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持她多日的信念轰然倒塌，一时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刚露出晨光的天色也陡地阴暗下来，她眼前一黑，便直直的往后倒去。 左矅思下意识便欲伸手去接，一旁杜显离得近些，早抱了天喜在怀，一手己掐上她人中，天喜却没有任何反应。左矅思吓了一跳道：“怎会如此？她不是一向好好的么？”杜显立刻摸上她脉门，片刻后肯定地对矅思道：“世子放心，她这是过悲致气逆，膹郁所不舒，一时晕厥，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我需得即刻为她行针炙之术。”
左矅思微点了点头，杜显这才抱了天喜往苑内走。左矅思一路紧跟在后面道：“果真无碍么？”看着杜显神色沉稳，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微皱了眉道：“杜二，那黑奴竟然死在王府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杜显一径往前走，头也不回地道：“我早就劝过您，您只是不听。之前有人送信给您，说这丫头的爹爹在陆西亭手上，这事本来就蹊跷；这送信之人是什么用意？后来您假借王爷的名义去要人，只道陆西亭不防备，所以被您得手，现在呢？难道又将这死人送回去给他？陆西亭也不是傻子，难道会眼睁睁的把一个死人接手过去？按您之前的意思，若陆西亭嚷出这件事来，就将人送到兰台御史那里。如今这个死了的摩列罗，送过去还有什么意思？您又该如何对兰台令大人解释？依我看，此事分明是有人布置好的，世子爷处事不慎，王府就要大祸临头了！”
左矅思有些焦灼地道：“我自然知道，这黑奴事关重大，死在府中会有麻烦；可也不会像你说的这般，牵涉到父王吧？何况父王并不知情。你只告诉我，现在当怎么做？”
杜显看看四周无人，这才有些无奈地压低声音道：“惹了怎样的麻烦，您到现在还不明白么？世子爷只想想如今朝中的情势，皇上衰弱老迈，太子痴傻，这样的格局对谁最为有利？”
左矅思愣神间，两人走到内院。杜显将天喜在榻上放好，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这才又对一旁的左矅思道：“这种情况下趁机分掌权势，把持朝纲的，自然是各大士族，尤其是一手扶持起本朝这一脉的淮南道郗氏。反之来说，郗家最不希望看到的是什么？自然是皇室中出了手段厉害的人物，得以振兴皇室，削弱士族的势力。是以郗家忌惮的，必是我们家王爷。”
左矅思不由面色渐变，摇头道：“即便如此，皇伯父不正好倚重父王么？这样才足以和世家对抗，我不觉得皇伯父会对父王有疑。”
杜显轻笑一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今上的心意，您设身一想或许就会明白几分：王爷声望如日中天，两个世子比之太子，更是不知强了多少，难道这还不足以让皇上心生警惕？郗氏可以拥立他，自然也可以拥立别人，连河兵变以来，皇上的心里可不是一般的惊疑！”
杜显看了左矅思一眼，缓缓地又道：“所以，咱们庆阳王府，就成了皇上和郗家都忌惮的势力，却谁也不能在明面上和王爷闹得太僵。而在此之前，京中的所有人，至少我们，都是不知道这个刺客的存在的。洛九卿的人当日上报，亦只说刺客己趁乱逃脱，不想却在陆西亭手中。这说明什么？”
左矅思“啊”一声道：“我想到了。必是这个刺客来得蹊跷，或是当时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故，因此那洛九卿也认为这并不是单纯的刺杀，所以一面谎称刺客己走脱，一面却秘密带了他上京，让陆西亭用尽手段来审他，是以陆西亭并没有向刑部上报此人。”
杜显这才露出丝赞许之意，点头道：“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刺杀洛九卿的刺客被世子您带走，而且死在了王府，让这条最重要的线索断掉了。此事张扬出去，尽管陆西亭亦会受到上面苛责，可最关键的是，所有的矛头都将会指向王府，包括对洛九卿的刺杀，包括王爷亲自去压制的连河兵变，包括刺客的死。世子爷猜猜看，此事发生后，皇上会有什么反应？郗春久和洛九卿刚好都在京中，他们又会做出什么反应？”杜显平淡的说着话，不带一点情绪，就像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且，是一个比别人看得更远，却也更淡漠的旁观者。
左矅思愣在那里，看着杜显将长长的银针刺入天喜的颈侧，突然心里一寒。他这时才觉出茫然无措来：自己向来骄横跋扈，斤斤计较的都是王府之内的事情，还真的没有想到这么远。若果真出了事，父王必会受到牵连，遑论保住他？庆阳王府一旦不存在，他这个世子又算得了什么？最是无情帝王家，哪怕父王是最尊贵的亲王，在至高权力的争夺上，绝没有人会手下留情。
他想起来，自己从小处处针对矅玉，皆是受到许多的暗示和撺掇。给他撑腰的人，总让他有莫名的优越感：让他一向都觉得，自己才是庆阳王府的嫡传血脉，左矅玉不过是个抱养的继子，难道还想和他争些什么？可是自己为什么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一个女子？还是为了和矅玉赌一口气？
他不由的在杜显对面坐了下来，看他将全部的银针扎好，又开始略略捻动着其中几根的针柄，这才带些试探地问：”杜二，我向来只信你。你是最有主意的，又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你快告诉我，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杜显似乎嗤地笑了一声，便低下头又去捻转针柄，半天才道：“世子太看得起在下了。事情己然这个样子，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把事情的严重性告诉您知道罢了，免得到时王府失火，殃及我们这些人。我还不想离开王府和世子呢！”
左矅思觉得杜显的语气有些怪异，却也并没有深究，有些焦急地道：“杜二，我向来侍你不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风凉话做什么？”
杜显淡淡一笑道：“世子息怒。我没有办法，别人却未必没有。比如，五世子。”
左矅思吃惊地道：“你说矅玉？”
杜显慢慢捻转着手中的银针，注意着天喜的面色，一笑道：“自然。五世子绝顶聪明，又手段通天，世子爷去求求他，他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王府陷入绝境。这个丫头我自会让她缓过来，世子爷放心去吧。”
左矅思呆呆地站着，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片刻一撩衣服下摆，飞快的向着月琅苑去了。
矅思来到月琅苑的时候，矅玉正闲闲站在月琅苑的秋海棠树下，手中拈一支花儿。他定定看着那嫣红色的娇艳花瓣，上面还沾着晨露，便伸了修长的玉指，轻轻一拂，一些沁凉的水珠便站了些在他手指上，一丝寒意直入心底，他不由微眯了眼。
许是感觉到有人过来，他抬起头来，见是矅思，便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天喜不是已经被带走了么，怎么六弟又过来了？”
左矅思刚要开口说话，矅玉己将那支秋海棠随意的抛在地下，墨玉似的眸子看向他，声音柔和地道：“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现在你要做的，便是立刻将那个摩列罗送回陆西亭手中。快些去吧，一些时间都耽搁不得的！”左矅思神色灰暗，有些艰难地道：“五哥，可是那个黑奴，他，他已经死了！天喜也晕厥在我那边，不省人事……”
矅玉有些意外道：“死了？”
他秀长的眉微微拧起，一面负手在后，抬头向着花树的叶间望了望，似乎并没有听到矅思后面说的关于天喜的话，立刻目光灼灼的看向矅思道：“那更要立刻将他的尸体送出王府，而且还是要还到陆西亭手中。不管以什么手段和理由，你务必要让陆西亭相信，你并没有将摩列罗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你之所以冒险带这人出来，全是为了和我怄气，为了讨好摩列罗的女儿——天喜！他若是没想到要查验摩列罗的身体，你便算蒙过去了，此事再与你无关。反之，若是他看出摩列罗己死——”
矅玉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含笑看着矅玉道：“就像平时一样，六弟大可无赖一点，将尸体放下就走；陆西亭自然不依，可你身边的杜二，身手不错；你们从刑狱司那帮刑名师爷手里逃出，是绝对没问题的；逃走后，你们便可以不认帐了。总之，就是要将此事，赖在那陆西亭头上；他将此事隐瞒不报，自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你觉得呢？”
左矅思听得愣愣的。这委实是最好的办法，陆西亭绝不会想到自己这么快将人又还回去，必定没有防备；就算陆西亭看出什么来，他还能以一贯的无赖习性，尽快一走了之，陆西亭也不能将他怎么样。这事委实算计得妙，陆西亭还不敢声张，只能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他不得不又看了这个五哥几眼，强抑着心内的不快。他感觉，他的所有心思在矅玉面前都无所遁形；矅玉谈笑自若间，很轻易的便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与他怄气，带摩列罗出来是为了让天喜看看自己的本事，让她知道自己再没有骗她。而矅玉的语调中分明还带了一丝嘲讽，是说自己平时就是个只会惹事的无赖？而偏他说的每句话在旁人听来，句句都诚挚在理，只有自己这个听话的人，才明白这些话中暗含的机锋。
他只得闷声闷气地道：“谢谢五哥。”一面灰溜溜地转身要走。就见车管家远远走了过来，看见左矅思也在，便分别向两人见了礼，才又对矅玉俯首道：“五世子，外面有一位洛九卿将军，请见两位世子，王妃娘娘让五世子接待他，还托您顺便问问以前明秀郡主的事情。那位洛将军现正在前厅奉茶呢！”
左矅思听到洛九卿的名字，又听到说起姐姐明秀郡主，神色就有些怪异。他脚下顿了顿，仍是立刻转身走了，毕竟眼前之事才是真正的十万火急。左矅玉一听，一双美目顿时显得极亮，对着左矅思的背影轻笑一声道：“这下更好了。现在不管陆西亭愿不愿意，摩列罗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
左矅思飞跑出月琅苑，一则因为事情紧急，再者他连一刻也不想在矅玉的身边多呆。他觉出矅玉的可怕，不是一日两日。尽管一直以来，无论他惹出怎样的祸事，都是矅玉在替自己收拾，无论怎样棘手的事情到了矅玉手里，都可以迎刃而解；不管他笼络了多少人，最后发现，那些人所以肯和他结交，竟都是看着矅玉的面子，他懊恼极了。
尽管有人明确告诉过他，他才是王府的正经主子，矅玉不过是个继子，让他尽管用自己的手段来对付矅玉。可到最后他总是发现，他从来没能逃脱过这位五哥的掌控；他心有不甘，现在却是又一次的被慑服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情，矅玉总是会十分镇静而且恰如其分的处理，而不是像他，一味的慌乱和无计可施。
回到内苑，杜显己施针完毕，告诉他天喜多睡两个时辰，便会醒过来。左矅思这才略放下心，又立刻和杜显说了矅玉的意思，并告诉杜显，自己打算只带他和雍容同去，人多了容易走漏风声；到时若要逃走也方便些。
杜显面上泛出丝莫名的笑意道：“我早说过，五世子必有办法。这样最好，让阿涂过来照顾天喜，就依五世子的办法，我们得尽快去了。”一面己忙的去准备。很快雍容也过了这边来，直埋怨六哥做事为什么不知五哥商量，两人又争吵了几句，雍容还是无可奈何的应承了他。三人赶着辆马车悄悄从王府后门出发了。
这边左矅玉来到前厅，一眼看到洛九卿穿着身墨色弹红菱锦袍，只戴了寻常的笼纱冠，正端端正正的坐在前厅吃茶，忙过去作礼，含笑道：“在下来迟，让洛小将军久等了。不知将军光临王府，有何贵干？”
洛九卿放下杯盏，看着左矅玉，似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似又有些犹豫，这个神情衬着他一张冷脸，着实有些古怪，连左矅玉也觉出疑惑来。洛九卿又咬了咬下唇，这才开口道：“我今天来府上，是想向两位世子讨要一个人的，就是昨天晚上那个女子。”
矅玉面上仍是一贯的淡淡笑意，洛九卿马上又道：“并不因为别的。实不相瞒，那个女子确实天生神力，世所罕见。我行军在伍己近十年，能将我手中的重剑震得脱手的，除她之外，没有一个，所以我有心教习她兵艺。”
看着左矅玉笑意不改，才又缓缓道：“我听人说，雪衣公子左矅玉诗酒风流，喜欢的自然是士族高门的女子，最不济，也要有得以和公子唱和的才华。她不过山野女子，又桀骜难驯，并不适于王府后院这种地方；依我看，若得战场驰骋，纵马跃缰，挽弓杀敌，更合她本性。恰好今日上朝，皇上赐我四名美人，我愿意以那四个汉女，来换她一人。”
矅玉笑道：“将军爱才之意，固然诚挚，可一个女子，将军难道还打算让她上阵打仗不成？不是说军中有女子，视为晦气么？”
洛九卿也绽开丝笑意，那丝拘谨己全然不在，全身又自然的散发出那种凛冽的气势，沉声道：“五世子是出了名的洒脱心性，怎么会有这样世俗的看法？只要她愿意，上战场又有何妨？我朝开国时，并非没有女将军；当年杨浦之妻潘宝珠便曾拜了副将，使一柄鬼头大刀，凶狠擅战犹胜男子，美名艳名扬于军中，无人不知。再说了，若有女人便是不吉，那些随军的军妓又怎么算？”
矅玉又笑道：“即便如此，可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并不是府中的奴婢，也不是谁的身边人。你若想要她，还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呢。将军难道觉得，她一定就愿意刀头舔血，杀人如麻？再说，带她回王府的，可是六弟，此事我是无妨的，六弟那么，可就不这么好说话了。”
洛九卿想了想，看一眼矅玉道：“我来府上，本来就只要征得五世子一句愿意，别人倒在其次。他们两个那儿，我自有办法。你点了头，我便立刻带了她走，四个美人，我稍后让人送到府上，算是给六世子一个交待。”
矅玉也看向洛九卿，一双美目中光华流转，片刻粲然道：“也好。”又道：“其实那女子是六弟托我帮她找回的，她现在便在六弟的住处。可惜六弟现不在府内，我就先带将军过去看一看，若是她愿意，将军带她走就是。这算是给将军一个人情，六弟若问起，我也只能据实以告。”
洛九卿淡淡一笑道：“无妨，就说是我执意要那个女子。六世子若有不忿，只管让他来找我。再说了，若不是五世子肯成全，我也不能这般容易的便带了她走。”
矅玉一双妙目中光华隐隐，笑意微敛道：“将军似乎很了解我庆阳王府中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