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所有宾客都看见威廉公爵沉着脸从露台上走回宴会厅,他什么也没表示,只是委婉地向大家致歉,推托说久战疲惫,不胜酒力,便戴上他标志性的白翎骠骑兵军官帽,径直走了出去。片刻之后,皇帝也带着挤出的笑容回到大厅,继续他的婚宴。又有谁敢在这个大喜之日扫皇帝的兴呢?
只是次日,除了皇帝的婚礼登上头条外,威廉公爵因“伤病”辞去元帅一职同样让赫斯民众大为震惊。尽管当局已经出面公开了公爵的辞职信,并大笔墨宣传皇帝“体恤忠臣,虽万分不舍,仍予以批准”,但在民间,特别是底层民众间,民族英雄受皇帝和奸臣猜忌的故事已经是满城风雨了。当这些流言蜚语传入上层阶级时,少数的忠臣会扼腕叹息,但大多数人,包括皇帝,只会和威廉公爵日益如同水火。
老宰相第一时间召见了公爵。
“这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你昨天太冲动了。”免去一切客套话,他用严厉而又关怀的目光扫视着公爵的脸,最后定格在他乌黑的眸子上。
“我问心无愧。”公爵只是淡然一句。
老宰相很清楚爱徒的脾气,但他也很明白这样的后果。“听着,你的离去会是整个帝国巨大的损失,甚至是——这场足以决定大陆命运的变革中的转折点,如果可以,我很希望你留下来,但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应该准备返乡吧,尽量远离这些政治漩涡,陛下自然有醒悟的那天——并不是我说胡话,一场惨败,或者巨大的变故,不过不用担心,这也是对年轻人的考验。等到他痛定思痛,也就是赫斯面临生死存亡的转折点的时候,他,还有人民,会想起一位值得信赖救世主,我的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紧紧拥抱了一下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爱徒,自己的背弯得是越来越厉害了,昔日的伤痛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年龄。老宰相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他并不打算做无谓的反抗,但他只想恳求时间这个最大的敌人再给自己一点施舍。
威廉公爵成了帝国历史上最短命的元帅。
摇晃的马背上,回首望着斜阳里逐渐缩小的帝都,他只是一声轻叹,挥动长鞭,只身打马入黄昏。
而遥远的布列塔尼,对爱德华来说,同样是心神不宁。
破碎的军旗,染血的军装。几乎和路德维希那次一样的惨败。在此之前,他的外籍军团被调往勃朗山脉战线支援莫兰将军和克莱芒将军的部队。治军有方的共和国新星莫兰和经验老道的老将克莱芒一度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他们没有和洛伦茨大公蛮大蛮拼,而是以散兵阵型穿插入东帝国各军队间隙,击溃其他几路敌方军队,甚至一度反攻入东帝国境内,意图诱使洛伦茨大公回防,并设伏等待。
哪想大公棋高一着,他利用两支布列塔尼大军交流协调不便的特点,假意进入包围圈,实际上把主力部队用于分割两支军队,先派先遣部队诱走莫兰部,以优势兵力击溃之,等克莱芒部急忙前来救援,早已陷入了大公的反包围。多亏各部奋勇拼杀,两位将军和一批核心军官并无大碍。但普通士兵,特别是被当做拿钱卖命的雇佣兵投入到正面战场侧翼以及随后用于殿后的外籍兵团就不那么乐观了。爱德华的部队伤亡率高达八成,以致指挥部只得下令解散。
唯一的安慰,也许是自己出色的表现让两位将军印象深刻,克莱芒为爱德华写了一封给政府的推荐信,莫兰则设法让负伤的他进入专给“少爷兵”(他们主要是投机革命的富人子弟,不过旧贵族不在此列)服务的后勤医疗队,希望他能在此尽快康复。医疗队驻扎在勃朗山脉布列塔尼侧脚下一个小镇上,虽然离前线不远,但由于军事位置不重要,暂时还是很安全的。
第二天清晨,刚上完发油、讨论着今天用哪种香水的少爷兵们看见爱德华浑身沾满泥水,脸庞被炮火熏得黑黝黝,一只胳膊缠着纱布走进医疗区时,就差没有人喊军医把这个“叫花子”扫地出门。这种歧视很快成了大家一致的乐趣。疲惫不堪的爱德华去营房时,他们不约而同干了一件事——把自己的行李往空床位上一放,然后用挑衅的目光嬉皮笑脸道:“抱歉,这儿有人了。”
爱德华捏起的拳头最终松了下去,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区,在镇上漫无目的晃悠着。小镇沉浸在一片安详里,大陆上的连天烽火似乎与这儿没有任何瓜葛。不过他并没有考察风土人情闲情雅致,他太累了,只想找个清净去处。正巧小镇边缘近山脚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磨坊,爱德华便来到这儿,背靠着长满青苔的石砖坐在地上,聆听着小溪流过的潺潺声响,任小草抚摸着疲惫的双腿。他叼起一根草杆,合上眼,享受着难得的安闲。
直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和随之而来的一声惨叫。
他猛地睁开眼,声音就是从废弃磨坊的风车里传来的。他刚走上前,大门便砰地一下打开,一片尘土飞扬里走出一个泥猴一样的士兵,还抱着一只喵喵叫的小猫,脸上挂着微笑。
这是一个颇为英俊的年轻人,肤色白皙,棕黑色的短发呈现着自然而有力的卷曲,两眼炯炯有神。他身材并不高大,但很是结实,从他的军装和金边蓝绶带来看,这可是一位立过重大军功的掷弹兵。
见着爱德华,他先是一愣,不过很快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嘿,兄弟,搞得这么狼狈真是抱歉呐。”
“不打紧不打紧,话说,你这是?”
“镇上孩子的小家伙丢了,”他摸了摸小猫的头,把它放地上,不一会儿那小家伙就欢快地跑开了,“我寻思可能跑这磨坊里迷路了,果不其然,哪想二楼的木板早蛀了,一不小心就跌了下来,还好它没事。”
他摸了摸头,爱德华注意到他粗糙的,还布着伤痕的双手。“不介意的话,交个朋友吧,蒙特?贝洛,西南阵线掷弹兵少尉。”
他往衣服上蹭了蹭,又尽量拍掉不少土灰,这才向爱德华伸出手来。
“爱德华?路易斯,外籍燧发枪团上尉,很高兴见到你,我的朋友。”爱德华心中寻思,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握住了那只手。
“哟!就是大名鼎鼎的那个外籍军团?我听过你们,相比这边这些抹发油的猪小子们,你们才算真正的好汉!”
一来二去,爱德华和他的新朋友贝洛很快熟了起来。贝洛是布列塔尼西南部莱克特镇一个马夫的儿子,受过一点教育,很早就去染坊当了学徒工。后来革命爆发,他资源参军,虽然矮小,但过人的臂力和勇气使军官破格让他加入掷弹兵,在西南前线对抗卡斯特王国。
战场上的贝洛智勇双全,每次都是突击队的前锋。他在9月的战斗中以凌厉攻势迅速渡河,亲手击毙了一位卡斯特指挥官,也因此收获军功章和绶带。他在三天之内三次负伤但没有一刻下过前线,誓死捍卫每一寸战果,刺刀都拼断了两把。奈何刚硬的性格很不讨喜,也就只做到少尉,后来因旧伤复发就被指挥官借故调这儿来修养。
听爱德华也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两人一见如故。对于少爷兵的蛮横无理,贝洛的处理方案很简单。“老兄,我跟你讲,对于这票人,点头哈腰不会赢得尊重,拳头才会。”他还为爱德华展示了一下鼻梁上的一道伤痕,正是进来第一天和别人斗殴留下的。
整个年底,爱德华都呆在此地养伤,一直到元旦。此时赫斯帝国已经完全退出战争,东北方的压力暂时降低。西线布军已经逼近新卡斯特,可以预见卡斯特的求和并不遥远。东帝国方面,克莱芒、莫兰还有新元帅安德鲁已经会师,在两三次短暂的遭遇战中与洛伦茨大公战成平手,只有南线,维多利亚远征军正通过佳斯特源源不断上岸,因此,马克西米连决定把收复佳斯特作为第一要务。一支由马文中将统帅的3万大军已经整装待发,考虑到佳斯特背靠勃朗山脉余支难以通过,马文计划从山海之间的平原直取佳斯特。爱德华和贝洛都作为掷弹兵编入共8千人的前锋部队,由克拉特少将指挥,由于距主力部队较远,再加上地形复杂,实际上两支部队只能各自为战。
地中海气候使得佳斯特地区的冬季十分难熬,连日的阴雨让湿漉漉的军装粘在身上,格外难受。1月5日,部队驻扎在佳斯特附近的格列斯特要塞,这是目前布列塔尼势力的最南端,与被维多利亚占领的劳伦斯要塞相遥望,而佳斯特就位于劳伦斯要塞背后,阴沉的大海上有几艘维多利亚五级风帆巡洋舰舰正在巡逻。
克拉特少将不假思索,于1月6日午3时立即下令进攻劳伦斯。不甘示弱的维多利亚—卡斯特联军也选择出城还击,大战一触即发。
此次战役由布列塔尼8千人进攻维多利亚6千人,克拉特少将将所有步兵布置在中军,组成两列两行共四个横队,最精锐的掷弹兵位于右后侧,燧发枪兵位于左后侧,前面两条则是训练较差的应征革命线列步兵。他把自己的龙骑兵布置于方阵左翼,炮兵位于右翼的临时掩体后。而维多利亚方面,乍一眼看上去颇为引人发笑,因为你竟然能发现阵地最前方一帮穿着格子短裙的大男人在组成线列。
然而布列塔尼军却显得格外紧张,这支貌似滑稽小丑的部队可是维多利亚赫赫有名的高地步兵,不止一次让布列塔尼人吃了大亏,他们高高飘扬的金色雄狮旗是无数人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维多利亚方面,最精锐的一小队高地步兵位于正中央开阔地,两翼则是掩体后的轻步兵,没有骑兵支援,但要塞内的炮兵可以提供火力掩护。
于是战斗当即爆发,只听军号吹响,军鼓震天,旗手高高举起军旗迎风招展,在有节奏的鼓点鼓舞下,步兵迅速组成一条长长的横向队列,举起步枪,这时只听鼓乐轻快欢乐,仿佛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街上的舞会,奈何现实的确如此。于是在这诡异的欢乐小调中,士兵们抬头举步,一同向着敌方黑洞洞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上大踏步走过去。此时只听炮火轰鸣,刺耳的呼啸中,一个个小黑点猛然放大,突然就撞上队伍里不知谁的脑袋,如被大象踩碎的西瓜般爆炸开来,带倒两三个人。往往这黑色的死神还会继续向后。可没有任何人在意,他们只是迅速补齐前面的空位,有人则把嗷嗷叫的伤员拖下来。
此时维多利亚军队已经进入射程,克拉特少将挥动指挥刀,命令所有士兵射击。
于是一长排布列塔尼军队立刻停下来,队伍指挥官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巍然屹立,举起军刀,下令所有人举枪,然后一声令下,眼前只有浓密的硝烟云和闪耀的火光,然而根本没人去在意射击情况,只要弹药出堂,便发了疯一般机械地、本能地从腰间摸出火药包,龇牙咧嘴咬开一个角并为火池倒入火药,再拔出通条清理枪膛并装填子弹。只见远处正前方的维多利亚队伍里稀稀散散倒下去几个人,但他们并没有开枪,只是迎着子弹在风笛与鼓点里继续前进,此时布军已经装填好子弹进行第二轮齐射,随着距离的逼近,正中间的高地步兵已经有较明显的伤亡,但维多利亚丧心病狂地同样没有射击,反倒是风笛声愈发激昂,步兵的步子越来越大,同时维多利亚两侧轻步兵开始迂回到布军两翼交错射击,造成了一定混乱,而克拉特少将立即命令龙骑兵冲上去阻截轻步兵,直到此刻,两翼轻步兵收缩阵型向中央高地步兵靠拢,高地步兵则立刻展开横队开始射击。
“射击!”
维多利亚指挥官一声令下,高地步兵横队立刻射出一片炽热的弹幕,两侧轻步兵也开始辅助射击。由于交火距离十分近,滑膛枪命中率大大提升,前方的布列塔尼革命军立刻倒下去一片,被雨淋的稀烂的泥地被人的鲜血染成了深黑色。眼见敌方已经组成阵型而龙骑兵却冲了过去,克拉特命令炮兵跟进开火掩护,于是布军炮兵把火力倾泻在密集的维多利亚两翼,只听惨叫声一片。
然而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个巨大的意外,中央的应征军在连续损失下竟然士气崩溃,向后方逃了过去,一下冲乱了后方精锐部队的阵型。维多利亚军见状则立刻端起刺刀,在响彻云霄的军号声中向着布军阵地冲锋,这时情况已经十分危机,无奈的克拉特只得命令炮兵迅速换上霰弹向人堆里轰击,不分敌我一同炮击,但此时维军侧翼的轻步兵已经包抄上来,情况可谓十万火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沉着冷静、训练有素的布列塔尼掷弹兵表现出来极强的战斗意志。毕竟强悍的高地步兵只占一小部分,其余维军轻步兵在与掷弹兵短兵相接时并不是这些身材高大的巨人的对手。乱军之中,爱德华刚从一个敌军胸膛中抽出刺刀,便反手拿出手榴弹奋力朝前方冲过来的人堆里丢了出去,立刻撂倒了一排人。血肉横飞的间隙里只见着贝洛少尉如白色闪电般冲上前,高举步枪向正前方的一个轻步兵猛然刺过去,力量之大,以致刺刀贯穿了人体,径直带倒另一个敌人,贝洛立刻顺势一脚踩在前面敌人肚子上,借力拔出刺刀,喷溅而出的鲜血如雨点般打在脸庞。然而这丝毫没有迟缓他的步伐,眼睛余光瞥见后方敌军来袭,他不慌不忙,步枪向后一退,握住枪管,转身如抡一把大锤一般砸中后方敌人的脑袋,又上前一刀结果了性命,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
可情况依然不容乐观,两翼的骑兵炮兵已然溃败,被包围只是时间问题。顾不上指挥权问题,在击溃高地步兵的冲锋后,爱德华当即命令所有掷弹兵转向变为纵队拦截两侧维多利亚轻步兵,克拉特也并不蠢,立即把命令复述了一遍,毕竟此时中军并没有太大威胁,要尽可能保护两翼。就在此时,刚刚还溃退的高地步兵奇迹般重新冲了上来,眼见着就要撕裂布军中央的口子,此时变为纵队的布军正全力阻击两侧轻步兵,能在正面支撑的只有少数掷弹兵。见此状,爱德华的叫喊又一次提醒了将军,阵型向中军收缩,用纵深对抗冲击,而最前端的贝洛和一小队掷弹兵虽然人数稀少,却在高地步兵的冲击下岿然不动,维多利亚人的尸体已经在地上围了一圈。激战少时,高地步兵终于支撑不住,彻底溃散,更不用说轻步兵,布列塔尼人则顺势一举夺下了劳伦斯堡垒,打开了佳斯特的门户。
可是,这次险胜让布列塔尼糟糕的将领、呆滞的战术以及训练参差不齐的缺点暴露出来。面对严阵以待的佳斯特驻军,收复失地的计划依然前途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