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易坤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走,而是留下等这个小丫头自己醒来。他不知道她那句话是不是对自己说的,他留下也不仅仅是因为那句话。事实上到最后他也说不清楚自己是为了什么留下。
他就默默地坐在那里,等这个小丫头醒过来。等她醒过来惊慌失措如同小鹿般的神情。
淑卿醒来之后,看到竺易坤不在床上休息,而是坐在那里望着自己,确实惊慌失措。
“竺先生——”
“我没事了,”竺易坤笑着说道,“昨天晚上多谢你了。”
这么快就好了?淑卿迟疑着走过去,想试试他额头的温度。竺易坤看懂了淑卿的心思,大方地低下头让淑卿试。这样一来,淑卿反倒不好意思了,她的心跳陡然加速。手指在触碰到他额头之后迅速地抽回来。
恩,是不烫了,他的身体真好。淑卿既为竺易坤的康复而开心,又为这一晚的相处是如此短暂而惆怅。
他康复之后,就没有理由再这么留下来了,他们之间又恢复到法文补习课上的师生关系。
“那我先走了,你——要多温书。”竺易坤戴上帽子,打开门走了出去。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告别得如此仓促,就好像在逃避些什么。
他突然很害怕,害怕那股让自己想要知道淑卿梦魇的力量和想法。
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淑卿望着地上那茫茫雪地里竺易坤留下的脚印怅然若失。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若不是那些脚印,她真要怀疑昨天晚上是不是梦一场。
淑卿失魂落魄地坐到椅子上,想从桌上的法文课本中找到那个人的影子,然而目光却停留在一支钢笔上。
她清楚地认得这支钢笔。他第一次来给自己上课,胸前就一直别着这支古旧的钢笔,笔杆上的各种痕迹都是它陪伴他那些岁月的见证。
淑卿拾起这支钢笔轻轻摩挲着。她很羡慕这支笔能够长久地陪在他身边,不会为人世间的种种所烦恼。有时候想想,做人还不如做物来得自在。
淑卿找到竺易坤的学校,心怀忐忑地向他的教室走去。
里面并无人上课。只见一群中国留学生围坐一圈,中间是站立着、正在高亢演讲的竺易坤。
他虽然是用汉语讲演,却有很多生僻词汇,什么民主、共和乃至共什么产等等,淑卿几乎听不懂。但是从听众的专注和陶醉程度,足以看出他是一个优秀的演讲者。
淑卿也陶醉了,就站在门外握着那只钢笔,痴痴地望着他。
终于有人发现淑卿,提醒竺易坤门外有人。
他看到淑卿,有些意外。即刻停止演讲跑了出来。
“来找我有什么事?”他微笑着问。
“是你的钢笔,”淑卿拿出那支笔递给竺易坤,“落在我那里了。”
“哈,原来在你那里,我还以为找不到了!”竺易坤惊喜地接过钢笔,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划过了淑卿的手。
“谢谢!”他真诚地道谢。
淑卿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呼吸也有点急促。她很努力想要平静下来。
“这有什么好谢,物归原主是应该的。”淑卿尽力让自己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不,这支笔对我的意义非同一般,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竺易坤郑重地说。
没等淑卿婉拒,他思索片刻后问道:“等会儿我们这里的活动结束之后,你肯不肯同我吃顿饭,就当是我对你的报答。”
盛情难却,淑卿应承下来。她不好意思加入他们的活动,便在学校操场中散步。她不停地向那个教室望去,心早已经随着竺易坤留下了。想到可以和他一起吃饭,淑卿既兴奋又紧张,一直在想自己应该如何表现,却毫无头绪。
黄昏降临时,竺易坤跑了下来。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道歉。
“哪里,是我贸然打断了你们的活动。”
“其实也不算打断,我觉得你也可以进来听一听,说不定会有些启发。”竺易坤眨眨眼睛。
“我?”淑卿摇头,“你们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词,领会尚且困难,更别提启发了。”
“一回生二回熟,多听几遍就明白了。”竺易坤鼓励她。
那顿饭他们吃得极其简陋,普通的留法学生手头并不宽裕。但却是淑卿有生以来吃得最愉快的一顿饭。
袁公馆里面的饭都吃得很压抑。太夫人要大家谨守“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于是袁家的餐桌上静悄悄的,每个人屏息静气、各怀鬼胎,却还要故作端庄地吃完整顿饭。
和易坤吃饭,却是那样鲜活。
他热情开朗,从不吝惜自己的好口才。尽管他说的内容淑卿领会起来颇为困难,但她还是乐于做他的听众。
至于去哪里、吃些什么,谁会管呢。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为自己的信仰付出了生命,留给我最大的财富也是这份信仰——还有这支钢笔。我会继续替他走他没有走完的路,这支钢笔会见证这一切。”
淑卿很难想象现实中真有这样为了理想和信仰奉献出一切的人。在袁公馆里面,人们总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伤害他人。如果说他们有理想和信仰,那大概就是金钱。
“淑卿,你有什么理想?”他问。
理想、信仰?
淑卿感到一片茫然。
竺易坤的理想非常伟大,伟大得近乎难以实现。淑卿是个小女子,没有心怀天下的胸襟,她觉得自己的想法说不上信仰,甚至都说不上理想。
她只想和母亲生活在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平静度日。可惜母亲早已辞世,淑卿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收容自己又美景怡人的地方。
她的理想成了空想。
还有些什么是能够称为理想的?
“或许,我的理想是女人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罢。”淑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她想起杳无音讯的漪卿和去世的母亲,再加上她自己,她们都是不自由的女人。
“这是你的理想?”竺易坤甚觉惊喜。
淑卿点点头。
“我看错了你。”竺易坤颇为惋惜。
“怎么?”淑卿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