人面桃花,笑与春风。她淡淡地笑了,像洁白的花蕊。
阁楼与里屋的帘子被掀开,帘子上的金铃晃荡着恼人的声响,一个裹着青白色皮毛的男人走了出来,弯着腰,探着尖尖的下巴靠近那女子,龇开阴滑的笑容,用油腻的嗓音在女子耳旁呼气,“城主今天心情好。”
男人鱼腥满嘴的臭味,牙缝里残留的鱼骨刺在说话时被咬断的咔嚓声,掀起了阁楼内几个丫鬟的一股恶呕。
女子转过头,挨近了那张丑恶的脸,一双怒目好像要射出千万只利箭。“你,差,点,毁,了,我,的,好,心,情,”低沉嗓音一字一字地吐出了威慑,说完,她又转过头侧了侧颈,不想眼前这张丑脸碍着眼。
和这张脸待在一间阁楼里,简直连空气都变得污浊不堪。
男子一边的嘴角上扬,邪笑道,“宗主已经在等您了。”
女子的后脊如同被针芒扎了般,呼吸变得局促不安,胸口似乎塞进了一只膨胀多刺的圆滚河豚,张狂地吐着气。
现在的她好像一面敲打着的鼓皮,抡起的鼓槌敲到在她内心最脆弱的薄膜,沉重的鼓棒让她心跳没有节奏地狂跳不止,轰鸣的鼓声似一张黑色的巨网,向她撒去。
小鼓如爆豆,大鼓如雷鸣。
女子湿红了眼环顾眼前绝好的水墨青丹景。
真是好一个晴天霹雳啊!
她哂笑,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颤抖着喊着“他答应我的!”
男子又恭敬地鞠了一躬,“您怕什么,”抬起他尖尖的脑袋,“这还有足足两个时辰才到午时呢!城主莫惹了宗主大人。”
这奸猾的语调实在惹的女子生厌,她怒视着男子,滚热的气息在女子的鼻尖涌动,青色的经脉在女子纤白的手臂上隆起,她缓缓向男子走去,伸出手一个巴掌把这青白色的混账打下了阁楼。
男子在街市的地面上疼痛地滚了两圈,用手掌撑起后背,龇着牙,怒视着阁楼上的女子。
女子转过身,走向里屋。
金色披肩上的太阳图案飘飘扬扬,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夺目。
甚至还有些刺眼。
她攥着的拳藏在垂下的衣袖里。硕大的芒针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咽喉里,流着黑臭的脓水。
她清楚,这脏水只能咽进肚子里,融进肠胃,她得忍,方不能吐了出来。
她缓缓地迈着步子,用平稳的气息盖过了一切不成熟的怒意。
原本平静如湖面的眼睛,凹陷,成了深不见底的沼潭。
她是李云京,这座彼南城的城主。
这座城的伪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