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伦敦曾经当过海员,在1907至1909年间乘坐“斯内克号”帆船游历过南太平洋上的一些热带岛屿,或许就在这次旅行中,听当地人说起了有关沈秀纯的传闻,可见纯仔这件事流传之久。令人遗憾的是,杰克·伦敦借此充分发挥了充满偏见的想象力,将塔希提的华人描绘成典型的“劣等人”:愚昧丑陋、奴性十足、冥顽不化、难以理喻,同时轻蔑地将阿秋描写成一个生性愚笨、懦弱麻木、任人宰割的苦力。他在书中绘声绘色、略带讽刺地写道,在断头机的铡刀飞速落向脖颈的一瞬间,阿秋甚至还幻想能在种植园合约期满后落叶归根,衣锦荣归,在二十年后变身为腰缠万贯的富人,携妻将子,一起生活在梦想中花团锦簇的花园。
到这时为止,林靖山、尤福天、莫佬伍等第一批来到塔希提的华人基本都已经逝去,他们压根也不会想到沈秀纯的故事会传到美洲大陆,并被一个闻名后世的作家写成小说。这篇小说在美国文学界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一些批评家认为是杰克·伦敦最好的作品之一,他们肯定作者是一位“讽刺大师”,指出这篇小说通过描写华工的悲惨遭遇,讽刺、抨击了白人当局的残忍冷酷、蛮横任性和司法不公。
与此同时,绝大多数中国人不知道的是,在《中国佬》之外,杰克·伦敦还写过《黄丝帕》、《陈阿春》、《白与黄》、《阿金的眼泪》等涉及华人移民的小说,更写过《黄祸》、《如果日本唤醒中国》、《空前绝后的入侵》等引起很大争论和关注的作品,展现了他曾经对华人的偏见与歧视。如果说《中国佬》这部作品具有一定价值,那就是它让沈秀纯的这段故事传播得更广泛、更久远。
时光荏苒,岁月蹉跎,又过了37年,时间进入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之后。当时,世界各地很多流离失所的难民开始想方设法回归故土,包括没有国土的犹太人也纷纷拼命前往中东,去参与以色列的建国大业。
就在这个百废待兴的时候,法国政府破天荒格外开恩,居然同意帮助塔希提岛上的华人重返故国家园。得知这个消息后,立马就有757位华人申请要求返回中国大陆,他们已是当年出国劳工的第二代、第三代后裔,也就是莫塔生、廖小圻、吴肖粤、陈运久这批人和他们的子女。他们毫不犹豫,毅然卖掉了那些年打拼积攒的所有家产,与留在岛上的老乡、熟人挥泪告别,在获得一番良好的祝愿后,他们高高兴兴登上了法国政府专门租借的四条大船,浩浩荡荡踏上了漫长的归乡之路。
遗憾的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批华人抵达香港时正是战火纷飞的1948年,当时国共两党正在内陆拉开最后的决战,双方打得你死我活,硝烟弥漫,烽火连天。即将崩溃的国民政府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无暇他顾,哪里还会有人操心那757名塔希提华人回国的事情。当时,从大陆逃亡到香港的各色人等如洪水汹涌,溃势难挡。那年头,内地的经济、社会自然一片混乱,各种供应匮乏,这些难以想象的困难让兴致勃勃、一往情深回到香港的那些塔希提华人们望而却步,踌躇不前。而更加令人难堪的是,香港这个小岛也被挤得一塌糊涂,难以立足。无可奈何之下,这些漂洋过海、好不容易走到家乡门口的华人,迫不得已只想回过头来,仍然返回塔希提岛。可在这个紧要关头,他们偏偏又得不到法国政府批准,真是让这些可怜的华人前进不得,后退不能,生生卡在家门口的小岛上无所适从,一个个像晒在沙滩上的咸鱼。
悲伤的现实如同一盆瓢泼冷水,直接浇灭了他们回国生活的热情,他们终于彻底死了心,断了归乡的念头,只能游荡在香港静静观望,等待时机。此后,在港英政府和法方的反复交涉之下,这些归心似箭、渴望还乡的华人们空欢喜一场,最终又原路重返,回到他们熟悉的塔希提岛上。
时光似水,岁月如梭,很快,整整一百年过去了,塔希提岛上幸而没有人忘记沈秀纯这位义士。1969年5月19日,是沈秀纯舍身就义100周年纪念日,这一天,法属波利尼西亚地区的华侨、华人和林靖山、尤福天、莫佬伍、黄行密等前辈的后人纷纷派出代表,来到塔希提的华侨陵园,一起为沈秀纯烧香、扫墓,并举行了隆重的祭奠仪式。纯仔的墓地几经修缮,垒成了一座大墓,也成为来到塔希提游览的华人必去祭拜的地方。沈秀纯这个普普通通、孤身漂泊的中国人贏得了当地几代华侨、华人的崇敬,名垂后世,青史流芳。
一晃20年又过去了,1990年10月25日,中国科学考察船“海洋4号”从广州出发,与从青岛出发的“极地号”共同组队,参与中国第七次南极科学考察活动。他们途经斐济,11月份抵达塔希提岛,这一下在当地华侨、华人社会中引发了空前的轰动,这是有史以来航行到塔希提岛的第一艘中国科考船。“海洋4号”进港那天,码头上锣鼓喧天,彩旗飘飘,塔希提及附近岛上的众多华人,兴高采烈一齐拥到码头,欢迎中国科考船的到来。按照当地习俗,侨胞们奉上一条条海螺项链和一个个花环,将它们挂在首席科学家王光宇率领的科考队员身上。
“海洋4号”科学考察船在塔希提岛停留了整整3天,每天从早到晚,不断有侨胞、华人和当地人前来登船参观,好些人甚至反复去了多次,这其中就有林靖山、黄行密等人的后人和亲属。如果林靖山、沈秀纯依然在世,他们就不会再有当年的那些遗憾,他们回乡的梦想和期愿也不难成为现实。
这些华人中有位92岁高龄的老人,早已半身瘫痪,多年来不离家门,这次得知“海洋4号”到来,他倍感兴奋,再也坐不住了,就让孙女推着轮椅,将他送到码头,然后再让人背着上船参观。望着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抚摸着中国造的设备、仪表,这位老华侨满含热泪,心潮澎湃,情难自已。他紧紧握着首席科学家王光宇的手,感慨万千地说:“中国也有了今天!”等到科考队离港那天,这位老人又再一次坐着轮椅赶过来,在送行的人群中向“海洋4号”挥手致意。他或许是唯一与林靖山、黄行密那代人有过接触的后代吧!
此后,塔希提岛日益成为热门旅游地,每年都有成千上万华人或组团、或结伴、或单独前往这里旅游,如果赶上节假日,这里的旅游人数就更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沈秀纯的墓地、关公庙虽然不是必游的景点,但对有些想了解塔希提岛历史的华人来说,还是他们想去祭拜、观览的地方,在那里,他们会触摸到历史留下的丝丝痕迹。沈秀纯的墓前依然鲜花束束,关公庙内依然香火兴旺。
2019年5月19日,沈秀纯先生悲壮就义已经整整150年,此时,本人正在潜心创作描写他传奇经历的这部长篇小说《塔希提风云》,并在两个月后顺利完成初稿。2020年3月,当中国和整个世界在围堵、抗击****病毒时,我又再次花时间将这部小说从头到尾认真修改了一遍,最终在清明节之前的3月27日完成第二稿。等到7月初,我再度花了将近一个半月时间,依然从头到尾加以修改、写作,累计增写了7万多字,竭力使作品更加完善。辍笔之余,我想,这是对沈秀纯先生最好的一种纪念和慰藉。
此刻,当整个世界陷入动荡、惶恐、疫乱、冲突之时,沈秀纯曾经生活过的、遥远的塔希提岛,依然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岁月静好,安然无恙。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