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手再次挽一下快要松散开来的头发，无数水滴结成股，顺着薄胎白瓷般的手臂流回温泉之中，热气氤氲，模糊了神乐的脸，水中乐风左脚腕上的一串金铃被水折射出奇异的形状，那是自从乐风记事就戴在那里的摄魂铃，催动可以使人沉睡，说起来，那年在秦王妃娘家除妖那次就是靠了它。从前自己的时候经常要用它，自从和白宁同行之后几乎就没再用过，乐风自己都常常忽视了它的存在。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乐风挽好头发后，就将手臂缩回了温暖的泉水中，过了一会儿，忽然向着被山岩挡住的另一边问：“小宁你说这山里有雪山女吗？你见过吗？”她也曾听说过这种妖怪，不过却未见过。眼下在这深山里，又满眼是雪，难免就联想了起来。
彼时，白宁正坐在另一边的温泉里，头向后枕在温泉池边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眼睛上覆着热毛巾，听到乐风的问题，白宁没有动，只是回答说：“见过，就在这里。”
乐风闻言，往岩石那边靠了靠：“雪山女，真的和传说中的一样么？”
传说，只要是有人在冰天雪地的恶劣环境中迷路，就会遇到吸食人气为生的雪山女，而且善恶莫测的妖怪雪山女，会故意玩弄男人善变不忠贞的劣根性。她有时会故意留下一位饱受惊吓的人类男性，威胁他，要想活命必须信守“承诺”，遵守魔界法则，不得告诉其它人有关她的存在与其和她相遇的这件事，否则被背叛的雪山女必定会前去索夺男子的性命，以告诫妖怪法则。然而想活命的男性必定会惊慌失措地求取雪山女的信任，并承诺回去之后必定信守承诺，不告诉其它人有关雪山女的种种行径，可是喜欢考验男子定性的恶女雪山女，接下来会伪装成平凡贤淑的人类女子，故意找上这位与她定下承诺的男子，博得男子的好感，并进一步与他结为连理，与她生下孩子，一辈子跟随在身旁，监视着男子是否能信守承诺，和她平安无事相守一辈子到老，可是那一段难以忘怀的惊险遭遇总是时时缠绕着男子疑惑又害怕的心，终于直到有一天，男子下定决心将与雪山女相遇的真相告诉他身边最亲昵的太太，希望她能分忧他的恶梦，可是男子万万没想到枕边人却是他午夜梦回中最害怕的梦魇，原来他长久日子以来是与敌人共枕，破坏了“承诺”，雪山女只好含泪杀死与他共生小孩的男子，并伤心地带着孩子重回冰天雪地之中。
白宁抬起头来，敷在眼上的毛巾落到了水中去，有那么一瞬间，眼神有些意味不明，似乎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里。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转向乐风的那边说：“就像传说中的那样，我见过的那个雪山女就是为了检验被她放走的男人是否遵守承诺，化成了人类的女子而与他结为连理，就生活在我们现在住的屋子里。”
乐风侧起了头来，又一缕头发落了下来，被热气****，粘在了微微有些发红的漂亮脖颈上：“然后呢？”乐风少有地追问了起来。
白宁轻叹了一口气，说起了那件事：“那年我路过这里，正赶上大雪封山，就走到了这附近的村子借宿。当时他们夫妻二人正在那村子里用山货换些盐之类的日用品，我一眼就看出了那女子是雪山女。但是你知道，这和一般的妖物害人不同，他们之间存在着‘承诺’，只要不祸及无辜，通常除妖师是不会插手的。”说到这，白宁顿了顿。
结果隔壁就传来了乐风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其实，就算他们之间没有‘承诺’，只要她不害人，阿宁也是不会出手的。”
“你很了解么。”句尾上扬，本来有些压抑的气氛，被乐风一笑，就仿佛日光透过了厚厚的云层。
“因为阿宁是很温柔的人啊……”说的很是认真，白宁虽见不着她的表情，但是也能想象隔壁的她是怎样歪着脑袋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心里的某处，就因为这句甜甜软软而认真的话，柔软了起来。而乐风，也果真就如白宁所想的那样，微微歪着脑袋，神色随意但很是真诚，白宁的温柔，她一直都知道啊。
“然后呢？”乐风见白宁又不说下去了，便追问道。
“然后就是那一次大雪，他们也没能及时赶回去，也留宿在了那个村子里。当晚，村子里两个年轻男人失踪了，大家都纷纷说一定是被雪山女蛊惑走，做了她们的粮食。听完传言，那男人就脸色惨变，甚至还有些颤抖，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当时我就觉得事情不妙，但是被村民拜托着去找那两个人的下落就没顾上他。后来，我们很快找到那两个人，他们只是白天去看捕兽夹子的陷阱，瞧瞧是否有收获，结果被大雪耽搁了。等我赶回村子那夫妻两个已经走了，我打听了路找到这里，已经太晚了。”
男人还是忍不住向自认为最最值得信任的枕边人说出了当年的秘密，却没想到，背弃承诺的惩罚是不能够逃过去的。男人全身干枯被吸净静气而死，脸上全是难以置信的错愕。遇此变故的孩子在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听见动静的雪山女回过头来，转向白宁，那张温柔秀美地与这里冷冽的山风格格不入的脸，已经化为了惊人的冷艳。原本盘起的发髻散开来，黑色的长发在山风中飞舞，神情里满是戒备，似乎随时都会暴起伤人。
白宁皱了皱眉头，前后推想起来，便知道今天的事情大概是雪山女对这男人的试探和考验。白宁盯住雪山女凌厉的眼神，轻声说了一句：“你还真舍得。”一时间，雪山女的脸色惨变，神色凄惶，山间安静地只有呼啸的风声与孩子的哭声。白宁卷上了宽大的袖子，露出了里面除妖师的装束：“这次是他毁约在先，我不插手，你走吧。”
为什么要不断地诱使对方说出心底的秘密呢？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莫过于一个人的心底。
雪山女没有说话，只是回身抱起那啼哭不止的孩子，向着深山头也不回地走了，回身的瞬间，白宁看见了雪山女的眼泪。再怎么冷情的妖怪，大概也受不了失去不知不觉中习惯的朝夕相处中的温暖吧？
白宁突然好奇起来，冷情的雪山女与情感浅薄的夜兔比起来，到底哪一种更加的无情寡义，心坚如铁呢？一时间忍不住问乐风：“你说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那你又为什么喜欢桃花，为什么总是穿红色呢？”所有的衣服，都是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人们除了在喜庆的时候，是不怎么穿红色的，总觉得那是魔性的颜色。
乐风还沉浸在雪山女的故事里，没有回过神来。白宁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什么呢？因为习惯了，所以就理所当然了，究其源头，还真有些茫然了起来。
“桃花啊……”乐风想起来了很久很久之前做过一个梦，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依然清晰地如同亲眼所见那般。梦里，那人看不清脸孔，却能感到笑意盈盈。他遥遥而来，似携前世今生，穿过熙攘红尘，为她折了一支桃花。那感觉就像是等待千年，终遇得他，霎时间三千里尘世灿若桃花。乐风觉得心底突然之间热了起来，脸上不自觉带出笑意，灿若云霞。
“我……梦到过……”乐风的声音飘忽起来，“红色的话，大概是习惯了吧。”不论是深红、桃红、胭脂红，还是绯色、粉色、浅红色，灿烂的、艳丽的还是魔性的，乐风已经习惯了用那么热烈的颜色来温暖自己的眼睛。
白宁脑海里全是人们对于夜兔情感淡漠欲望浅薄的评价，想着也许习惯和舍不得就是夜兔对什么投入感情的最大程度了吧。有时候想想，明明自己是除妖师，可是心理上却很难占到上风，不自觉地就会去纵容她的古灵精怪，陪着她去恶作剧。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苦笑着摊开手掌，泡的发白的手上，纹路有些模糊不清，白宁叹了口气：“师妹啊，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什么啊？”
乐风笑着说：“我看啊，师兄至少欠我一条命！”
一条命？那岂不是一辈子才还得清？
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两人各自穿好了衣服。白宁绕到乐风那边，乐风正坐在温泉池边的岩石上，光着的脚伸在泉水里，抹胸的长裙外随意地披了一件外衣。白宁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谁都没有说话，虽然没有身体接触，但是却让人感觉亲昵而默契。
许久，白宁轻咳一声，别过头望着乐风说：“我们要不要试着在一个地方停久一些，帮人们捉妖驱邪来挣钱，有意思就多呆几年，没意思就少呆几年，说不定更有趣一些。”声音中带着一向慵懒的笑意。
乐风转头看向白宁，他深邃的暗红色眼眸中暗暗涌动着一些让人心底发烫的情绪。白宁见她不说话，回过头笑笑：“你不是最喜欢桃花吗？我们在院子里种上几颗，那样春天有桃花看，夏天和秋天还有桃子吃。”
“阿宁，你在邀请我吗？”邀请我和你一起去过这种安稳的生活，感受岁月静好。
白宁再次望向乐风，直直望着那双熟悉的暗蓝色的眸子说：“是，小乐，我在邀请你。”语气温和坚定，脸上带着和煦温暖的神色，眼底涌出她最熟悉的笑意。乐风眼波微转，随后脸上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笑容，眉眼弯弯，灿烂活泼，然人看了就心生温暖：“好的。”似乎只是一句随口的应承，但是又似一个坚定地承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