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煤矿的一间守卫小屋内,火苗噼噼啪啪地啃咬着干燥的木板,飞溅而出点点火星,摇曳的光亮充斥着小屋的每个角落。围炉而坐的三个伏尔加守卫中,最年长的一位突然站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满是雾水的窗户。
另外两人顺着他的目光,困惑不解地,望着外面。
“谢尔盖,你搞什么鬼?”
名叫谢尔盖的守卫不说话,只是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大伙儿安静。他们莫名其妙地等了一会儿,这位守卫长的脸上逐渐严肃起来。
“你们,听到什么了吗?”
“老糊涂,除了这鬼一样的风啥都没有。”
“正是如此。”守卫长拿起倚在墙上的步枪,神色严峻,“太安静了,我看了这矿场19年,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安静的时候。”
另外两人不满地嘟囔着,但还是拿起步枪。呼啸的风雪拍打着摇摇欲坠的门窗,木板发出骇人的吱嘎声,远远看去,户外的一片扑朔迷离里,只有浓紫色的夜与纯洁的雪搅和出一片诡异的色泽。一个守卫打了个寒噤,往棉袄里缩了缩脖子。
“奥列格,查多夫,跟上!”
“得,得!”
两个年轻守卫耸耸肩,不情愿地看着老头子打开门。一阵刺骨的严寒顿时扫过他们的面颊,把彻入脊背的凉意传遍全身每一个角落。冰凉的雪花拍进来,在人的身上留下一丝湿润的触感,便很快消逝了。谢尔盖没走几步,人就在风雪里模糊起来,后面两个年轻守卫也只得一头扎进黑夜。
最后一个人赌气甩上门,“砰”地一声,和风雪的哀嚎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按照巡逻路线,他们一人走一路,分别去自己负责的岗位。
能见度已经不足10米,只有身畔的铁丝网带来些许微不足道的轨迹。年轻守卫奥列格踩着一脚深一脚浅的雪,暗自咒骂着谢尔盖的多疑。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总算出现哨塔的轮廓,他懒得上去,停下脚步,试图喊一声塔顶上的战友。
“喂!”
一篓子冰凉的雪直接填满了他张开的嘴,骤然的严寒差点让他被自己呛着,那声音也立刻被风给吹散了。没有办法,他只得走到哨塔底下,摇了摇通讯铃。
没有回应,他自己也没听见那微弱的铃声。
“该死!”他踹了一脚哨塔,可坚固的木头纹丝不动。看来只得上去一趟确认情况了,他抖擞精神,双手搭上梯子,开始缓慢地攀缘。梯子的每一级都覆盖着一层薄冰,手一握就会发出一阵恼人的脆响。就在快到塔顶的时候,他无意中瞥见,梯子最上面几级的冰,是暗红色的。
“搞什么!?”
他眯着眼睛,凑近一瞧,顿时打了个激灵。在惊惧中,他捏来一小块薄冰,放在鼻子前。
淡淡的铁锈味,这是血,人的血。
手脚并用连忙爬到塔顶,可眼前刚刚出现两只横在地上的脚,就觉着眼前一黑,甚至连痛苦都感受不到,就不省人事了。
在煤矿另一角,威廉公爵从另一个守卫肚子里一下抽出弯刀。守卫的身子像装着沙土的破袋子,咕噜一下,瘪倒下去,一地的殷红很快成为坚冰上难以磨灭的印刻。刀尖的血珠在落下之前,就冻结成不详的暗红色,敷满了浅浅的血槽。公爵弯下腰,用尸体身上的衣服拭去刀上血迹,让那冷冷的锋刃重现闪耀的银寒。
“外围的哨兵已经全部摸掉了,现在,是时候对这儿的驻军发动总攻了。”看到游击队员陆续集合,公爵向他们嘱咐几句,便向着煤矿深处的驻军营地挥动弯刀。随后,他便和格兰妮亚各领着五人,分两路前后包抄而去。他们的雪地靴在一片素净的白色里留下一串浅浅的痕迹,又很快被鹅毛大雪轻轻抹去。
极夜,深邃的黑色散布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压抑感,风雪与黑暗中,伏尔加驻军营地的几团篝火纵使再卖力地燃烧,也不过是用飘摇不定的光晕去试图敲醒沉闷的夜色。此刻正是休息时间,不少人正围着篝火烤火取暖,也有少部分人还在监督萨米矿工干活。然而,没有人知道,死神已经悄然降临。
“砰!”
阴冷的狂风席卷而来,把一扇敞开的木门狠狠推到门框上。就在此刻,一点转瞬即逝的火星在寒夜中迸溅,漆黑的子弹融入漆黑的夜幕,再次出现,已经是撞击头颅的刹那。
喷射出的,尚带着余温的鲜血一下被寒风冻结。整个营地先是愣了一秒,随即所有人一跃而起。
“敌袭!”
“砰!”
“他们在哪儿!啊!”
“砰!”
没有任何预兆而来的死亡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上,狂风卷起飞絮般的雪花,把眼前的一切景象渲染得支离破碎。间隙里交错的火光飘摇,撕破北风的独奏,激起一片狼奔豕突。惊慌失措的伏尔加驻军握着枪,拼命地钻到营房和掩体的角落,把全身都蜷缩进去,有的人干脆抱着脑袋匍匐在雪地里。“长官!我们要完蛋了!”“为了祖…”
一颗子弹穿过眼眶,留下一条绸缎状的血迹。伏尔加指挥官应声倒下,雪花落在他僵硬的面庞上,留下一层浅浅的白色。
这下,再也没有什么能稳定军心了,在他们急剧收缩的瞳孔里,在他们几近窒息的喘息里,站着的人影一个个消逝在肆虐的飞雪里,他们像野兽一样丢下枪,有的咆哮着用双手在地上刨出一个雪坑,冰渣子刺破了指尖也不知停下。有的人干脆放弃抵抗,“扑通”一下跪了下去,迎着刺骨寒风双手在胸前哆嗦着划十字。
但回报他们的,只有子弹和战友僵硬的身体。
待到风雪稍歇,浓重的黑色重新占据了世间,营地周围也重归一片死寂,只有伤者无助而嘶哑的呼喊隐隐传来。一个连的兵力几乎全军覆没,而游击队唯一的损失,就是打空了自己的子弹。
于是,威廉公爵命令大伙重新集合。这些全身身着白色猎人装的战士是雪原上白色的幽灵,飘出树丛和雪堆,最终站到了一片狼藉的营地之间。此刻,那些煤矿工人也从矿坑里钻了出来,带着恍惚与惊喜,看着这些天降神兵。
“我的兄弟姐妹们,自由和尊严不是靠侵略者施舍的!而是靠枪杆子去夺取的!”
“自由万岁!萨米万岁!”
响彻云霄的欢呼此起彼伏,工人们纷纷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伏尔加人的采煤设施砸成了一堆废铁。这些士气高涨的青壮年工人二话不说,异口同声地争着要加入游击队。在安排好士兵护送着最后一批工人撤离后,游击队战士们爬上装满战利品的驯鹿,留下一路风雪中粗犷的欢笑,和身后熊熊燃烧,几乎要撕裂整个极夜的煤矿。
次日,消息没过多久就传入沙皇的宫殿,气得伊凡七世把一套东方瓷器砸的粉碎,群臣无不缩起了脖子,战战兢兢地看着沙皇发脾气,似乎要把宫里每一样东西砸烂。
“报!”
一个信使跌跌撞撞,脸色惨白地来到宫殿外。近卫军们向他使了个自求多福的眼色,就放他进去了。看着一片狼藉的宫殿,信使已经觉着有一把刀正架在脖子上。
伊凡稍微消了点气,哆嗦着让大臣给自己递来一条毛巾,敷在额头上。
“何事?”
信使把消息传给内务大臣,内务大臣又把这晴天霹雳小声传递给宫殿里的各个朝臣。整个宫廷沉浸在一片窃窃私语里。
“朕问你们到底何事!”沙皇把毛巾一把扔到地上,挥舞着拳头站起来,他的臣子们终于汇报道:“尊敬的陛下,米哈伊尔元帅……被击败了……”
“啊——!”
沙皇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向着地板上直瘫软下去,群臣忙上前扶住沙皇,好不容易才让他喘过气来。
“不可能!不可能!”他拍着大腿大吼大叫着,“这不可能!不可能!”
有仆人试图安抚住沙皇,哪想伊凡七世一个耳光,甩得他踉跄几步跌了出去。他愤怒的吼声从上午一直回荡到中午,把宫殿的每一个角落都震得嗡嗡作响。
“老头子又在发火了,我亲爱的费奥多。”
就连皇宫顶层,壁炉暖和的火苗烤得人昏昏欲睡的休息室都不例外。那震天的吼声似乎让火焰都抖了几下,飞溅出几个不和谐的火星子。房间两侧落地窗的彩色玻璃在极夜的掩映下,显得黯淡无光。壁炉旁摆着一张颇为宽敞的大型沙发,一位衣着雍容华贵的少女慵懒地斜躺在上面,抱着软绵绵的垫子,头倚在身畔一个青年人的肩膀上。那是一位有着宽厚的额头和下巴的青年,整张脸方方正正,几缕浅金色的发丝钻出假发的笼罩,覆盖在额角。他的身材颇为厚实,肩膀在同龄人中也算很是宽敞的,一条金边蓝色缎带斜挎在黑色的军装上,整齐的锡制排扣在火光下反射着浅浅银光。听闻此言,他皱了皱眉头,合上手中的一本《国富论》,爱抚着少女白皙的脸蛋。
“他总是这样,不是么?自负和狂躁解决不了问题,可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
这位青年,正是伏尔加帝国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储,费奥多?伊凡诺维奇,也就是未来的沙皇费奥多一世。他正想继续读完诗集,可耳畔由远及近的,急促的脚步声让他不得不放下书站起来,先前的温柔缱绻马上被严肃而凝重的神情取代,整个人站的笔挺。身畔的少女也正襟危坐,连忙整理起自己的衣衫。
休息室的大门被粗暴地一把推开,伊凡七世跌跌撞撞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票不知所措的仆人和朝臣立在门口不敢进来。他看也没看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一眼,径直走到房内巨大的落地窗前,把额头贴上那彩色玻璃,试图用寒冷来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陛下……”大臣们想说些什么,可费奥多立即给他们使了一个眼色。他们就这样站在那儿,直到沙皇稍稍恢复了理智,背着手转过身来,苍白的脸色像极了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父王。”费奥多向父亲行了个军礼,伊凡不说话,只是扫了一眼他们小夫妻俩,冷笑道:“你们……哼,倒是你侬我侬的啊!哈!一个个都是饭桶!废物!”
他的视线恶狠狠地从费奥多脸上一直游移到跪着的大臣们身上,什么也不说,就是在房里来回踱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含糊不清的话。恍惚间,他突然停下,带着满脸严肃走到儿子跟前,把群臣抛在脑后。
“小子!你知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禀报父王,孩儿不知。”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费奥多脸上,也害所有大臣往领口缩了缩脖子,沙皇又一次暴怒起来,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国富论》撕了个粉碎,又把片片纸屑一把撒到费奥多身上,“不争气的畜生!”
已经比沙皇阔了一圈的皇太子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静静地接受了父亲的怒火,尽管那鲜红的掌印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同时,在北方的林海雪原里,游击队的营地却沉浸在欢声笑语之中。此次行动不止重挫了伏尔加的煤炭补给,还为大伙儿带来了丰厚的战利品,其中满满一桶烈酒更是惹得无数人眼红。在极地永不褪色的黑夜里,林间空地上巨大的篝火四溢着火热的激情,把周围斜长的人影印在洁白的雪地上。这是属于游击队的庆功宴,也是属于萨米人的胜利夜。
亚尔诺队长坐在横木上,弹起了他的康特勒琴。伴随着寒夜里琴弦颇有弹性的声音,几名游击队战士加入进来,其中一个跟着节奏打起身前的一面小皮鼓,另外两人用脚打着拍子,轻轻哼出民歌里的唱词。渐渐地,那不断回旋的,让人不由自主就要跟着节拍起舞的旋律让周围每一个人都禁不住手脚的律动,有个人干脆拍着自己的肚子当小军鼓,更有人拿来烧水的茶壶,盖子揭开一条缝,用嘴对着壶嘴吹出一连串惹人发笑的音符。
这可比赫斯日复一日的军队进行曲和帝王颂活泼多了,尽管都是二拍子,可每一个后半拍都带着俏皮的停顿和跃动,让人禁不住要翩翩起舞。几杯烈酒下肚,威廉公爵的脸色浮出微笑,头也跟着这北国舞曲的声音一同点着。
“所以,”格兰妮亚已经凑到他边上,眸子里闪烁着如水的温情,“想和我一起,跳支波尔卡吗?”
“求之不得!”
他们微笑着注视着彼此脸上浅浅的绯红,手牵手站了起来,在掌声和欢呼里来到场地中央。这活泼的旋律与公爵从前跳过的任何一支舞曲都不同,他琢磨着步伐,刚想前进一步,哪想格兰妮亚早牵着他的手,在跳动的音符里一个急促的后退,威廉公爵重心不稳,几乎踉跄着直撞过去,勉强稳住身子,可这时格兰妮亚已经侧身要做旋转状,直接让公爵一下滑倒啃了一嘴雪。
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连格兰妮亚都转过去用手臂掩着脸庞,另一只手捂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剩下公爵尴尬地爬起来,拍了拍满身的冰雪。
“意外!意外!”
“那我们继续喽?”
不等他反应过来,格兰妮亚又拖着笨拙的公爵沉浸到那欢快的旋律里,紧接着,营地里的青年男女们也纷纷加入舞蹈的行列,奏乐的战士们也放开粗犷的歌喉,尽情唱起属于他们的歌谣。(魔改自萨基雅尔维的波尔卡)
“…………
男女老少都爱着它
森林河谷也在歌唱
没有什么能比上它
我们萨米的波尔卡!
来吧,美丽的姑娘,当我们跳起这支波尔卡~
点燃篝火,拿出美酒,谁叫北极的风雪是那么大~
来吧,来吧,美丽的姑娘,无论是严冬或盛夏~
我们的故乡已不在,但我们还有这支波尔卡……”
威廉公爵不明白,为什么这首活泼欢愉的萨米民歌,却能让这些游击队战士们跳着跳着,就不由抹起眼泪,有几个老兵甚至背过身去,不忍让大伙看到他们坚强的一面被戳破的时刻。直到后来无意中谈起此事,格兰妮亚为他翻译了歌词,他才恍然大悟。
同样的白色严冬,几家欢喜几家愁。
而远在天边的赫斯帝国,首都圣赫斯堡郊外的“灰木庄园”,老宰相弗莱德里希正接待着一位特殊的客人。
“好久不见,弗莱德。”
“好久不见,米莎。”
很难想到,这个极具女性化的昵称所指代的,正是米哈伊尔元帅。由于莱昂的突然回国,老元帅苦心经营的首都突袭计划已完全失败而告终,他的胸膛上挨了一枪,所幸子弹穿过厚实的勋章,并没有造成致命伤,可对年过古稀的老元帅而言,依然是往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配合塞涅守军,布列塔尼军队里应外合,几乎全歼了联军,只有三十余亲卫护送着昏迷的老元帅杀出重围,一路上风餐露宿,跑死了不知多少战马,又在过边境时折了不少人,最终只有四骑护送着老元帅摆脱追兵抵达赫斯境内。
米哈伊尔老元帅的眉宇间流露着淡淡的忧伤,他默默看着窗外的细雪一点点覆盖住自己的足迹,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茫茫。
一声长叹。
“结束了。”
“谁不是呢?”老宰相耸了耸肩,为老朋友兼老对手亲自倒上一杯热茶,又顺着他的目光凝视着一片雪白,耸耸肩,“结束了。或者说,冬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