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大军的攻势较之前猛烈了许多,不管是鹰炮还是榴弹炮,只要能用的重型火器全部被炮兵拉上战场对准布朗堡垒的城墙一阵猛轰,尽管射程限制让它们的表现不尽人意。堡垒之上的长重炮日夜戒备着,不时发出一阵怒吼,于是又有溢出赫斯炮兵工事冒起了黑烟。不少士兵被飞溅的碎石子击中,身上立刻挂起无数彩来,乃至有人被炮声吵嚷得眼前一片昏黑。最后的结果是,除了少数几处城墙出现裂隙,帝国的炮兵并没有多大战绩,而且艾德曼将军已经连夜派人修补好了缺口。
“这座堡垒固若金汤,您压根不用担心什么,我的陛下。”朝廷上,他对瓦尔特皇帝这么说。为了防止可能到来的强攻,大批巴登士兵驻守在城墙上,枪炮铸造厂日夜加班加点赶制武器。民夫从城堡内部的各个地道把粮食源源不断地输送进来。艾德曼粗略估计一下,军队的粮草至少能支持大半年。等到最热的时候瘴气瘟疫横行,或者冬季暴雪封山,赫斯人就不得不退军了。他这么想着。
爱德华和莫妮卡也难以像之前一样时时见面,鲁道夫把他当“特邀嘉宾”安排进了参谋部,而莫妮卡也忙着为一排排的伤员包扎,但他们总会在出勤时为对方留下一封信。“写什么呢?”“没啥,瞎写写。”鲁道夫也曾打探过,却被爱德华笑着婉拒了。
如果他们知道三天前赫斯宰相弗莱德里希的会议,简直会笑掉大牙。
除了威廉公爵和迪米特里,当宰相定出的会议主题“堡垒陷落后的对敌追击计划”被呈上来时,所有人都相信宰相疯了。“7月24日,也就是四天后,堡垒必定陷落。五点准时,迪米特里、安哈尔特,你们两个带兵冲锋,直取巴登左营。霍亨索伦,你和格拉夫同时向右营发动攻击。迪米特里的鞑靼枪骑兵务必以最快速度冲散敌空心方阵,火炮连给我提供火力压制,不顾损伤,尽可能为骑兵冲锋减少阻力。步兵全部上轻步兵,要跟紧骑兵突入敌阵白刃战。爆破组听号炮响起三分钟后,就引爆炸药。这三分钟部队立刻后撤,有贪图军功着立斩。包围圈给我放出西面,也就是唯一可供大军通行的方向,避免敌军争个鱼死网破。”
大营里静得可怕,宰相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又继续部署:“现在,最关键的是追击,敌军一来兵力少,更兼伪王年幼,二来立宪派软弱,除了一个艾德曼没有大有作为的将领,三来为了保存实力,图谋东山再起,因此一旦堡垒失守他们必定逃亡,而北巴登山脉陡峭难行,他们唯一的去处便是西出隘口,去往大平原。我们要做的,就是让瓦尔特成为下一个路德维希,在隘口里覆灭。但现在的问题是,西面共有四条要道,而我们的工兵人手不够,只能堵塞其中一条。艾德曼也绝非蠢材,只怕他会分兵突围布置诱饵,只有一路大军是伪王所在。这三条路,分别是最宽阔的帕特峡谷、中央洼地和布鲁斯特沼泽。”
“为什么他们不可能集中兵力从一条路突围?或者干脆每条路都布置重兵不就行了。”一个男爵提出异议。“试想一下,让大军通过地形过于复杂的区域,势必造成行军缓慢、指挥脱节,前后难以呼应配合,受到攻击后,士气较差的杂牌军自然混乱,还会妨碍精锐部队的作战,这是用兵大忌。至于第二个问题,除了刚刚所说,再加上我们的主力部队要负责正面攻击,抽调兵力在那种地方布置军事集团是不现实的。因此,我要的是三支精英部队,三支确保万无一失的部队。”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要把这个重任交付给自己的爱徒。威廉公爵站起来,向宰相领命。“你的兵力不够同时守住三条路,罗斯上校,贝克上校,你们一起去。”宰相从本部亲兵中点了两名信任的军官,又抽出部分近卫掷弹兵归两人调遣。“我们无法预料伪王的逃跑路线,那罗斯你去守峡谷,贝克去守洼地,沼泽地就由威廉防守。那么就是如此,最后,各位一定都想问我为什么布朗堡垒会失守······”
散会后,威廉在弗莱德里希的眼神示意下留了下来。“瓦尔特只会从沼泽地逃离,对吧?”“除了我对你的信任,我想听听其他原因。”“艾德曼,还有我和您说过的爱德华,向来用兵谨慎。峡谷宽阔易通行,但极易暴露并受到居高临下的打击。而且峡谷这条路距离平原最远,又多有曲折崎岖,追兵又急,他们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行军上。再说洼地,洼地离平原最近,但植被茂密,易分割部队,洼地更是天然的包围圈,只要守住通往平原的唯一出口,追兵截断退路,瓦尔特只能是瓮中之鳖。最后,沼泽虽然难以通行,但此时并没有到最大丰水期,巴登人又熟悉地形,对他们而言通过沼泽并不困难,反倒能利用沼泽拖延我们的速度。”
弗莱德里希满意地笑了。“那个爱德华倒是很有意思。我说,如果到时候你要和他对决,你会干掉他吗?”“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但······如果换做我,我希望我能在一场堂堂正正的战斗里光荣地倒下,从容而优雅地走向毁灭。”
老宰相看着爱徒,心中满是欣慰,又不免感到一丝悲凉。他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父亲,自己曾经视作接班人的堪当大任之人之一。
到黑暗覆盖大地时,天空中逐渐飘起小雨,没过多久,不知不觉地,天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直往下坠落,一层细密的雨帘也被滂沱大雨取代,天地间间逐渐升起白色雾霭,是一层面纱笼罩着山林俊俏的面庞。渐渐地,两军炮火也逐渐平息,似乎连火药都安然入眠。
莫妮卡守着窗子,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金色的发丝。现在并没有伤员要照料,她看着城墙之上人来人往,期待着那个人能平安。
“好大的雨,不是么?”鲁道夫没有打伞,冒雨走到执勤的士兵跟前,和他们一一致意。几天巡视下来,他对士气高涨的军队很是放心。他也不认为赫斯军队有办法能攻克城墙。
爱德华也是如此,可他看着薄雾里若隐若现的弗莱德里希的旗帜,心中总有一丝不安。“是我多疑了吗?”他总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是什么。到城里的大钟敲响第五下时,一直沉睡的大地忽然被急促的马蹄吵醒。紧接着是大炮发出怒吼,火光翻涌掀起阵阵尘土。
他们来了!巴登的长重炮立刻报以凶狠的还击,两营线列步兵早已组成空心方阵,明晃晃的刺刀闪耀着寒光。薄雾的正前方是一大排黑色的墙直压过来,马蹄践踏者地面,颤动的是泥土,狂跳不已的是心灵。
“250米,准备!”各部军士长齐声高喊,军鼓手和号角手的奏乐与战马的冲锋相互相应,鞑靼枪骑兵3米长的长矛击碎空气,愈发逼近。“150米,开火!”
与黑色的骑兵墙相对的,巴登阵地里立刻浮现出一片燃烧的火墙,刺鼻的硝烟蓬勃而出,只听子弹呼啸,那黑色的墙立刻多出无数缺口,倒在地上的战马与主人一起嘶吼着被第二道人墙彻底吞噬。打完第一轮齐射的线列步兵调转枪口,使出吃奶的速度重新清理枪膛并装弹,就在此时,一发榴弹落入人群,几乎可以看见破碎的血肉夹杂着尘土飞上高空,扬起一片血雾,血腥味弥漫开来,军士长立刻命令士兵移除尸体保持阵型,伤者惨叫着被冒死赶来的医疗小组接走。此时枪骑兵附近的龙骑兵和猎骑兵也掏出骑枪射击,并回旋迂回装弹为枪骑兵提供掩护。双方的部队里不时有人倒下,可空缺处总会被第一时间填补。方阵中心的大炮也予以还击,不时把黑色墙炸出无数空缺。
“开火!”第二轮齐射远比第一轮精准,透过薄雾,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张张或愤怒或畏惧的人脸上顿时开出数个血淋淋的大洞,前排骑兵像木偶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可更多后来者踏过先锋的身体平举长枪,鞭打战马跑出最快的速度。“冲锋!冲锋!”
没有第三轮齐射,鞑靼枪骑兵霎时间已经突破到跟前,就听着撕布般的洞穿声,最前排的步兵一下飞出去,或者被长枪钉穿,同时又更多步兵挺着刺刀冲上来。鞑靼骑兵们也纷纷舍弃长矛,抽出弯刀肆意劈砍。此时两翼部分的龙骑兵、猎骑兵和紧随其后的轻步兵也陆续赶到,投入白刃相拼,倒是炮兵逐渐寂寥下去。一时间不是巴登士兵的脑袋被马刀收麦子一般劈成两半,就是战马被刺刀扎穿,把骑手掀下来,立刻被人海淹没。比骷髅骠骑兵更疯狂的鞑靼骑兵顶着刺刀流干最后一滴血。
角楼里,爱德华只觉两耳问问作响,他顾不上虎口被后坐力和火焰灼烧的疼痛,几乎是麻木着装弹并扣动扳机。而底下的迪米特里元帅已经砍断了第三把弯刀,花白胡子血迹斑斑。他顺手抄起一把损坏的步枪倒拿着,如战锤一样砸碎一个又一个巴登士兵的头颅。他像祖祖辈辈那样尽情地呐喊着,享受着战斗带来的荣耀与鲜血,全然不顾自己左肋下挨了一枪。杀戮与复仇,这是每一个鞑靼骑兵殊途同归的命运,从远古的传说一直到枪火横飞的热兵器时代!
弗莱德里希和艾德曼俱是坐镇指挥,不时把军队投入需要的战线,就好比棋盘上的刀光剑影掩不住棋手的纵览大局。他们冷静地坐着,也许正在打量对方。逐渐地,艾德曼额头上冒出冷汗,他几乎预料到了弗莱德里希的每一步,可关键是这每一步都比他的预料快了半拍。随着巴登人阵地的动摇,及时听令的赫斯大军已经一点点吃掉两座大营。
打?还是撤?他留着城堡中的守军这一只预备队,就像弗莱德里希留着帝国近卫掷弹兵这一撒手锏。等等,骷髅骠骑兵和气枪手呢?他烦躁地摇了摇头,帝国的招牌部队不可能一受挫折就偃旗息鼓,那么也是被老弗莱德当做王牌压底。他不相信赫斯有能力摧毁城墙,那么到时候的攻坚战就会变成惨烈的云梯战——堡垒依旧坚不可摧,还有长重炮,可以压着赫斯炮兵打。退一万步讲,就算城墙失守,还有巷战·······
“放号炮。”看见巴登人逐渐退却,弗莱德里希从容不迫地下令。艾德曼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占据优势的赫斯大军退潮般离开。他也没有放过莫名的机会,又怕是陷阱,就命令所有远程部队自由射击。
仅仅是三分钟,远处的丛林突然升起一片爆炸的烟雾,冲击波接踵而至,几乎能把人一下撞倒。
大地有生命般颤抖起来。
一万,变成了万一。
山脉扭曲了,丛林倒下了,地面出现无数骇人的巨大裂隙飞速扑向堡垒,土石迸溅,烟尘飞向百米高空!艾德曼眼睁睁看着堡垒所处的地基被一圈裂隙环绕,然后是天崩地柝。
堡垒塌陷了。大地上裂隙造成的可怕黑洞让整座城市坍塌,山上的土石也不堪重负形成岩崩,把古老的建筑和四下奔逃的人民一下淹没。赫斯军队远远地看着,也是胆战心惊。直到大地恢复平静,布朗堡垒已是扬尘里的一片瓦砾场。“活捉瓦尔特记头功。”弗莱德里希大旗一挥,血色黑鹰下是赫斯军队的潮汐。巴登人哪里还能抵挡?两座大营的军队发了疯一般像堡垒废墟涌过去,又被勉强从瓦砾堆爬出的精锐部队和军官一一枪毙,于是纪律被彻底打乱,渴求性命的逃兵乱军举起枪和自己的长官对射,直到赫斯人冲上来把他们全部击倒。
气势磅礴的塌陷地震虽说对人员的实际杀伤并不大,但它摧毁了巴登的防御工事和士气。眼见着杀声震天,混乱中一个血染满身的青年扶着另一个不省人事的军官跑进艾德曼的指挥营。
这正是爱德华扶着鲁道夫,他所处的角楼毕竟地基坚固,是逐渐坍塌的,并没有被一下夷为平地,因此他万分巧合地只受了轻伤。可在城墙上督战的鲁道夫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艾德曼看着儿子,万分悲痛却说不出一句话。就在他神思恍惚时,爱德华早已冲了出去。
他毕竟是将军,马上反应过来,先下令按照曾经演练的最后方案掩护皇帝撤退,再让副官把儿子抬下去。“按原定计划,执行月食行动,从西面隘口突围。”他沉痛地说道,月食是撤退计划的代号,他从没想过会有使用它的时候。“长官,您·····”副官不敢往下问了。
“撤退期间,军队指挥全权交付爱德华·路易斯少校和鲁道夫参谋长,此去四条退路要分兵突围,真正的皇帝要走布鲁斯特沼泽地,切记!切记!我会率领亲兵断后。”他长叹一声,“照顾好我两个孩子。”副官跪在它面前,一个大老爷们泪如雨下,可艾德曼只是摇了摇手,“我的生命属于荣耀。巴登联邦万岁!”他终于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最后轻抚着儿子俊美的额头。“去吧,国家要紧。爱德华少校必定赶去急救区了,他会回来的。告诉他不必来见我,去尽一个战士应有的职责。”
急救区设立在堡垒核心区域外围,莫妮卡和医疗兵战友们刚刚送能抢救的最后一批伤者上了医疗马车,正在准备撤离,就有一个乱兵冲进营地。他的眼神透露着兽性的贪婪,理智早已一干二净,他举起刺刀,狰狞地对着医疗兵们龇牙咧嘴,一步步逼近,不想旁边的莫妮卡举起手枪准确地打爆了他的头。距离之近,鲜血飞溅在她秀美的脸蛋上。“撤,快撤!掩护伤员。”她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兵们,轻轻揩去脸上的血迹。这时爱德华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他看着地上的尸体,向莫妮卡点点头。
忙中有乱,巴登军一点点收缩兵力,向着西面突围,这正中弗莱德里希下怀,西隘口的赫斯军队早已领命放这支溃军通过。至于赫斯的主力部队,瓦尔特的皇宫虽然已经沦为废墟,但攻克它依旧是莫大的荣耀。
焦土之上,受创十余处的艾德曼将军看着最后一个亲兵倒下,自己的指挥刀也在砍倒最后一个敌人后断为两截。赫斯军队把他包围在核心,无数步枪对着他。老宰相弗莱德里希分开人群,来到他面前。
“你好啊,长官。”艾德曼勉强挤出一个苦笑。
“艾德曼,”宰相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你知道吗,你和老威廉一直是我最好的将领。不管怎样,我都为你们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