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惊之下,郗王妃委顿在地,浑身颤抖,半晌才出声道:“这……这,皇后娘娘……”
座上新安皇后傅道元神色冰冷地看向她,并没有出声,早有掌仪宫女上前释解道:“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圣上己于今日卯时正在曲明殿驾崩,皇后娘娘以死相殉;新皇随后登基,年号嘉永,咱们娘娘也是刚从前殿受封回宫,所以此刻才摆出这样的仪仗;先皇己送往宗庙处停灵,正待要宣告宗室拜祭服功,可巧王妃娘娘就进宫来了呢!”
郗王妃脑子里面己乱成了一团糨糊,此刻惟有纳首叩拜,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良久后才听傅道元清冷的声音道:“若是无事,就请王妃先到偏殿候着;稍后宗庙里有什么安排,自会有女官通传。”郗王妃叩首谢恩,耳边只听得衣衫窸窣,人影晃动,新皇后在一众人的簇拥之下己是自顾的先往后殿去了。
傅道元来到寝殿,面色木然,神志恍惚,像只提线木偶般任由宫-女们服侍自己换下朝服,着上孝服麻衣,突然听到偏殿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不由向那边多看了几眼,早有贴身女官上前细声报道:“是郡王妃。自娘娘昨日命人将她接进宫后,便一直这样哭着,谁劝了也是不听的。”
洗去了面上脂粉,此时的傅道元面色苍白清秀,眼中是一片绝望凄冷;听了女官的话,她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良久后才看清楚铜镜中自己的脸。似乎过了很久,她才声音极轻地道:“活该!都是活该!……”
贴身女官正在为她取下头上的玉钿金钗,换上素净的银饰,就见一个别殿女官入内行礼道:“皇后娘娘,郡王爷说了,庆阳王府新妇傅氏身有恶疾,行为失常,己犯七出之条,本拟休归沂安傅府;但既为皇室宗妇,如何处置还需得请娘娘裁夺;郡王爷说,请娘娘给句明话,以正天下妇德。”
傅道元冷笑一声道:“由我裁夺?哈,这不是说笑么?他们自处置她便是了,还要将这事推到我头上!就因着我昨日悄悄的接了她进宫么?不过念着一场姐妹,我现在不管她了还不成么?而今我自身尚且难保呢!”
贴身女官心中叫苦,连连的向她打着眼色,傅道元只得强压下心中的气忿,大声道:“那便依着祖律吧!宗妇犯七出之条者,先去封号,再除宗籍;休归本家,此后再与王府无尤!”一气说完,她不由的又恨声道:“可叹青鸾妹妹现在,是有家也难回了!”
那入内传信的女官神色淡淡,不依不饶的道:“郡王爷的意思,不单如此;傅二小姐离亲悖德,不事夫君,逼死生母,乃是十恶不赦;皇后娘娘不可如此轻决!”
傅道元大吃一惊道:“逼死生母?这是从哪里说起?”
那女官沉声道:“此事是郡王爷说出,不会有假。他知道娘娘昨日便己将傅二小姐秘密接到了宫中,所以才会特地请娘娘来处置此事,望娘娘还傅家二夫人一个公道!”
傅道元惊得说不话来,颓然坐倒在凤榻之上,片刻后她咬了牙,面色惨白地道:“都说的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郡王爷他……他难道就一定要置青鸾妹妹于死地么?”
那女官唇角微有讥诮之意,并不多言,傅道元失神般的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只得深深叹一口气道:“罢了,既有这样的事,我也管不得了,你们带她走吧,交于廷御司审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一面强撑着羸弱清瘦的身体站起身来,又用恳求般的目光看向那女官道:“我现在可以见新皇了么?他……他可还是在承明宫?”
那女官神情倨傲地道:“先皇在寝殿停灵七日,新皇自然是要守在那边了。而且王爷说了,前殿的事,不必娘娘过问,娘娘只需打理好后宫诸事便可;既然娘娘肯交出傅二小姐,如此我便将她带走了。”
话音刚落,背后己走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宫-女,直奔椒房宫偏殿,片刻后就拖了披头散发的傅青鸾出来,手脚俱己捆得结实,嘴里也塞得严实,也并不报备傅道元一声,一众人扬长而去。
傅道元气得浑身发抖,身旁女官忙一个劲地安抚她道:“娘娘息怒!娘娘此刻万不可失态做出傻事,以免落了把柄在人的手里!您和皇上此刻是怎样的处境,您自己还不清楚吗?何况就算太子——就算皇上在这里,他们该怎样还是要怎样的,何况您呢?我苦命的娘娘啊!”傅道元终于以素绢掩面,放声大哭起来。
天色己全黑,漪兰殿内,高高的玄铁灯架上己点燃了几盏巨大的犀烛,烛光明灭闪烁,让整个大殿显得更加幽冷。殿内廖落有几个宫人,静静站立在大殿四角,偶尔一阵冷风吹得他们衣角翻动,才让人觉出这是几个有活气的人。
殿内左曜玉用白色锦裘裹紧了身体,和衣睡在榻上;虽然燃着数个炭盆,然而大殿太过空旷,又长久的荒废着,因此总像有一阵驱不散的阴冷气息;大殿的纸窗被人封得严严实实,导致这殿中长久的分不出白日黑夜,他自己本身又极虚弱,是以也只能醒了睡,睡了醒。
一阵强烈的冷风贯入,大殿的门被人从外面缓缓的打开了,似乎等待了片刻后,才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门外的人很多,可是进殿来的人只有一个;曜玉不用睁眼也知道,是那个人过来了;缓缓自榻上坐起,曜玉看向眼前人,唇角泛起微嘲的笑意;可是很快他便发现,盛偃竟然也跟在这人身后。
庆阳王面上的表情有些扭曲,霜白的眉几乎要皱成一线,看向左曜玉,他的眼中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阴鸷;在不远处的软凳上坐下,庆阳王冷笑一声道:“小五,你还真是没有让我失望啊!”
曜玉一双美目看向他,并不出声;庆阳王也定定地看住他,片刻后才不紧不慢地道:“那两样东西在哪里?我看你还是交给我吧,反正你拿着也是没什么用的。”
曜玉依然沉默不言,庆阳王仿佛要在他脸上看出什么东西来,半晌才又咬牙切齿地道:“小五,你果然好算计。不错,我现在不能将你怎么样;拿你逼打拷问,你又已经说不了话;用什么能威胁着你,我也一时想不到,毕竟你对谁都是没有半分情分的;之前将你的身边清理得太干净,还真是我的失策呀!现在我可是有些后悔了。”
盛偃默默站在庆阳王身上,一贯的表情木然,此时却突然出声道:“王爷,他如何能将那两块圭玉都拿到手,我也奇怪得很;可是他既处心积虑的得到了它们,必不会轻易的放手;不如这样吧,让我和他谈一谈,或许他会好好的把那两方玉符交出来,王爷您看呢?”
庆阳王神色阴沉,片刻后才道:“也好,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谁的心思能略及他一二的。我且等着你的好消息吧。”一面又极为漠然的目光看了左曜玉一眼,这才大步的往外走了,门外的宫人们也急忙跟上,大殿的门又被重新关得严实。
盛偃沉默片刻,这才向着曜玉的所在走了几步,淡淡道:“五世子,小王爷已经和我说明白了你的事情。在下略通医道,五世子若不嫌弃,可否让在下替你诊视一番,看看你现在的状况究竟如何?毕竟我们若要问你事情,你却说不了话,这可是个大麻烦。五世子不是讳疾忌医的人吧?”
曜玉看向他,苍白的面上浮起一丝笑色,随即大大方方的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盛偃细长的眸中精光隐现,看了他好几眼,这才自行搬了个小几到他榻前,伸出两指搭上他脉门,细细的为他诊视起来,片刻后神色微变道:“五世子,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没错,你的脉象看上去已是强弩之末,在下也没有把握能让你多捱些时日。可是我不能,并不代表就没有人能彻底调理好你的身体。”
见曜玉神色淡淡,盛偃想了想,才又道:“我偃师门下弟子,凡兵、械、医、筮等,各有专攻;在下于医道只知些皮毛,可先师东陵偃便精于医术,他自来隐居山中,声名不显于外,但门下的师兄弟们都知道,他是个最有本事的人,配合了筮术,直可以活死人,医白骨。五世子若是能得到他的帮助,一定可以摆脱这病痛,重见天日;又何必在这朝政党争中泥足深陷,白白丢了性命呢?”
曜玉一双美目看向他,微带了些嘲意,盛偃神色未变,又淡淡道:“没错,我己被逐出师门,自然不能再为五世子引荐。我之所以告诉五世子这些话,一来么,是在下确实很奇怪,五世子到底是如何拿到那两块玉符的。这两样东西,一在郗同知大人手中,另一件则在王爷手中;后来虽然交待给了小王爷,可小王爷信誓旦旦,绝对没有让他手中那块圭玉现在人前;是以在下迫切想知道,五世子是如何行事的,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真让人叹为观止;这二来么……”
盛偃突然压低了声音,又道:“我很愿意告诉五世子,天喜和她腹中的孩子现在都安然无恙;五世子一意向死,难道就真的不顾她们母子了吗?”
曜玉闻言神色大变,盛偃看他一眼,这才又淡淡道:“五世子不妨好好想一想,若是您有幸能寻到家师,得到他的帮助,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决了。师父那里,我虽然不能替您引见,可是我可以带着您去寻他的住处。成与不成,就看五世子的造化了。不知五世子意下如何?”
左曜玉却似有些失神。片刻后目光突然变得冷冽,看向盛偃,他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阖了眼,再不看他。盛偃铙是冷静,此刻也真正讶异起来道:“我说了这么多,五世子莫非还是信不过我?五世子是聪明的人,在下若是花言巧语,自也瞒不过你去。五世子可是还有其它的什么顾虑?”
曜玉根本不看他,己做了重新躺回软榻上的准备,盛偃愣怔片刻,突然冷笑一声道:“罢,让我猜猜看。五世子处心积虑坏王爷的事情,可是为着那死去的琅琊王府众人?五世子觉得让王爷陷入困境,便是为当年那些人报了仇?可五世子是否知道当年的真相?五世子以为,一定是有人诬陷了他们吗?”
细长的目中精光尽现,盛偃沉声道:“如此我不妨告诉你,昔年的琅琊王死得一点也不冤枉!当年若非是他纵容天师道叛军沿河而上,沂安岂会失陷?那沂安御史傅怀义大人又岂会命丧叛军刀下?他一心想的是挑起动乱,趁机回攻上京;沂安又是东朝首富之地,他纵容自己的亲兵易了服饰,和叛军一起攻下沂安御史府,随后便是烧杀抢掠,屠城掠户,只不过是为了自己后来要行之事屯积财物兵械!昔年的废帝昏聩荒淫,若非几大世家当机立断拥立新帝,誓师皇城,这天下早就大乱了!”
歇过一口气,盛偃这才又冷冷道:“天师道叛军所过之处,生民百不遗一,当时又有西凉、北齐趁机起兵,若非左氏这一远支随着号召世家子弟们喋血疆场,拼死力战,平叛安民,哪里还能保得这东朝的半壁江山?当年的皇上和王爷是何等意气风发,年少英武,那时的世家大族们虽然是为了各自的利益,却也并不乏识人的眼光,于是众人果断拥立了左氏这一旁支,也算是保住了皇家宗庙,覆灭了更多人的狼子野心!你若是不信我说的话,那这个东西可以作证!”一面说着,他己自袖中拿出块乳白色的玉牒来,提着上面的丝绳在曜玉眼前一晃荡道:“你不会不认得这样东西吧?”
曜玉一眼便认出这是自己送给天喜的那块玉牒,不由大吃一惊,暗想它怎会在盛偃手上呢?盛偃看他一眼,淡淡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当日天喜出事之时,这块玉牒自她身上掉出来,立刻便被傅家二小姐认出这是她的东西,于是便拿走了;小王爷自然不会允她拿走天喜身上的东西,于是又恶形恶相地自她手中夺了来,打算还给天喜。”
回想着当日的事情,盛偃若有所思,又道:“恰傅斯年在一旁也力证,这确实是傅青鸾的玉牒,因为他也有同样的一块,还拿了自己的玉牒出来比对。可天喜也是不会说谎的;我当时觉得奇怪,于是向小王爷要了来;后来向天喜提起此事,她说这玉牒是你给她的,而且据说这还是昔年琅琊王的妃子留下的东西。想着琅琊王当年命人对沂安御史府的所作所为,便明白了——傅青鸾失落的这块玉牒,大概正好被琅琊王的人得到,献给了他,后来他又赐给了自己的宠妃。如此一来,这玉牒岂不正好成了当年琅琊王屠戮沂安的明证?我想,对于琅琊王当年是否受屈,五世子心里也应该有数了吧?”
曜玉极想出口辩驳一番,然而事己至此,他也明白盛偃所说的一切绝非空穴来风。真相如此残酷,一时让他有些怅然若失。呆呆的看着盛偃,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所执着的一切有些可笑:是啊,如果生父确是十恶不赦,他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和恨怨是为着什么呢?如果不是自己锋芒太露,处处显眼,又怎么会招到庆阳王的猜忌呢?如果不是自己从小就太过明事,也许懵懂之下就不会在意别人谈及自己的身世;对于一个没有威胁性的继子,郗王妃又如此宠爱,那么哪怕是反臣之后,庆阳王一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吧?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也许就是说的他自己?
慢慢地阖上了眼,他的面上现出极为疲倦的神色来。
盛偃看他一眼,又道:“能将两枚玉符集中在一起,五世子有此一着,各大世家便都无话可说了,连那郗同知也不再口口声声提先帝遗诏;而今新帝需要人来扶持,于情于理,这人非王爷莫属,何况郗氏认为,兵符在五世子的手里,也便是等同于在王爷手中一样,他们岂还有多说一句话的?便是那郗同知也只能忍气吞声;王爷将五世子禁足,也只是防着那些人知道王府父子不和,又生出多少波折来。到那时既有内忧,必生外患,又怎么可能保得这江东半壁安宁?五世子也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吧?”
细长的眼微微眯起,盛偃又沉声道:“在下很佩服五世子。在下向来自诩聪明,于五世子之才却十不及一,最起码,在下根本想象不出来五世子是如何能得到那两块玉符的。这一点疑惑,在下很迫切的需要五世子来提点。因此在下今日所说的一切,句句属实。只要五世子交出这两块玉符,在下愿意说动王爷,让他放了你;到时于朝于野,悉随你便。王爷现在只是不信任你罢了,他何尝又不希望小王爷日后能有个好帮手?五世子就此和王爷打开心结,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了,在下极愿意从中说合;至于五世子的病体,说不得我只好不要这脸皮,横竖请了我师父来替你看诊。五世子觉得呢?”
曜玉看向他,美目灼灼,片刻后突然淡淡的笑了,笑得高深莫测。
最后他终于点了点头,示意宫人拿过纸笔,他在纸上写下大大的一行字:“尚有余愿,意未平,不可说”。
于是盛偃也不再追问下去了。却是在这晚之后,盛偃果然允诺,带着曜玉去旧处寻访师父东陵偃;至于能不能寻到,盛偃也没有把握,更不能确定东陵师父是不是愿意替他医治;可是盛偃不能推脱;况且,他真的很想知道曜玉是怎样得到那两块玉符的——不要说偷盗,连他盛偃也没有把握的事情,这世界上能做到的人真的不多了。
这一年的春天很快到来了。
新帝初立,大赦天下,作为质子的洛九卿很快也可以返回并州了。此时天喜的小腹己微微隆起,诚然不适宜再长途跋涉;而洛九卿急着回并州复命并整顿军务,又不想就此丢下天喜,因此十分的火气大,除了对着天喜能有些平和些的声气,一背过身去,他便成天黑着一张脸,打鸡骂狗,看谁都觉得碍眼;众部下叫苦不迭,都揪着陆东峦要主意。
陆东峦抓挠着头皮想了半天,才有些犯难地道:“洛府的年轻子弟中,九公子是第一个有能耐的人,我们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一个女人耽搁了。这样吧,我去找一个人问问主意,他或许会有办法。”
陆东峦说完这话便出了门,至晚方回,回来时极为自得地对众人道:“我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九公子有任何怪责之意,一切都可由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