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蒋歌踱着轻快的步子,像是在小跳。
蒋歌并没有让沈谦继续送她,对于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蒋歌心满意足,欣喜至极。
快走到老城区路口的时候,蒋歌听见了收音机传来的戏曲声,她知道那是李伯在等她。
心情从愉悦变成急躁,脚步从小跳转为大跑,蒋歌朝着收音机的声音奔去,书包跟着她的脚步,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在背上。
隔着李伯二十几米远的时候,蒋歌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李伯,我回来啦!”
蒋歌很少说话大声,她声音又轻又淡,不像同龄的女孩,声音脆的像铜铃,甜的像蜜枣。
蒋歌不光声音,整个人都是,像一杯白开水,寡淡又无味。
蒋歌跑到李伯面前,胸口上下起伏,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怎么出来啦?”
李伯眉头紧皱,看样子是焦急了好半天。
“你这浑丫头,附近的孩子都放学回来了,就你连个人影都没有!”李伯语气虽是斥责,但是关心却藏不住。
蒋歌低下了头,有点自责。
一月的洲南天气并不暖人,总喜欢掺着寒风下起凉雨。李伯年纪大了,腿脚又不活泛,这双眼睛又生生让人惦记,老人家从小卖部走到城区边上,别人估计十分钟的事,李伯得花上个把小时。
想到这,蒋歌之前的雀跃和欣喜,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把头埋得更低了。
“李伯,下次不会了。”
李伯摸索着伸出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摸了摸蒋歌的额头,语气有点沉重:“还有点热啊!”
“你知道我感冒了呀?”蒋歌抬起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李伯胳膊下面夹着收音机,声音已经被调低了,但是戏曲声还是嗡嗡地从圆圆的小黑洞里钻出来。
“这几天你就打喷嚏,我约莫着可能是感冒了!”
……
回去的路上,蒋歌掺着李伯,走的极慢,高悬的夜空上布满星辰。
临近寒假,老城区的男孩子们开始心猿意马,又拉出那几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窜街过巷。看见街边一老一少,男孩们莫名兴奋,站起来蹬,朝那边高声呼喊:
“蒋婊子和李瞎子又出来犯贱了!”
“我奶奶说蒋歌他们一家都不正经!”
“哈哈哈,她老妈教她一起搞破鞋!”
蒋歌仍旧掺着李伯往回走,一言不发。
李伯气得原地直跺脚,拄着拐杖往地上狠狠地砸了好几下,“小兔崽子们,和那些老太太一样,满嘴喷粪!”
男孩们骂起了劲,停下车来,拾起路边的石子就往蒋歌和李伯身上砸。
蒋歌侧过身,调大了李伯手里的收音机,戏曲声咿咿呀呀传遍了整个街巷,耳边所有的污言秽语也渐渐变得模糊。
蒋歌用她瘦弱的身躯,挡住了所有掷来的石子。
路灯昏暗,街景萧条。女孩衣服破烂,老人步履蹒跚,回去的路意外的漫长,不知走了多久,回到小卖部的时候,收音机里的戏已经唱完。
李伯的儿子李康顺坐在小卖部门口的小板凳上,翘着二郎腿,胳肢窝下夹着一个黑色皮质公文包,模样像是等的很不耐烦。
“爸,你怎么才回来?”
李康顺目光撞上爷孙两人,赶紧站起身子,将蒋歌手里的胳膊扯了出去。
“我去接蒋歌。”李伯走的太辛苦,累的有点喘。
李康顺瞟了一眼身后的蒋歌,眼神意味不明。
“爸,你都这么大岁数,怎么总喜欢管别人家的事!”李康顺语气颇为不满。
“蒋歌是我看着长大的,怎么就是别人家的事了呢!”李伯朝着空气吼了一嗓子。
李康顺气不顺,白了蒋歌一眼。
蒋歌站在原地无措了两秒,随即淡淡地说:“李伯,我先回家了。”
“等等!”
李伯叫住了蒋歌,李康顺扶着他颤颤巍巍往店里面走。
蒋歌站在店门口,看着往日进进出出的小卖部,此刻腿僵的一步都迈不开。
“蒋歌啊,进来!”,李伯在店里喊她。
蒋歌有些别扭地走进了店里,李伯把着柜台上的一个白色搪瓷碗,脸上笑容和蔼。
李康顺往碗里瞟了一眼,是一碗方便面,里面还放了一根火腿,可能面泡的有些久,面条肿胀的有些难看。
“爸,你饿了?”
李康顺从货架上拿下来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李伯没搭理李康顺,笑眯眯地朝蒋歌的方向说:“蒋歌啊,把面吃了,然后吃点感冒药,早点休息,捂一晚上的汗,感冒马上就好了!”
那碗泡面已经泡碎了,但是蒋歌还是吃的很香,她把汤全都喝了。明明吃的是面,但是蒋歌却觉得像吃了馒头一样,噎的胸口疼。
回去的时候,周敏和蒋铭涛正窝在沙发上数钱。
蒋歌象征性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就把书包撂在鞋架上,直接往洗手间走。
......
仍旧是那盏摇晃的白炽灯,蒋歌盯着马桶壁上沾着的血水,整个人都在晃神。
2011年一月初,14岁的蒋歌,迎来了初潮,彻底步入青春期。
那晚,蒋歌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没有初潮的喜悦,也没有初潮的恐慌。她像是曾走过人生这一遭一样,对成长的轨迹没有丝毫的惊奇。
她只是担忧,每个月的生活又多了笔开销。
这事,她没有告诉周敏,也不准备告诉周敏。
周敏最近好像傍上了一个大款,早晚总是有黑色轿车接送,有时候周敏早上出门的时间比蒋歌还早。
初潮的第二天早上,蒋歌并没有因为一夜未眠而睡懒觉,她依旧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早早起床。
窗外,日与夜挣扎交替,日光渐渐拉下夜幕,待蒋歌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破旧的楼道里,垃圾堆在角落。不知道谁家的垃圾袋破了,脏水沿着楼梯撒了一路,现在也已经干了,成为了楼梯的新烙印。
蒋歌推开笨重的单元门,上锈的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响,门外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没了学校门口家长的谈论,蒋歌不知道这是什么车,但是看样子,应该也是和沈谦家的那辆路虎一样,需要好多好多的钱才能买下来。
这车是来接周敏的,和蒋歌没关系,蒋歌只是开门时,撞上了一眼。她目光没做停留,更像没看见一般,碾着脚步,转头就往街口走了。
黑色轿车的车窗渐渐降下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慢慢探出脑袋,朝着越走越远的瘦弱背影盯了好半天,直到背影消失在街口,车窗才又被重新升起。
蒋歌到校门口的时候,学生已经来了不少,蒋歌穿着一件黑色棉服,套在校服外面,因为洗了太多次有些缩水,现在连拉链都拉不上,只能敞着。
正当蒋歌准备进校门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了上来。
蒋歌下意识回头。
沈谦呼吸有些不匀,看样子是小跑过,他套着雪白的羽绒服,仅露出校服衣领。
晨霜布满台阶,清冷挂在眉间,少年迎着浅薄的日光,没有太多表情,他身上的气息和冬日的空气一样好闻。
蒋歌眼眸怔怔,愣神看向逆光的少年。
忽而,少年轻笑,唇角弯弯,睫毛轻颤,带着洲南冬日特有的微凉,淡淡说了一句:
“蒋歌,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