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到头晕、恶心或者头疼吗?”
钟然摇了摇头。
“没有。”
“有眼黑、眼花的感觉吗?”
钟然扶了扶黑色眼镜框,又摇了摇头:
“刚醒的时候有点眼黑,现在看的很清楚。”
医生“噢”了一声,然后转身对护士说:“小李,带他去拍个头颅CT,做个脑电图。”
“好的。”
被称作小李的护士应声以后看见钟然的液快输完了,便给他拔了液,随后带他出去做检查,蒋婓安也跟了去。
拿了检查结果回来交给主治医生,蒋婓安先静静的等医生看了一会儿,在医生从CT翻到脑电图又重新翻回头颅CT的时候才出声问:
“怎么样,医生,有问题吗?”
医生抬头纹聚了一下,不久又散了开来,抬眼望了一眼钟然,然后转向蒋婓安说:
“头颅CT和脑电图显示您的爱人并无大碍,没有淤血,没有损伤。”
蒋婓安松了口气。
医生还在来回翻着钟然的检查单子,头也没抬地问道:“听说——你是精神病院的心理辅导医生?”
钟然接过蒋婓安刚刚剥开的香蕉:
“是。”
医生抬头看了眼钟然,感叹一声:“噢——被患者砸伤的?”
蒋婓安看着钟然咬了一口,叹了口气说:“是呀,这病人在他给做心理辅导的时候忽然发疯,掐着他的脖子磕在了地下。”
医生摇了摇头,低着下巴、抬了眼皮看向钟然:
“这样啊,嘶——你们这行真是辛苦,每天跟精神病人打交道,随时还有受伤的风险,当时怎么就学了这个精神心理辅导呢……”
为什么想要做精神病人的心理辅导医生呢……
钟然从来没有仔细想过。
为什么呢。
好像自己从小就是对心理学感兴趣。
后来高中的时候不知怎么,喜欢上研究各种精神病的发病症状,久而久之大学报考了心理学、辅修医学,毕业以后没有考研,便就诊于这个省第三精神病医院。
蒋婓安轻轻拍了拍盖在柳书恒身上的被子,打着哈哈道:
“嗐——没办法,听我婆婆说他很早的时候就喜欢心理学。大学毕业便从事了这行,我们家里人没办法,只能一边默默支持着他,一边背地里担惊受怕。”
刑警、缉毒警察、消防员、甚至传染病的治疗医生……
总有一些行业平凡却不普通,就职之日起时刻都可能有意外发生。
但总归有一些人要去做这些事,总会有一些妻子和家人在平凡平定的生活中担惊受怕,甚至在万人赞扬时背地里痛哭流涕……
医生垂眼想起了很多事,想到了自己背后默默支持的爱人和亲人,露出一个微笑,感同身受般点点头,又对旁边的小李护士说:
“刚才他说没有头晕、恶心等症状,目前看来是没有脑震荡的风险,下午就能出院了。”
蒋婓安眉眼舒展的望了一眼钟然。
医生话锋一转,叮嘱道:
“不过不能大意,回去以后还得注意休息,前三天还需要看有没有头晕、头痛等症状,有的患者在事故过后会有轻微的脑震荡,在住院期间观察不出来,出院后着急投入工作,脑震荡发作有昏厥猝死等现象。”
“好的医生,我回去以后一定让他多注意休息。”
“嗯,回家先养几天吧,不要着急投入工作,现在的人把时间抓的过紧,往往对自己最根本的身体忽略了。”
蒋婓安暗下决心,这次回去以后让钟然休息几天:“好的,谢谢医生。”
医生点点头便转去其他病房了。
蒋婓安还是没劝住钟然。
出院以后,钟然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趟精神病院。
“钟医生,你出院了?我们几个不值夜的还说今晚下了班代表大伙儿去看你呢。”
钟然看见是护理小张,笑了笑:“嗯,医院说没什么大问题就出院了。”
习惯性的用右手扶了扶眼镜框。
“诶,小张,林奉现在怎么样了?”
小张“啧”了一声:
“诶呦——钟医生,你是不知道!我们冲进去时林奉正发疯一样的掐着你的脖子,后来是严阳用了电棒把他击倒,其他几个人才一起把他压制住的。”
钟然点点头,这个已经听婓安说过了:
“后来我什么都不记得。”
但仍然记得快要窒息时看到的,林奉发红的、含泪的眼神……
精神病人发起疯来,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呢?
那个眼神好像涵盖了好多的故事,有委屈、有心酸、有怨、有怒,似乎还有不忍和不甘……
小张打断了钟然的思绪。
“后来钟医生你被送进省医院,我们给林奉打了镇定剂以后把他关进了特殊监护室。”
钟然眉头明显皱了一下。
他从来不支持随便把病人关到特殊监护室。
一般患重度精神病,有杀人、伤人、自残、自杀等行为的人会把其送到特殊监护室。也有像林奉这种忽然发病伤人的,也会关到特殊监护室。
特殊监护室四周称得上是“铜墙铁壁”,是为了防止出现病人情绪失控而毁坏门锁从而出逃的情况设计的。
而林奉的检测报告显示他只是患有中度精神分裂和轻度抑郁症,在此之前,至少是入院之后,并没有暴力行为。
钟然一直记得林奉的眼神,他始终觉得随意把病人关进特殊监护室是不妥的。
这样的封闭空间适合让暴躁无常的病人在冷静平息不伤害别人,却可能会对有意识、有感知的抑郁症患者造成很大的精神性创伤。
“他现在还在里面?”
小张眨了眨眼:“奇怪,他进去醒了以后,安安静静的待了多半天,什么话都不说,也不乱走动,就那样蜷在床上。”
钟然心里暗暗觉得不妙,喉结上下动了动,还是慢慢开口问了出来:
“他一直这样安静?”
小张皱着眉毛撇了撇嘴:“也不知道他怎么了,到了昨天傍晚的时候,大概五点多、快放饭的时候,忽然就发起了疯,掀翻了床、对着墙壁又踢又踹,嘴里还一直念叨着‘我没疯,我没疯,放我出去……’这样的话,昨天晚上是静静值夜,可折腾了她大半宿呢!”
钟然刚要开口问林奉的房号,又听见小张唏嘘着:
“诶呦,他没疯,他没疯怎么被送进精神病院了。他没疯,他疯没疯没搞清楚就把我们这些护理给折腾疯了。”
钟然自然知道干他们这行的辛苦,便轻轻拍了拍小张的肩膀,然后又问:
“林奉在哪个房间?”
“A座202——”
钟然道谢以后便转身向A座走去。
小张反应过来时,钟然已经走到楼道拐角了:“不是吧——钟医生,你现在还要去给林奉做心理辅导啊?”
钟然已经拐到另一个走廊,没了踪影。
“哎!钟医生可真是我见过最最敬业的医生,这刚出院就直奔工作,太厉害了……”
小张在原地望着钟然离去的方向自言自语。
“小张小张,你怎么在这儿呢?B座304的高凤英又把她们寝室的镜子打碎了,现在把手割破了,高医生喊你去呢!”
“啊——诶呀,她怎么老跟这镜子过不去呢,换了又打,打了又换……那我们快去吧。”
两人匆匆忙忙便跑走了。
————————————
钟然来到A座,先去了监控室。
“诶,钟医生,你出院了,没事了吧?”
监控室值班的人员跟他问好。
“嗯。”
钟然扫了一眼大屏幕上一个个汇成小框的室内监控录像,转身对值班护理说:
“小丽,麻烦帮我把202室的监控调成大屏。”
“好的,钟医生。”
大屏切到了林奉所在的房间,他又蜷坐在了床上。
一动不动。
好像钟然去给他做心理辅导的那天一样。
“他昨天下午忽然大吵大闹,把床掀翻,不停的在墙上乱踹,嘴里还大叫着。”
小丽看着现在监控里安安静静的林奉,叹了口气继续说:
“他折腾了好久还是大叫、大吵、大闹,高医生担心他因为精神亢奋导致休克,便带人把他压制住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
停了一会儿,钟然才又听到小丽继续说:
“喏,醒来以后就又成了这个样子,就坐在那里,不吃饭也没有喝水……”
“好,我知道了。”
钟然准备去202室看一下。
小丽叫住了他:“钟医生——你不能一个人进去了,林奉现在情绪还不稳定,很可能会忽然发病,像上次那样伤害你。”
“嗯,知道了,我不进去。”
“我需要一会儿时间跟他沟通一下,麻烦帮我开一间交流室,开一下202室的喇叭和显示屏。”
钟然关了交流室的门,坐下来,静默的看了一会儿显示屏里仍然蜷坐着的那个身影。
他还是同样的姿势,仿佛一动都没有动过。钟然感到下巴痒痒的。
伸手摸了摸。
胡子拉拉碴碴长出了许多。
钟然摸着下巴,看着那个静静地蜷坐在床上的人,想起了快要窒息时林奉红着含泪的眼睛。
钟然又想起了林奉已经一天一夜不吃不喝。
扶了扶右眼的黑色镜框,然后拨开了202室的通话按钮。
林奉感到嘴巴干涸的紧。
不想动,也不想喝水。
没有进食进水,也就不想去厕所,所以林奉懒得动,就这样静静地蜷坐着。
这样保持一个姿势静静地待上一阵子,就能够再这样,保持同一个姿势,待上一阵子。
人可以不吃不喝多长时间?
林奉半垂着眼睑,盯着床单这样想着。
林奉长时间没有说过话,没有张开过嘴巴,感觉上嘴唇和下嘴唇紧紧的贴在一起。
不知是哪边起皮起的厉害,钟然感到嘴上划划的。
时间再长一些嘴唇会不会真的黏在一起。
然后,
就再也张不开了。
林奉垂着眼睑,默然的看着床单和自己的脚,这样无厘头的想着。
呲啦——呲啦——
床对角的墙上方,传来了一些类似于录音机接收信号不好的声音。
林奉抬头扫了一眼:
是个被称为“喇叭”的播声机。
林奉双眼无神的盯了一会儿不断发出“呲啦——呲啦——”的喇叭,又低下了头。
低头的一瞬,
喇叭里的“呲啦”声消失了。
一个熟悉的,醇厚而年轻的男子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好,林奉,我是你的心理辅导医生——”
“钟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