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黑后不久,人陆续来了。唐三赖用竹签子扦了扦牙齿,将扦出来的牙缝里的腊肉纤维嚼了嚼,又吞了下去。
唐三赖款步走出张丰凯的棚子,隐约感觉到晒谷坪和外面的路上到处站满了人,有几个人还向他示意问好。唐三赖没有太在意他们,和其中两个人打了一下招呼,就没再管其他人了。他记得战俘营首长就是这么做的。他走到屋檐下的桌子旁,站了一会,然后坐在长条凳上。
这是唐三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人讲话,有些木。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在战俘营里看电影的事来了,也不是看电影,好多事情都想起来了。当时他正在猫冬,也不是猫冬,就是尽量不动,捱一天算一天,捱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那时候,他老想起田毛头,想起田毛头拿东西给他吃。
正想着呢,枪响了,两声。所有的人都往外跑,唐三赖以为房子要垮了,连忙往炕边爬,整个人滚到了地上。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了,直记得看电影。看电影的时候,他能走路了,是走着去的,天好黑都能看清路。
唐三赖打了一个噤,看了一下地上,也能看清路,脑子这才清醒了一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他一遇到事就会想起这些,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都会。那个饿呀,饿得都不知道饿了;别说饿不知道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了,只知道脑袋整天嗡嗡作响。
“唐区长!唐区长!”
唐三赖一下子从梦境中惊醒过来,睡眼惺忪望着喊他的张顺生,晃动着脑袋、支支吾吾问道:“什……么?”
“可以开始了,人齐了。”
“哦!那我说两句。”
“这个……这个,解放了呀,我们穷人就当家做老爷了。要我们大家做老爷,那我们就得自己选人来当乡长,你们说好不好?”
听到问话,也不管问什么,张顺生连忙大声喊道:“好!”
可惜只有张顺生一个人喊,没其他人跟着他喊,就连王毓英也没有喊,周梅就更加不会喊了。俞仁庆提着马灯过来,用稻草从唐三赖面前的马灯里过火。
唐三赖说道:“你不晓得用火柴呀!下面要什么马灯,桌子上摆两盏就够了。”
俞仁庆只得放下马灯,周梅过来把马灯点着提了下去。
唐三赖继续他的讲话:“我说话,你们怎么不听呢?我再说一遍。乡亲们!金家台的乡亲们!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我们今天选我们自己的乡长了。从古至今有过这样的事情吗?没有。有谁见到过?没谁吧!”
唐三赖稳了稳神,继续说道:“今天选的人有两个:一个是老甲长杨开林,他是有钱人的代表。因为他现在还在县城,暂时由杨开可代替。杨开可人呢?上来!说好的,黄克俭负责杨开可的,他自己都没看到人……”
杨开可走上来说道:“我不是有钱人。”
“知道你不是有钱人,让你替你老东家坐一下。上次你家桃花那事……”
杨开可不等唐三赖说完,连忙说道:“好!我坐一下。”
唐三赖等杨开可坐下后,继续说道:“还有一个就是我们穷人的代表,这个……这个张丰凯。张丰凯我们都熟悉吧,二甲可能有人不晓得他,那他蠢包仔张十六没人不晓得吧。”
“晓得!都晓得,快点开始吧!”下面有人喊道。
唐三赖摇了摇手。他这个摇手动作也是从哪个那里学来的,很有范。
“张丰凯、张家人为我们大家谋过福呀!不知道大家还记得吗?远的不说,就说曹长庚屋前那口井,要不是他说,在那里挖,能挖出这么好的水吗?”
王友才站起来说道:“这话不对,他好久说过在那里挖井了。是成子提醒,我们几个商量定下的。不能想让他当乡长,就乱说话吧。”
“王爹,真是的。张叔不是你家近边的人吗?他当了乡长对你家没好处呀?真是的!”
“不见得……”
王娭毑拉了一下王友才,王友才大声说道:“你拉我干什么?”
王友才也不再坐下,背着手想离开会场。王毓英跑过去劝父亲,这才发现胡亮回来了,是他帮王毓英把王友才劝回会场的。
王友才为什么这样做?道理很简单。王毓英进区衙门的事,引来了不少议论,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他想撇清关系,正一正视听。
“那就不说这些了。我告诉你们怎么选乡长吧!我们穷人投穷人乡长的票,有钱人投富人乡长的票。知道了吗?谁要是认为自己是有钱人,那你就投杨开林的票,到时候给你划了地豪,你莫来找我。”
见唐三赖没有话说了,张顺生和周梅赶紧发豆子,是张家做种用的豇豆。可是不管张顺生怎么劝说、鼓励,没人上去投豆子。唐三赖叫田毛头投,被翠娥拉住了。最后还是胡亮走了过去。他走到了桌子后边,站了一会,两个碗里都没有投,转身,从张丰凯的棚子里拿出第三个碗来摆好。
张顺生过来说道:“你想干什么?只能有两个碗。”
胡亮把张顺生拨开,举起第三只碗大声说道:“这碗算成子的,都把豆子往这里边放。”
大家这一下子清楚了,纷纷上去,按胡亮说的,把豆子放到了第三个碗里。
李禹成、刘健过来看热闹,说自己是学生了,也要投豆子。张顺生不知道还有选举权的限制,也给他俩发了豆子,他们分别把豆子投到了两个空碗里。因为有人给张丰凯投票了,唐三赖立即宣布张丰凯为金家台乡的乡长。
有人告诉过唐三赖:只要有了权,怎么说、怎么做都是可以的,没理也是有理的。更何况唐三赖现在是有理的:一粒豆子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