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预料到呢?一件可怕的事情在我们中间发生了。
我不能预料困难将怎样结束。也许我们将在这个古怪的、别人无法进来的“流放地”度过终生。我弄不清楚眼前的情况或未来有何逃离的机会。对我震惊的头脑来说,看到的只是糟糕透顶和漆黑的前景。
没有其他任何人,陷入过比这更糟糕的境地了,没有任何办法让你们知晓我们的精确地理位置,好让朋友们前来救援。即使我们的朋友到达南美,他们也找不到我们,他们到达这里,需要漫长的岁月。我们的命运已定,谁也救不了我们。
我们远离任何人类的援助,就像我们是在月球上一样。只有我们自己的品质能够拯救我们。我有三个杰出的伙伴,三个有着伟大智力和坚定勇气的人。这是我们惟一的希望所在。当看到我的同志毫无忧虑的脸庞,我看到了暗夜中的一线希望。表面上,我和他们一样满不在乎,内心却充满忧惧。
现在,按事件发生的顺序,我给你们详细讲述一下,事情是怎样把我们一步步引入大灾难的。
当我写完上封信的时候,我们离红色悬崖高原大约七英里。毫无疑问,这就是查伦杰所说的那座高原。当我们走进它时,悬崖某些地方的高度,比查伦杰所说的还要高,最少有一千英尺。它具有奇异的条纹,就它的类型而言,我相信,这属于玄武岩剧变的特征,有些像爱丁堡的索尔兹伯里悬崖。顶峰上现出丰富植物的痕迹。近边缘的地方是灌木丛,远一些的后面有很多高树,但是我们没有看到生命的痕迹。
那天夜晚,我们在悬崖下宿营。我们上边的悬崖不但是垂直的,而且最高处的那一块向外突出,爬上去是不可能的。靠近我们的是一块高高的、不太宽的金字塔式的巨岩,就像一个红色的教堂尖顶,这个巨岩我在照片上看见过了。岩石的最顶上和高原一样高,但是它们之间断裂开了。岩石的高峰上长着一棵树。相对来说,岩石不高——我想,大约有五六百英尺的样子吧。
“就在那上面,”查伦杰教授说,指着那棵树,“我首次看到翼龙。我爬到巨岩的半腰,才把它打下来。我想,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像我这样,能够爬上岩石顶峰,当然,这也不会使他更接近高原。”
当查伦杰教授说到他的翼龙时,他瞟了一眼索摩里教授,我看着索摩里教授,第一次我看到一些迹象——他开始相信和改悔了。他的薄嘴唇上没有讥笑了,而且相反,是兴奋和惊奇。查伦杰也看到了,快活地品尝着初次胜利的滋味。
“当然咯,”他说,带着笨拙沉重的挖苦,“索摩里教授会明白,当我说到翼龙的时候,我的意思是说一只鹳——不过是一种没长羽毛的鹳,它长着很坚韧的皮肤,长着膜状的翅膀,牙床上还长着牙齿。”他露齿而笑、眨眼、鞠躬,一直到他的同事转过身,走开去。
早晨,在喝过咖啡和吃完木薯之后——我们不得不节约我们的储备用品——我们开了一个战前动员会,研究爬上我们头顶上高原最可行的办法。
查伦杰主持会议,他一本正经,仿佛是坐在高背椅子上的首席大法官。想想吧,他坐在一块晃悠悠的岩石上,后脑勺扣着一顶可笑的孩子气的草帽。他那目空一切的眼睛,从半垂的眼皮下专横地瞧着我们。他那蓬勃茂盛的黑胡子晃动着,慢慢地说明我们当前的形势和未来的任务。
下边坐着我们三个:年轻、健壮、经过多日野外生活、晒得黝黑的我;永远叼着烟斗、一脸庄严但仍然挑剔的索摩里;约翰勋爵神色敏锐,目光犹如闪着寒光的剃刀锋刃,灵活而警惕的身子,向前倾着,胳膊扣压在步枪上,渴望的眼睛急切地盯着讲话人。在我们后边,是两个黝黑的混血儿,和肤色稍浅的几个印第安人。在我们的前方和上方,矗立着红色的条纹状巨岩,阻挡我们到达目的地。
“前次探险,”我们的头儿说,“我用了各种方法打算爬上悬崖,我无需多说,我没有上去的地方,我想别人也休想上去,因为我是一个登山运动员。前次,我没有带爬山的东西,但这次我带来了。靠它们的帮助,我有把握爬上那块孤立的岩石的顶峰,但是只要岩石最上面不和高原联在一起,爬上去也没用处。上一次探险太匆忙,雨季的到来,补给品的耗尽,限制了我的活动,我只观察了我们以东大约六英里的地方,找不到上去的路。那么,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看来只有一条合理的路。”索摩里教授说,“要是你探索过东边,我们就必须探索西边,看看有没有上去的路。”
“是这样的,”约翰勋爵说。“这块高原可能不是太大,我们绕着高原走,要么我们找到一条容易上去的路,要么我们回到出发点。”
“我已经给这位年轻朋友解释过了,”查伦杰说(他以这种方式暗示我仿佛是10岁的学童),“哪里也不会有容易上去的路,因为如果有几条容易上去的路,高原就不会与世隔绝了,也就不会出现这种与生存普遍法则相违背的事情了。然而我承认很有可能有些地方,登山专家可能到达顶峰,可是讨厌和笨重的动物却不能下来。当然,肯定有一个地点,从那儿上去是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会有那条路呢,先生?”索摩里尖锐地问道。
“因为我的前辈,那个美国人,梅普欧·怀特实际上去了,否则他怎么能看到在笔记本上他速写下来的怪物呢?”
“你的推理有点过头了。”索摩里固执地说。“我承认你说的高原,因为我看到了,但是我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那儿有以任何形式存在的生命。”
“先生,你承认什么或者不承认什么,实在无关紧要。因为这高原将打破你这榆木脑袋。”
他抬头望着高原,而后,吓了我们一跳,他从岩石上跳下来,抓住索摩里的下巴颌,把他的脸推起来。“哎,现在!”他带着兴奋,嘶哑地叫喊。“瞧见没有,高原上的动物形式的生命?”
一条黑色的、闪光的东西,在悬崖绿色的须边上出现,它慢慢地向外一直延伸着,悬吊在一个缺口上,我们瞧见了一条巨大的、扁脑袋的蛇。在那里摇晃着、颤抖着悬吊了一分钟。早晨的阳光在它的躯体上闪耀着,而后,它慢慢地向内缩回着,消失了。
索摩里被上面这种情况吸引住了,他没注意到查伦杰抓住他的下巴。现在他挣开了,又恢复了他的尊严。
“查伦杰教授,”他说,“要是你说话不抓着我的下巴颌,我会很高兴。就算出现了一条很常见的生活在石堆中的大蟒蛇,也没有给你那样一种特权。”
“但是不管怎么说,高原上有生命,”他的同行用胜利的口吻回答。“它证明了一个重要的结论,清扫了种种偏见和愚蠢。我已经说明过这个重要的事实。我有个建议,我们必须拔帐篷向西走,直到我们找到上去的路。”
悬崖脚下的地面净是石头,行走缓慢而艰难。可是忽然我们的心欢快地跳起来,我们遇到了一处过去宿营地的遗迹:几个芝加哥出产的肉罐头的空盒子,一个有着白兰地标志的空瓶子,一把损坏的罐头刀,一些弄皱的报纸碎片,那是《芝加哥民主报》,尽管日期早已湮灭。
“不是我的,”查伦杰说,“肯定是梅普欧·怀特的。”
约翰勋爵好奇地凝视着高大的桫椤,在它的阴影下有人曾宿营过。“喂,瞧这个,”他说,“我相信这是路标。”
一片硬木钉在树上,它向西指着。
“极有可能是路标。”查伦杰说。“能是别的什么呢?我们的先行者在危险的旅途中,留下了这个标记,那么任何追随他的人就明白他走的是哪一条路了。我们走下去,或许会遇到别的标记。”
我们真的看到了别的标记,但是它们是如此的可怕、完全出乎意料。悬崖下边长着一片高高的竹子,就像我们在旅途中曾经看见过的那样。好多棵竹子有二十英尺高,竹子梢尖尖的,硬硬的,它们看起来像一根根挺立的长矛。正当我们穿过竹林的时候,我看见竹林里有一个发着白光的东西。我伸进头去,发现和一个惨白的骷髅头对视着。整个骷髅架也在那里,但和骷髅头不在一处。
我们的印第安人用斧子砍了几下,我们扩清了一小块地方,仔细研究着这一昔日的悲剧。衣服的碎片,是很高级的材料。靴子仍在白骨上,很明显死者是一个欧洲人。在骨头中间,有一块纽约赫德森厂出品的金表,一根拴着钢笔的链子,躺在白骨中。另外还有一个银质的烟匣,上面有“詹·考·,A.E.S赠”的字样。金属的表面说明,这样不幸的结局发生在不久以前。
“他会是谁呢?”约翰勋爵问,“可怜的人,他身上的每根骨头都碎了。”
“还有竹子穿过他的肋骨长着,”索摩里说。“竹子是一种生长得很快的植物,可是竹子长到了二十英尺高,这个人不可能死在这里。”
“这个人是谁,”查伦杰教授说,“我很清楚了。我在到达你们所在的那个庄园以前,一直溯流而上,详细探查打听梅普欧·怀特的事。在帕拉没人知道他。不过很幸运,我有一条明确的线索。他的速写本有一幅画描绘了他和一位牧师在罗萨里奥吃午餐的情景。这个牧师的事情我能找得到,后来我了解到这家伙是个好争辩的人。他居然荒唐地认为现代科学必须以他的宗教信仰为基础。从他那里我了解了不少信息。梅普欧·怀特四年前,也就是我看见他尸首的前两年,他经过罗萨里奥。当时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朋友,一个叫詹姆士·考夫尔的美国人,他们在一条船上,显然他们不是在那里相识的,他们是同行同止的铁哥们。因此,我想毫无疑问我们正在看着詹姆士·考夫尔的遗骨。”
“他怎么死的,”约翰勋爵说,“也没有什么疑问了,他是从上面掉下来或是被推下来的。被竹杆洞穿,白骨散落一地,除了从我们头顶上方的悬崖坠落下来,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呢?”
一阵寂静笼罩在我们头上,我们围绕着这些碎落的遗物,认识到约翰勋爵话中的真相。竹林上方,悬崖顶端突出的部分闪耀着霞光,毫无疑问,死者是从那里落下来的。但是如何落下来的?是意外?还是昭示着未知高原的凶险?
在寂静中我们离开了,继续沿着悬崖的边线前进。我感到我们就像置身在一只探险船里,正围绕着一块大得难以置信的南极冰原前进,那冰原的高度远远超过探险船的桅杆。
我们走了五英里,没有发现高原的裂缝或裂口。但当时,突然看到一样东西,使我们充满了新希望。在岩石可以避雨的凹洞里,有一个用粉笔画的粗糙箭头,仍然向西指着。
“又是梅普欧·怀特,”查伦杰教授说,“他已预感到他冒险行走的价值。”
“那么,他有粉笔吗?”
“在他的背囊里和别的东西一起,我找到了一盒彩色粉笔,我记得那盒子皱巴巴的。”
“这个论证很合理,”索摩里说,“我们只能接受他的指导,追随他的足迹,一直向西。”
我们走了五英里,又在岩石上瞧见了白色的箭头。这是悬崖面上的第一个窄窄的断裂。断裂里面有第二个标记,直指向上,仿佛说:从此处登上高原。
这裂缝是一个庄严的场所,峭壁是如此的雄伟,裂缝中的蓝天是那样的狭仄,各种植物的遮掩又使它显得更加阴暗。暗淡模糊的光线照着它的底部。
我们已经有好几个钟头没吃东西了,多石颠簸的旅途使我们很累,但是我们兴奋极了,顾不上休息和吃饭。留下印第安人搭帐篷,而我们四个,带着两个混血儿,往这个咽喉部位攀登。
这口子不到40英尺宽,往上迅速变窄,它太陡太光滑了。我们向前挺进,这个裂缝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深,突然,约翰勋爵敏锐的眼光落到我们没注意到的一个角落,在我们头顶上方,有一圈更幽暗的所在,显然那是一个洞穴。
悬崖的脚下是一堆石头,往上爬不太困难。我们攀爬上去,所有的疑问烟消云散了,这不仅是一个洞的入口处,而且在一面石壁上又瞧见了箭头做的记号。就是这个地方,梅普欧·怀特和他那倒运的伙伴曾爬上去过。
我们太激动了,谁也不想回帐篷,马上进行了我们的初次踏勘。约翰勋爵的背囊里有个手电筒,用它给我们照着亮。他走在前面,在他的前面射出一个小小的、清亮的黄色光圈,我们一个接一个跟着他的脚后面,往前行。
这个洞显然是水冲蚀而成的,地面布满圆圆的石头。这洞只容一个人弯腰钻入,洞里有五十码差不多是平直的,而后一个四十五度角升了上去。路立即变得越来越陡,我们不得不用手和膝盖在松动的碎石上爬着,这些碎石往下滑着。忽然腊克斯顿勋爵惊叫了起来。
“它塞住了。”
我们从他的身后看到,一束黄光打在一些玄武黑岩石块堵成的石壁上,犹如一块巨大的天花板盖在我们的头顶上。
“顶上盖住了。”
在失望中,我们拽出一些石片,这样做的效果是:更大的石头摇摇欲坠,要滚进洞里来,要碾碎我们。这表明我们没有办法搬开这个障碍。梅普欧·怀特上去的路,现在不开放了。
我们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在黑暗的通道里爬了下来,走回宿营地。
然而在我们离开这个高原咽喉以前,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这件意外,从后来发生的事来看,是很重要的。
我们聚成一小堆,站在大裂缝的底部,也就是在洞口下四十英尺左右的地方,突然一块岩石带着极大的力量对准我们滚了下来。我们迅速散开,石头贴身飞驰而过,这里是最狭窄的地方,我们贴紧石壁,得以身免。我们自己看不见岩石是从哪儿滚下来的,但是我们的佣人仍然在洞口,岩石落下来从他们旁边滚过去,因此石头肯定是从最上面掉下来的。往上瞧,在我们的头顶上面,看不到悬崖上绿色的丛林里有什么活动的迹象。但石头是对准我们的,这没有疑问,这说明高原上有人——对我们怀着恶意的人。
我们从大裂缝匆匆撤回,新情况出现了,这事关我们的计划。在此之前,情况已不妙,现在天然屏障加上有人恶意对待我们,成功希望渺茫。我们仰望着头顶几百英尺处那些美丽的绿色植物,没有人想打退堂鼓回伦敦,我们已触到了成功的边缘。
在讨论我们处境的时候,我们决定继续绕着高原走,希望能发现别的到达上面的途径,高原边际线的高度下降了不少,它已开始从西向北倾斜。如果我们已把这个圆圈划了一段弧,那么整个圆圈就不是特别巨大。最坏也不过是过了几天后,又回到我们的出发地点罢了。
那天,我们走了二十二英里,没有发现任何到达上面的路。我可以补充一句,我们的气压表表明。离开轻舟以后,我们已经上升到海拔三千英尺的地方。因此,在气候和植物方面都有很大变化。没有热带旅行中叫人害怕的虫子,亚马逊丛林远远落在背后,只见到很少一点棕榈树,桫椤大量出现了,旋花植物惊艳地摇曳着,还有西番莲、秋海棠,在这荒凉的乱石堆里,让我回忆起自己的家园,这石缝里的一朵红红的秋海棠,就像斯居代姆别墅里,我的卧室窗前瓶壶中的那一朵秋海棠——我漂浮在自己的回忆里。
那天夜里——我说的是环游高原的第一夜,一次非凡的体验正等待着我们。从此以后,我们不再有任何怀疑,因为我们和这奇迹作了一次近乎零距离的亲密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