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偃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又带了笑意道:“九公子你看,她虽然天生神力,性子也算得上刚强,却毕竟不是男子,还是会有这样小女儿作态的时候。你还真打算让她做个战将么?我看这委实要多下些功夫。我知道,自那个女人死后,公子便对所有的女人都生了戒备之心,一向敬而远之,是以也并不太懂女子的心理。公子需得明白,男子和女子对于事情的想法,是根本不同的……”
洛九卿一瞬间面色变得阴沉,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打断他的话道:“那个女人,我早说过,不许再提,你也不能例外。”
盛偃自知失言,也不再说话,看向洛九卿的神色就有些复杂。
片刻后洛九卿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轻轻呼出一口气道:“是我失态了。这么长的时间,你在那里的情况,我想也是想得到的,辛苦你了。”他昂头看了看将暗的天色,轻声道:“你是否要说,她似乎很听左曜玉的话?”
盛偃一笑道:“没错。按说来,她和左曜思相处的时间还要长些;今早出门的时候,她对左曜思可是没有半点客气,更别说听他的话了。九公子那时想必也是看得清楚的。”
洛九卿想了想,点头道:“我自然也想到了这些。想是左曜玉承诺了她什么事情?若不然实在说不过去。从她见到左曜玉的面开始算起,到今日也不过整整三天。我不信这样短的时间,左曜玉能有办法让她言听计从。你那日也说过,她性子倔强,却并非是那种没有脑子的人。”
盛偃叹一口气道:“她的灵气,大概只表现在某些方面,比如射艺,比如习武;她的这里——”盛偃微偏了头,修长的食指在一边太阳穴的位置画了个圈儿,对着洛九卿道:“呆笨之人是一团糨糊,她这里,算是透亮的所在,就算有一点什么东西,也根本藏不住!”
洛九卿点头道:“也许吧。我正是因她心思单纯,没有杂念,才会一心想教她习兵艺。这样勇武的一个人,若是不用在战场上,实在可惜。至于她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在我的眼中倒没有差别。你也知道,我处事用人,向来不拘常理,若不然你也不能在我身边这样久。”
盛偃一笑道:“这个自然。九公子方才说,是因为左曜玉承诺了她什么事情,所以她才会听他的话。会是什么事情呢?”看着洛九卿似在沉思,便笑道:“不过也不必挂怀,她这样好骗,左曜玉又有一万个心眼子,随便编个事情,也可以哄得她愿意的。只是左曜玉让她过来到底有什么目的?难道只是为了和左曜思对着来?”
洛九卿点头道:“我还想到一个可能。”
他看着盛偃,一本正经地道:“左曜玉让她过来当细作。”
盛偃闻言大笑出声道:“原来九公子也会说笑话。”
方才那丝不甚融洽的气氛似乎消散了些,两人说着话,一齐往跨院内走去。
而庆阳王府内,左曜思正忙得人仰马翻。因为大婚,京中各大士族,官员以及有来往的亲眷都要下帖子;府内要为大婚作各种各样的准备,房屋要修葺装扮,一应用物要置办采买,还要依着惯例纳采问礼;沂安离上京太过遥远,婚期又定在一月之后,来去一趟的时间己不太够,所以傅家人并没有回沂安,而是住到了傅家长房在京中的府弟。
因这次傅家来到上京的人,除了守寡的傅二夫人郗云茂,女儿傅青鸾,儿子傅斯年,同行的另外一人便是昔年下嫁沂安的长公主之子,傅淮岳,也即是太子妃傅道元的亲哥哥。他本来在朝中担任监察御史之职,这次回沂安省亲,闻听得二婶郗云茂带着一儿一女奉旨上京,便正好同了他们一起回来;婚期定下之后,又及时的接了她们到自己的府中暂住,到时一嫁一娶,看上去也体面。二叔早死,他一向是照顾二婶和她的两个子女,是以傅青鸾的婚事,傅家便是他一手在打理。
左曜思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虽然府中大半的事情都交给了杜显去办,可总是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要他拿主意,因为郗王妃对他的婚事并不太热衷,所以也并不太管事,偶尔有事问到她面前,她也冷淡得很。左曜思虽早早料到这一点,心中仍是难免憋气。
杜显为着婚事的采买布置,一天到晚忙得几乎看不见人影,左曜思有时想找个商量事情的人都难。他又脾气火爆,一时为买的东西不合意而发火,一时又为找不着什么人而焦躁,一时为了下人的过失而大发脾气,动辄责打喝骂,弄得府内人心惶惶,暗地里怨声载道,怠工误事的人反而更多;左曜思叫来车管家,车管家于是意思性的训斥了下人们一番,便又不见人影了。据他说自己这段时间也忙得很,所以才对下人欠了管教,等此事过后再和他们算帐。
左曜思几乎要抓狂了。
他一天天的觉得心浮气躁,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婚会是这么麻烦的事情。父王不在,左曜玉也不在,他己行了冠礼,王府此时正要靠他拿主意,他却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真真是愁得要命。不过为了娶一个傅青鸾,值得这样的奔波劳碌么?娶她又做什么用?为什么自己一点欢喜的意思也没有?
他突然就想到小时候听过的儿歌,是生母李夫人,坐在纺车上,温柔沉默的黑眼睛看向他,手中不紧不慢的拉着线头,脚下踩着纺车,笑着对坐在一旁看着的他唱道:
小小子,坐门槛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要媳妇儿干嘛?
点灯说话,吹灯作伴儿,
清早起来梳小辫儿……
那时郗王妃厌恶自己,平常极尽冷淡,就算自己当时只是个孩子,也能感受出来。在听说自己的生母住在景园后,他便大着胆子跑过去看了几回。看到那沉默而木讷的李夫人,他哭了,李夫人也哭了。
李夫人是王府的奴生子,言行举止都是一个纯粹的汉人,可是她却有这样漆黑的肌肤,粗大的手脚,在府里的所有人看来,都极为卑微低下,就算她生下了世子,也没有几个人真正把她放在眼里,连父王也似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个人,这是左曜思心里永远的痛处。
于是这晚,左曜思信步来到了景园。
李夫人无事可做,向来仍是爱纺线,用来消磨时光。左曜思刚走进院门,就看到自己之前些天送过来的那个昆仑婢子往内跑,显然是看到了他,忙着要去告诉李夫人,连礼也没有行。左曜思心内烦躁,不由冷哼一声道:“下作东西!一点礼数也不知!”
李夫人刚好从里屋出来,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奇怪地道:“你这是说谁?”
左曜思看一眼李夫人身后有些惶惑的昆仑婢子,只得道:“娘,这段日子,府里的下人一个个都反了天了,没有几件事能做得让我满意的,我也不过发一发脾气。”
李夫人有些无奈地道:“只是发脾气这么简单么?我听阿泽说,上次因为你身边跑了个女人,你将她的姐妹阿涂一顿好打,几乎没有即时打死,现在还在床上养着。这是为何?我也是昆仑族人,汉人觉得我们卑贱也就罢了,你身上也有昆仑族的血统,怎么你连自己人也要作践么?”
左曜思冷冷看了那昆仑婢阿泽一眼,泽亚吓得赶紧低了头。他当着李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得解释道:“娘亲或是听错了。只因为走掉的那个女子,对我很重要,而且她也有昆仑族的血统,同我和雍容一样的,算是混血的人儿。我是为了她,才一时心急了些。那也是换了阿涂,若是换作个普通婢女,看个人都看不住,早被我打死了,哪还有能活得过的理?我打那阿涂一顿,也只是给个教训。那个跑掉的女子心软,就不定因此会回来看她。”
李夫人大感诧异道:“竟还有和你们两个似的混血人儿?这可真是少见,不知道她父母是怎样的人呢?改天若寻了她回来,可要领过来让我看看。”
左曜思心里这时仿佛开朗的许多,走过去扶住李夫人,立刻便道:“这个自然。不是我说,她长得真是很好看,比一般的汉族女子还好看呢!她虽然肤色也有些黑,可不是像娘这样的……”
李夫人现出愠怒的神情道:“像我这样怎么了?”
左曜思笑道:“我说错了,好看有什么用?像娘亲这般身体壮实会生养,才是最要紧的!”
李夫人啐一口道:“没轻没重的东西,该打嘴巴子!”一面作势要打,左曜思大笑着躲过,片刻后又过来扶她,陪她进里屋说话。
从景园出来,左曜思便觉得心情轻松了许多。他也有些奇怪,为什么这段时间自己脾气格外暴躁,难以控制,一点小事都能让他大发雷霆。想不明白的时候,他每晚都习惯性的一个人骑上马,围着琅琊王府的外墙转上两圈,却又绝不肯承认,自己或是为了想看到天喜。
他时刻想着天喜能够回到自己身边,却又无法可施;想一想,若是自己能哄得她愿意回王府,洛九卿必定也就没有话说。可这也要能见得到她才行,琅琊王府是守卫森严的地方,又有许多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让他为了一个女子,明目张胆的要上门去,他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最主要的是杜显说过,洛九卿此人,现在暂时不能和他闹得太僵。
片刻后,他一个人骑了马,又悄悄的从后门出去了。
天喜觉得在这里的日子真是无聊透了。
已经十来天了,洛九卿前两天为她挑了一柄长刀,约有一百来斤,提起来十分实沉,是两个人抬着过来的,她试了试,算是勉强称手;洛九卿又吩咐她随着陆东峦学习长刀的刀法,因她的手臂受过伤,有一段时间不得使力,因此只让她拿一根木枝,随着比划。
而且陆东峦只教她最基本的招数,砍,劈,挑,砸,横,钩等共十四式。按照洛九卿的说法,一力敌百巧,马上对敌是近身兵械格斗,罕于一般人的力道会有惊人的效果,所以她不需要太花哨的招式。教习这些最基本的东西,只是要她达到两个目的,一可以杀死敌人,二可以护住自己。天喜于武学上本就极为聪颖,很快便熟谙了这些长刀的基本招式。
随后一段时间里,她便是不断重复这些招式,每天要练上几个时辰。洛九卿告诉她,最简单的招式,往往便是最有用的;而且招式所达到的效果因人而异,她已是天生神力,只要将这些基本的招式练得纯熟便可。
天喜性子沉默,在山上时若没有别的事情,也会用很长的练习射艺和短刀,若得到爹爹偶尔的一句赞赏便会高兴很久,可见她对武学还是痴爱的。可是在这里成天的练习,陆东峦也常常惊讶于她的接受力,对她赞不绝口,可是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歇息的时候,就算陆东峦和其他人不在,她也可以在后园里自在的走动。琅琊王府的这片后花园极大,走上半天也不见得能走完这园子,她却很少走到别处,因为总觉得这些荒草丛中处处都有窥视的眼睛。
练武空隙,她做的最多的,就是盯着那天七里跃过的墙头发呆。她很想看到七里再出现,那天七里走得太急,有些话她还没来得及问明白。
她很想问七里,曜玉公子吐血的病症到底好些了没有,他那天的样子,看上去真的很痛苦。虽然第二天一早,看着他又是绮容玉貌,精神焕发,可是她能感觉到,他整个人就像阳光下的一块坚冰,虽然闪着莹冷美丽的光泽,却最终会慢慢的消失。
她很害怕这种感觉。
她终是没有这个勇气和这边的人提出,要回王府看一看。就连自己以前想好的那个要拿回宝弓的理由,好像也变得有些无力。
只因他交待过,要自己安心的待在这里,尽量把这位洛将军的一切情况,包括平时的喜好,和什么人来往,日常做什么事情,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到时说给他听。
他说过,到了适当的时候,他会来找她,让她自己不要擅自行动,也不要违逆这位洛将军的意思。这一向里,她都是照着他的交待做的;他会不会因此而高兴一点呢?
这晚,她又看着七里跃过的那片墙头出神。
突然她眼睛一亮。
她发现倚着围墙有几棵老丹枫树,因为少人打理,粗壮的枝杈都伸到了院墙外。在山里的时候,爬树翻山倒是不在话下的,她看着这几棵树,就起了心思,想爬到院墙上去看一看外面。两个王府离得并不远,或许她可以看到那边的一些情况。
于是她很快沿着树爬上了院墙。刚刚探出头来,就听下面一个惊讶的声音道:“天喜?”
天喜定睛一看,发现围墙下面居然徘徊着一人一马,马上人正仰了头看她,不由也吃一惊道:“小王爷?”一时心里竟有几分欣喜,仿佛终于看到熟悉的东西,忙小声问道:“好巧,小王爷是路过这里么?”
左曜思只觉得这个场景极其微妙有趣。他从来没有这样仰视着看过一个女子,而且这个女子还是他一心想见的人。一时好似无数缤纷的花朵一齐绽满丹枫树的秃枝,远远似乎还配了无上的妙乐,他的心内一时被欢喜充得盈满。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他强掩饰着自己的激动道:“是啊,正好路过。怎么你会趴在这墙头上?可是那洛九卿不准你出来么?”
天喜直摇头。洛九卿倒没有说过不许她出去,只是她并没有可去的地方;她想去王府,可是曜玉让她不得妄动。她又想着自己在这里也呆不久,曜玉公子说过,待这些事情过去,只要她自己提出离开,洛九卿是不会为难她的,是以她平时也并没有想过要离开的事。这时乍看到熟悉的人出现,她分外激动,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趴在墙头上傻兮兮的望着他。
看在左曜思的眼中,这自然就是另一种可怜可爱的样子。他想了想,也压低声音道:“你想下来么?我带你回王府去看一看,阿涂昨天还问过你呢!”
天喜有些动心了。她固然也想看看阿涂,更多的是想看一看曜玉公子。只是远远的看一眼就好。不让他发现,他应该是不会生气的吧?
可是他好像总是什么都知道。
若被他知道而且生气了,就赶紧表示自己只是回来拿这张弓,而且马上会走;
若他看上去还好,脸上还有那样温和的笑意,是不是应该趁机求求他留下自己?
哪怕只是像阿涂一样,做个最卑微的奴婢,只要能天天见得他,也是好的。
她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就出现了欣喜的神色,却又有些犹豫。
盖因为这围墙太高,这样下去,只怕要摔坏了,自己又不会轻身的功夫。
左曜思早从马上跳了下来,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他仰着头,对着天喜伸出了手臂:“跳下来吧,不用怕,我会接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