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开始就已预示着终结。
……
……
这是在监狱外渡过的第一个晚上,然而离开了那张破烂不堪的床,被拘禁过久的囚徒反而失眠了。
这种走私用的浮空船为了节省空间,抛弃了大部分的生活设备,当然也没有留出床的位置,只给每人一个挂式的睡袋,那可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舜横竖睡不着,索性主动承担起守夜人的职责。
他搬过椅子坐到窗边,注视着深色的夜。雨天可不比其他时候,人类在这种环境中根本不能看到任何画面,散发微弱灯光的窗口在一片漆黑包围下犹如海中孤岛。
虽然没有视野,但虞舜能听到零落的雨声中夹杂着的细小摩擦声,他知道现在隔着浮空船的涂层,那些阴影生物正在夜幕中相互搏杀,吞噬一切猎物。虽然船体表面的特质涂层可以躲过它们的感官,但待在一群混乱而无形的危险猎手内部,还是会让人有些心悸。
阴影侵袭是现有记载中最重大的灾难性事件。十年前帝国再次集结联军进攻唐联盟边境,正当交战进入白热化,阴影出现了。
没有人知道这些怪物从何而来,但它们一出现便全歼了两方的主力军队。那些对于血肉之躯来说称得上精良的装备却根本不能伤到它们分毫。
它们外表如同各种生物的影子,但没有固定的形体,完全免疫人类制式武器的伤害,且攻击欲望非常强烈。它们需要不断的进食,后果就是所到之处连昆虫都被吞噬殆尽。
阴影以战争时的主战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散,虽然世界各地都迅速研究出可以阻止它们前进的防护墙,但还是晚了一步,灾难最中心的唐联盟几乎就此毁灭,防护墙只能保住一些核心地区,墙外的世界都被阴影所占据,成为没有生命存在的禁区,所到之处,一片焦土。
此时的浮空船正处于这片焦土之上,若没有表面的特殊涂层,那阴影会毫不犹豫地将整艘船撕碎。
“睡不着啊?”
虞舜闻声望去,看到那个驾驶员正从睡袋里探出头。
“不习惯。”他简短地回答。
驾驶员也出了睡袋,走过来边行礼边说道:“我叫仓愈满,毕业于诸冯学宫。”
虞舜也回了一礼:“舜,同为诸冯出身。”
听到回答,驾驶员像见到多年的好友一般,之后,这个年轻人便拉着舜谈了一大堆关于学宫的事情,他很健谈,也保持了年轻人特有的乐观。
虞舜并不喜欢自己就读的学宫,也不觉得偶遇相同出身的人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诸冯学宫可是有钱就能上的主,虞舜就读时,每年联盟给的贫困补贴可都是最富有的那一批人拿到名额,他毕业那年,诸冯城主的儿子当着众人的面玷污了一个女孩,也是只得了个留宫察看的处分,虽然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虞舜实际上是非常讨厌诸冯学宫的,但为了不扫兴而自讨没趣,便没把话挑明了说,还是耐着性子陪他唠嗑。
在这种无趣的背景下,虞舜又回想起越狱时的情景。
事实上,他不是主动越狱的。
记得那天,一辆狐灵物流的运输船罕见的来到监狱,并带来一封信,虽然经过狱守们的层层检测,但到虞舜手里时信还是出了问题。
里面掉出一把匕首,尺寸大到那封信完全无法装下,天知道是怎么塞在里面还没被检查出来的。
当他握住匕首,后面的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场幻觉。
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同时,另一种意识接管了虞舜的身体。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监狱里所有人应该都处于被支配的状态,虞舜依稀记得是狱守亲自打开的牢门,并安排他上了一艘浮空船,醒来时,就已经处于荒野之中了。
在遇到这伙人之前,虞舜撞见过一只游荡的阴影,那东西扑过来,压倒性的力量将虞舜按在地上,暗影渐渐吞噬他的身躯。舜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仓促之下,举起手里的匕首还击,没想居然真的击中并杀死了它,舜还记得利刃划过阴影的感觉,就像切开平静的水面,异常顺利,一刀两段。
虞舜摸了摸怀里坚硬的晶体质感。他知道,这可能就是终结这场灾难的钥匙,若发生的那一切不是另一场梦境的话。
无法反抗的威胁才能算是灾难,若人类有着反抗的能力,那再强大的野兽也得待在动物园里。
换做以前,虞舜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交给唐联盟,但经历过入狱前的一系列事件,舜也总算看清了一些人类社会的本质。
只有掌控权力和财富,才能拥有话语权,正义永远站在力量强大的一方。
……
虽然被支配的感觉并不愉快,但虞舜也查觉出那个意识没有恶意,故虞舜还是将匕首留在了身边。
“现在是哪一年?”虞舜开口问道。
年轻人顿了顿,回道:“庚子年七月。”
舜刚进监狱时还是丙申年,将近四年时间。
不知道家里情况如何,父亲是个盲人,没有任何收入,还有个在念书的弟弟,失去了家里的支柱,他们该怎么过?
虞舜忧心忡忡,一个孩子,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既要上学,又得照顾瞎眼的父亲,想到这,虞舜一阵心疼,随即便弥漫着对始作俑者的恨意。
虞舜摇了摇头,将那些念头摆脱,现在还不能回去,得一步步来。
“我会讨回这一切。”他在入狱的那天就已发誓。
……
与驾驶员的谈话中,虞舜了解到仓愈满是个孤儿,靠着邻里的救助才顺利长大,并贷款去读上了诸冯学宫,谁曾想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只能做一些打杂的事勉强维持生活,随着物价上涨,渐渐连生活都难以维持。
但他又是个诚实人,非要还上当初借的钱,正好船长那天在城里找一个会驾驶浮空船的人,他就进了这个走私团伙,虽然与他的初衷相悖,但好歹收入要高很多,也就留了下来,打算挣够足以还款的钱就走。
很有年轻人的风范。他就像当年的舜一样,善良,正直,相信世间的一切美好。
然而世界却给了舜一耳光,并告诉他,这才是现实。围墙中的人类社会比充斥着阴影的荒野还要危险。
“而且,”仓愈满笑了笑说,“我生病了,没有人见过的病。”
他抬起手,虞舜才发现他一直带着厚厚的手套和袖筒。
“我找了很多地方,但告诉我能治的都是骗子,盯上了我手里的那点小钱,时间长了,就放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死掉,就想在余下的时间中尽量报答帮助过我的人。”他说。
一时间,虞舜哑口无言。
他并不是没有经历过黑暗,只是选择了保持内心的纯净。
……
黑暗中,一双双眼睛盯着散发出微光的浮空船,像是牧群追随着它们的主人。周围游弋的阴影生物已经被全部杀死,化为真正的影子,夜雨中它们如雕像般矗立,随着黎明的光晕渐渐扩散,才如落潮般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