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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花总是知道蝴蝶的秘密

上了一早上的课回到办公室,雨薇正伏在桌上睡觉。春困是上帝赐予的糖果,甜美嫩腴,瞧雨薇的睡容,显然是在做好梦。

没有人拉着她聊天,她只好轻轻搬开椅子,坐定,开始给她的父母写信。

文字总是能比电话多出一份心意,能给秘密腾出一片花园。

她和父母始终保持着这种古老的沟通方式,然而近来不能说的事件太多,因而绣花似的写完一千字,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简直字字斟酌。

盖上笔帽,雨薇也醒了。

德珍煮了咖啡给她,并且在她意识回笼之前狡黠地离开了办公室,丝毫不给她追问相亲后续的机会。

“花园里”的路并不怎么宽敞,电线杆旁逸斜出,窄窄的巷道因为院墙过老,石缝里已经长出了茂盛的凤尾蕨,绕了半天,她才找到自家的方向。

黄昏的惊雀巷染着一片金灿灿的色泽,巷口孙婆婆家的猫窝在墙头的迎春花丛里,见到德珍,它“喵”了一声,它的眼仁漂亮得像琉璃。

跟了几步,便懂事地停住了脚步,默默注视着德珍往巷子深处去。

蘸白和淳中见德珍这场相亲无戏,心里也是喜忧参半,爷爷却当着慧珠的面叮嘱了一句德珍,那个年轻人,还是应再见一面,做一个恰当的收尾。

德珍一一应下,吃完晚餐,蘸白去了工作室赶工,一个小时后,德珍去送咖啡给他,做哥哥的眼神闪烁,嘬了一口咖啡后问道:“过家那边,你妈妈还往来吗?”

“当然啊。”她浅浅一笑。

她答得那么自然,蘸白反倒不好继续问了,待他咽了咽口水,才补了一句:“德珍,答应我,不要在自己的婚姻大事中逞强,可以吗?不喜欢的人,发挥高傲也可以不去见。风度这东西你有的是,在这里丢失,还可以从那里找回,不是吗?”

她倚在书架边,眼神在光下泛着沉美的色泽,对于兄长的关心和建议,她自然都是明白的,如果一拜可以抵消一份来自于家人的恩情,她恐怕要行三万跪拜,一直跪到布达拉宫去。

“哥,我都懂的。”

蘸白敛目瞅她一眼,不相信,“你哪里懂了?”

听他的语气,似乎又要拿她独善其身三载的事做文章,她紧忙抢白:“这几年我不是在为谁守身,当真只是因为没有遇上喜欢的人罢了。”

蘸白不客气地揭穿,“还说没有,你都不愿在我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你说云越吗?”她定睛看着蘸白,眼里的水形成镜子似的湖面,平静无波。

蘸白“啧”地一声,因为她的刻意皱起眉头。

“被死亡阻断的爱情固然可怕,但又能怎样呢,也不能因噎废食从此就与世间万物断了联系啊,这些我都懂的,哥。”她不能改变任何既定的事实,所以只能一步步地改变自己,成为了现在的这个“德珍”。

“德珍,不要一味说漂亮话,却在心里拼命喊着‘我做不到’‘我忘不掉’。”蘸白说。

她笑了笑,走过去捏了捏他紧绷的肩膀线条,“好啦,别担心我,在未来所有的男女关系中,我会适当发挥我的美貌的。”她故意扭了个搔首弄姿的姿势,惹得蘸白不由发笑。“不过,说到‘我做不到’‘我忘不掉’,你和大嫂现在怎么样了?”

蘸白拿笔“嘚嘚嘚”点着自己工作台,一副“我好忙,你还是饶了我吧”的表情,德珍也只好见好就收,逼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继而端着空杯脚步轻盈地出去了。

第二日德珍去了趟北京,她有一个相当任性的母亲,因而哪怕她本身也是大时代的贵族少女,却也免不了偶尔沦为母亲的跑腿小妹。

飞行数个小时,出了航站楼,暂时找不到落地接应的人,茫然四顾之时,却意外遇见熟人。

对方已经先打了招呼:“德珍小姐。”

“仲先生。”

仲寅帛已经开始习惯每次意外遇见德珍,因而英俊的脸上并没有过多惊讶。二人一番客套后,德珍等来了接自己的人被堵在车阵中的消息,挂了电话,仲寅帛的助理取了行李过来,出行的车辆业已安排好了,请他移步。

他看了眼德珍,口气有些冷硬,“若是不嫌简陋……”

他还没把话说完,德珍随即答道:“我愿意。”

男人愣住。

她笑着补充:“如果你是在邀请我同车的话。”

仲寅帛的助理叫萧尘,司机另有其人,一车四人,大老板努力维持他的气定神闲,德珍和小助理却没把嘴巴闲着。

得知德珍是乘经济舱出行的,萧尘缩了缩脖子,吐了一句:“头等舱明明还有座位。”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惹来麻烦之前,仲寅帛冰冷的视线已经率先一步将他贯穿了。

德珍自然也觉察到了身边男子冷飕飕的气氛,笑道:“坐末等才能感受到真正的服务,不是吗?”

“你是航空公司的考评员?”仲寅帛问。

德珍俏皮地笑道,“恕我不能告诉你,我可是个神秘的女人。”

司机和萧尘都被她得意的神情逗笑,心想:这女人真是美丽又可爱啊。

仲寅帛固然感受到了德珍的魅力四射,光凭这点她可以打动任何人,却只会惹怒他,他不喜欢太讨人喜欢的她,这会令他的心的偏向像是某种附和,显得廉价。

萧尘偷觑后排一眼,发现老板的脸臭不可闻,立即收起了笑容。

德珍侧首,问身边长腿交叠,一派闲适而霸气的仲寅帛:“仲先生喜欢北京吗?”

时间滞空了大概十秒。

仲寅帛反问:“你呢,喜欢北京吗?”

德珍用手搓了一下腿,低头一笑,“喜欢啊。”

“理由?”

“因为很戏剧。”尽管交通和空气都不容乐观,但时间赋予了它最根本的意义,她是个恋旧的人,因而格外迷恋这份溶于骨血的情绪。

“是吗,我一直以为对非北京人而言,它只是一处观光胜地。”

德珍抿唇笑了笑,“是啊,不过,但凡观光地多少都有一副客气的面孔,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惟独北京,是以周到细致的演技而著称,太平盛世歌舞升平也好,外族入侵惨淡经营也罢,不管发生了什么,它都好像没什么可以惊讶的。很了不起,不是吗?”

“你为什么要和我谈这个?”

她热情的笑容,有些使人晕眩。“因为你看起来好像不喜欢这里啊。”

“我为什么非得喜欢这里?”听到那样轻浮的回答,他差点没冷哼出声。

结果她说:“别这样嘛~”

然后,他就真的“哼”了一声。

德珍看了他一眼,随和地笑了笑,不过,此后她便再也不说话了。

萧尘小心翼翼地偷瞧了眼老板,只见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带着一种不自然的涨红……

抵达德珍住宿的酒店,萧尘看了眼外头的大楼,像撒娇又像感慨似的对仲寅帛说:“老板,我看这间酒店挺不错,我要住这里。德珍小姐,你住几号房?”

德珍拿出手机翻出房号信息:“1906。”

“那我去问问1907是否还空着。”他那口吻轻快得像个小男生,下车给德珍开了车门,又搬完了行李,见仲寅帛还待在车里,弯下腰奇怪地朝车窗里问:“老板,你不下车吗?”

仲寅帛冷冷地回了一句:“希望你能在1907号房度过愉快的时光。”

言罢,车窗缓缓上浮,司机发动了引擎,缓缓驶离。

萧尘目送车子驶远,对仲寅帛露怯的表现感到好笑,又觉得这样的难为情很可爱,兀自傻笑片刻,这才扭头对德珍嘿嘿一笑,“德珍小姐,我来帮你提行李。”

德珍将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拿他无可奈何。

她在星期一早上排了两节课,在北京度过两天两夜,于礼拜一早晨乘飞机回去。机舱里十分干燥,空乘小姐提供了一张面膜给她,她愉快地覆上,闭上眼睛补眠。

下了飞机,南方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舒服得叫她叹息一声。直奔学校上完两节课,回到家,爷爷将她从头到脚兜量了一遍,说道:“似乎胖了一点。”

她忍不住弯起眼角,“是的,住隔壁间的年轻人一到晚上就如饕餮附身,饥饿得一口气能吃掉三头牛。”她就算只是捡萧尘剩下的吃,小肚子也不可避免地圆滚起来。

爷爷被她的说法逗笑,又从她的话中捕捉到她出门交了新朋友这个信息,面上有些欣慰,顾念她面带倦色,便没有再多问,放她回房休息。

但在那之前,慧珠端了水果放下,招呼德珍吃一些再去睡,“后天下午你有空吗?”

“嗯,但我安排了和卢先生见面。婶婶有事吗?”

慧珠计划了一整天说辞,没想到德珍抢先一步,她倒怔了一下,忙赔笑摆手,“没什么,我想趁梅雨天来之前将衣物晒一遍,你负责整理蘸白和爷爷的,我负责整理你叔叔和礼让的,巧巧她爱干净,不弄也没关系。”

德珍应了下来,“那就明天晚上我去整理,后天早上晒,如何?”

慧珠一连说了三个好,这时厨房传来水壶烧开的呜呜声,她忙借故离开了。

又是一年梅雨季了啊。

德珍看着客厅里挂着的全家福,有些恍惚地问爷爷:“爷爷,你想念黎阑吗?”

“想啊。”尤其是这个季节。

德珍一下子眼眶就湿润了,朦胧中仿佛又看见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嚷嚷着外头好日头,独自抱着爷爷当时用得蜀绣大棉被拿去晒,手忙脚乱中却擦倒了客厅里的高脚台灯,自己也被被子压在下面,高喊救命。

画面依稀,仿佛昨日之事。

她和爷爷心中虽有万千感慨,却只能成人式缅怀,这对他们而言,何其残忍。

对于黎阑的离世,德珍现在仍感觉沉重而虚幻,一些固执的信念卑微地倒塌,说起来却无济于事。就好比我们手上的宝贝,别人不见得想要;我们眼中珍贵无比的人,对旁人来说也只是路人甲而已。

唯一让她这个做姐姐的稍感安慰的是:即便黎阑的一生戛然而止,却因为爷爷几十年如一日的耳提面命,直到最后她仍做到了“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羞愧不凄凉”。她是岑家珍贵的女儿,一直都是。

对于黎阑的想念,自然是不会终止的。德珍偶尔静下来的时候,耳朵里都是时光吞咽电流的声音,好像一转过头,就能看见黎阑,听到她叫她“姐姐”,仿佛她从未远离。

就她发呆的这一会儿,外头已经下起了雨。她已经在这间餐厅坐足了半个钟,却没有等到卢鸿鸣来。卢鸿鸣的个性并不像是因为一次失误就破罐破摔的人,她只当他被琐事绊住了脚无法联络她,她又等了一刻钟,这才起身离开。

然而出了餐厅,她却意外遇见了惊喜的人。

“大嫂!”

李薰爱她穿了一件白色长款西装,长发披肩,发上落了些雨水,正在和身边的人专心致志交谈,见到德珍,她的眼神有刹那的凝滞。

薰爱摆摆手示意同事先上去,这才朝德珍走去。

德珍常年与父母在一起,鲜少能与薰爱碰头,姑嫂之间的情谊,也仅止于婚礼上匆匆几面。

蘸白与薰爱同在北京念书,同侪数载,蘸白回回抢走薰爱的第一名,毫无绅士风度。更气人的是,蘸白平素连课也不去上,去了也在教室里睡觉,却古怪的每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

这对冤家斗了几年,回回碰面都是剑拔弩张。此后,他俩又意外一起入读芝加哥大学建筑系。

蘸白是岑家长子嫡孙,德珍的大伯母因他幼时进厨房不小心打破了一只碗,此后再也没让儿子进过厨房。故而,蘸白在北京的几年一贯给人既懒又邋遢还很土气的印象,去往美国也没能一雪前耻。

对照起来,薰爱却是翻天覆地,她花了四个月就改掉了自己的英文口音,学会了穿小黑裙,摘了框架眼镜,买了口红。

唯一没变的是,她依然只能是榜眼,状元郎的交椅上永远横陈着四叉八仰土的掉渣的蘸白。

几年前的秋天,德珍去纽约参加婚礼之余,去了一趟芝加哥。她的爷爷、叔伯、父亲,都选择在德国留学,且都是同校校友,惟独兄长单赴芝加哥,她也好奇到底是什么使得蘸白力排众议打破家族传统。

然而,她却看到了自己无所不能的哥哥提着一桶油漆,正在粉刷别人家的房子。

那是德珍第一次看到他褪去所有光环的样子,不是岑家的孙子,不是高贵的大伯母骄傲的儿子,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浑身漆点,蓄着胡渣。

但,依然很迷人。

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正在挣买戒指的钱。

最终,那枚戒指戴在了薰爱的无名指上。

不是冤家不聚头,爱情一旦来了,薰爱也无可奈何。然而,生活的考验总是无休止的,婚姻的开始是全然梦幻的甜蜜,但渐渐地,蘸白产生了履行家庭义务的念头。

爷爷的三个儿子,敬在因病去世,慎其入赘王家,淳中作为幺子,具有天生的善良和软弱,德珍的大伯母在爷爷的安排下再嫁,德珍的母亲和岑家上下格格不入,至于慧珠,她尚有太多东西要学。如此一来,只能由淳中独挑大梁,但蘸白也知道,小叔叔并非是能面面俱到的人。

二十八岁的蘸白,试图回归自己那个古朴守旧的家庭。而彼时的薰爱,正是在行业中打开局面的年纪,蘸白的那个念头,无疑给她的女王加冕之路浇了一盆透彻的冷水。

后来他们分手的时候,维持着各自的风度,平静说了再见。蘸白孤身回国,薰爱继续客居他乡。

但德珍知道,哥哥的心里眼里,始终只有那个看到排名时流露不服气的李薰爱。

有情人不成眷属,实乃人生一大憾事。黎阑没了,德珍更希望哥哥能过得好一点,可她却始终没找到恰当的方式告诉蘸白遇到薰爱的事。

她最怕的,是弄巧成拙,适得其反。然而就让他们那样继续端着可笑的自尊过活,也不是她所乐见的。

那天失约之后,卢鸿鸣一直没有再联系她,她也不甚在意。薰爱正在做一个大型项目,但是,她怀孕了。

薰爱的工作环境对一个孕妇来说实在太过恶劣,她的同事似乎也都被蒙在鼓里,薰爱那微凸的小腹,陌生人看了只会觉得是岁月赐予女人的惩罚,只有德珍知道,薰爱那样的女强人怎会容许自己的腰围逐步夸张起来。

果然,一问之下,结论便出来了。

德珍一下子忙碌起来,下午若是没课,她会潜心做好饭菜送到现场给薰爱。有时,她甚至为薰爱做助手的工作,以薰爱的脾气,她没有自信劝服她不要工作去休息,因而施工现场中,但凡是她力所能及的事,她都愿意替薰爱做。

很快地,她主掌了薰爱的中餐晚餐,最后连早餐她也开始涉及。

七点钟,她按响了薰爱的门铃。

十分钟后,薰爱揉着困顿的双眼开了门,见到德珍笑着站在外面,她深吸一口气,板起脸,双手交叉在胸,“德珍,你做这些都是无意义的,我和你哥哥早就没有瓜葛,这个孩子并非你的侄子,不要白费力气。”

德珍敛起笑意,倒不是失望和受伤,只是有些尴尬。“如果妨碍到你工作,我很抱歉。”她将保温桶里的早餐递过去,薰爱却不领情。她只好将东西放在门边,将散落的碎发别在耳后,“虽然你和我哥哥离婚了,但你曾经是我的嫂子,你的家人不能在身边照顾你,所以我忍不住……”

“觉得我可怜吗?”薰爱冷声问。

德珍抬头看她,抿了抿嘴角,“你在这里,和你怀孕的事,我都没有找到时机对哥哥坦白,后来我想了想,大抵逃脱不了自作多情的嫌疑,因而我不打算告诉他了。我想,你大概也不希望他知道你的行踪。但作为保守秘密的交换条件,我希望你能允许我来照顾你。是不是我的侄子都一样的,毕竟是一条珍贵的生命,不是吗?”

“你觉得我不疼它?”薰爱意指腹中那个四月大的胚胎。“嫌我不会照顾小孩子?”

德珍淡淡一笑,有些苍白,但很坦诚,“我心疼的是你。”

大清早就要面对滴水不漏的她,薰爱已经十分不耐烦。其实十分想发一顿脾气然后摔上房门,但这招对德珍来说或许并不管用,想了想,薰爱索性提起了地上的早餐,在德珍面前晃了晃,最终仍是扬了个笑脸,“多谢关心,但足够了。”

吃完闭门羹,德珍识趣地离开。

她相信,无论现在表现得多么凉薄绝情,当年许下诺言时炽热的心没掺半分假,薰爱是否口是心非,她不得而知,但她也尝试着在理解的过程中放弃自己的固执,毕竟,成人世界不接受过分好意。

她正思考着如何说服自己适可而止,电梯已经抵达大堂,她尚未迈出脚步,眼帘一掀,只见外头立着一双华丽而坚硬的长腿,声音的主人正在说:“……有些事,宁可保持沉默让别人觉得你是个傻子,也别开口证明这件事……”

然后,挨训中的萧尘突然一句:“德珍小姐!”

背对她的男人缓缓地转过身来,薄荷一样凉的眼角梢因为纰漏百出的下属惹他心烦,此时尽显不耐。

“早安,萧尘。”德珍愉快地跟贪吃的小伙伴打招呼,眼珠一转,对上仲寅帛的,“早安,仲先生。”

身姿笔挺的男人微微扯了一记嘴角,回过头吩咐萧尘:“去取车来。”

萧尘缩了缩脖子,偷觑了德珍一眼,不敢多做停留。

德珍走出电梯,她手里提着一把黑色长伞,臂上挽着自己的手袋,身上罩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白色廓型外套,灰色的竖纹线衣领口露着一截橘红色衬衫尖领,底下是同样素灰色的长裤,脚上一双白色浅口鞋。

她总是过多的黑白灰三色装扮,不戴首饰,不化妆,在春天的阳光里,一副几乎快要与光融为一体的样子,故而他今天格外喜欢她领口的那抹橘红。

“德珍小姐昨晚也外宿了?”不会聊天的男人不客气地问。

德珍拿伞尖点点酒店大堂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这男人,连地上的影子也是倨傲的。

“仲先生呢?”她轻轻一笑,看向他奢华的身体,“看您似乎不像是来工作的。”

仲寅帛还穿着昨晚宴会穿的蓝色天鹅绒西服,一大清早就如此隆重,的确招人怀疑。接受她的嘲弄,仲寅帛勾起嘴角,“彼此彼此。”

德珍一愣,很快意识到他似乎将她误会了,不过,她没有对他解释的必要,故而只是无奈地笑笑,“很高兴见到你,我还有事,先走一步,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她优雅从容,似乎完全不介意他眼神里赤裸裸的诋毁,并且一点也不为自己感到冤枉,就那么客气的走掉了,仿佛只是在散步的途中遇见点头之交。

仲寅帛看着她推开金色旋转门彻底离开,握了握拳,这才上楼回房间去取被助理拿错的外套。

昨晚被多灌了几杯,未免母亲唠叨,索性就在外头住宿,等会儿还要出差,却意外在此之前遇见德珍。这个看似高贵端庄的女人,总是对人笑得不正经,现在连生活素养也很可疑,还总有本事三言两语激怒他!

回去的路上天阴沉沉的,想起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德珍不置可否地笑笑,回到公寓脱了外套,雨紧接着就来了。

早年间王槿鸢不愿住花园里的旧房子,住酒店总套亦不觉得舒坦,索性便在滟水以德珍的名义置了一套物业,方便她与丈夫一年一度例行拜访。德珍那些从英国远道而来的行李不方便送到花园里爷爷家,一来东西名目众多,二来,爷爷若是知道行李是乘专机来的,哪怕嘴巴上不说什么,也避免不了心生不悦。

德珍不指望能替奢侈成性的母亲在爷爷那儿拿到一个好分数,但也不希望母亲的印象分被扣成负数。

惊雀巷的厨房是慧珠的天下,为了照顾薰爱,德珍只好偷偷在这里另起炉灶。一阵子下来,生疏的厨艺似乎也有了一些长进。

她正看着窗外的雨刷着碗槽中的杯碟,门铃响了。

摘了橡胶手套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保姆打扮的中年女人,她对德珍一记憨笑,德珍拖长了尾音问:“你是?”

对方先呈上一只纸盒,“我是替顶楼那家工作的,我家太太前一阵看见小姐有行李运进来,派我来过几次,一直没遇上你,今天赶巧了。”

德珍接过纸盒,里头装着一只六寸大的奶油蛋糕,还是温热的,缎带一打开,食物的暖香味扑鼻而来。

她愉快地接受了邻居的礼物,笑着对保姆说:“替我谢谢你家太太。”

对方弥补了多日来耽搁的邻里礼数,离开时也很愉快,德珍送她进了电梯,一再道谢。

一早上她只顾着给薰爱忙活,被蛋糕的香气一勾,这才想起自己的肚子还是空的,邻居的登门礼,简直是场及时雨。

关上门,将蛋糕拿进厨房,在尚未完全整理的行李中一通翻找,最后找到了一副完整的英式餐具,她取了碟子和银质叉子出来,挖了一口奶油搁进嘴里。

整个人顿时活了过来。

仲太太今天有心事。

昨晚她儿子彻夜未归,据说是出差去了,只不过她这个当人母亲的身份一亮出来,对方立即老实交代了她儿子昨晚被人灌醉的事实。

世人都说她嫁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丈夫就不多说了,儿子的话,打从出生起就是个省心人儿,不哭不闹长大成人,连叛逆期似乎也不曾有过。

从小到大,他上最好的学校,考最好的成绩,读着叫人望尘莫及的大学,除了性子有点冷之外,几乎没有缺点。连喝醉了都知道在外投宿不叫母亲担心,这样的儿子,上哪儿找去?

可是,为什么她思来想去的,清晨五点就起来折腾烤箱了呢?

仲先生看着流理台上整齐摆放地六个蛋糕,摇摇头,上班去了。仲太太一一给打牌的朋友们致了电话,总算都给蛋糕们找到了归属,最后一个蛋糕胚涂完奶油,想了想,让保姆送去楼下碰碰运气。

十分钟后保姆回来时,仲太太正在厨房心不在焉地整理后续,等忙完了,才想起来问蛋糕的下落,保姆回说楼下的年轻人刚好在家。

仲太太兴奋地手舞足蹈:“我就说肯定是搬进来了,这个点八成人还在家,果然被我猜对了!”

保姆被她激越的反应逗笑,抿着唇忍了忍,说道:“上次我们晚上九点去敲门,不是也没人应,您还嫌人家夜生活太丰富呢。”

“哎哟,谁吃闭门羹都会不高兴的,我也就是那么一说罢了。”仲太太是个没心眼的,也不和保姆计较这个,又问,“开的门是男的还是女的?”

“是位小姐。”

仲太太两眼放光。“长得如何?”

“好看。”保姆答。

“只是好看而已?”仲太太有些失望,好看的女孩子满大街都是,不见得她儿子都喜欢。

“是位很有礼貌的小姐,一直送我进了电梯。也很年轻,没有化妆气质也很好,不过看不出来结婚了没有。”保姆也替她记着儿媳妇人选的事儿呢。

“那你请她来我们家玩了吗?”

“请了,她答应有空就过来,又问我您什么时候在家,我说您都在的。”

仲太太不高兴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好像我很闲似的。”

“那要怎样说才恰当?”

“要给她一个具体时间才对,比如傍晚的时候,那样的话她过来和我聊一会儿天,我便可以顺其自然招待她在我们家吃晚饭。再者,现在的年轻人如果可以将事情拖一拖,八成会拖个没影儿。大忙人才显得紧俏呐,就和我儿子一样。”

这家的保姆也是个脑筋灵泛的,太太那么说,她点点头思索了一番,很快认同了太太的说法,便给记在心里了。

德珍这边,拜访邻居虽然上了日程,却没有照顾怀孕的嫂子来得紧要。最近她的早出晚归已经惹来爷爷的征询,所幸她在爷爷那儿向来循规蹈矩分数超高,他老人家也没有多做怀疑。

至于她家蘸白哥哥,淳中的公司出了点麻烦,最近一直在公司帮忙做事,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德珍。

五月的天气就如三岁小孩的脾气,三分晴七分雨,上完课出了教学楼,德珍打着伞去往办公室。雨薇约了她一道吃午餐,但走到一半,她忽然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松了一口气之余,她拍拍胸口压惊,却意外在拐弯的广角镜中看见自己身后不远处有个女孩子,像是行迹败露,表情慌乱不知所措。德珍疑惑地转过头去,对方却已经撑着伞疾步离开。

望着那雨中的背影,德珍喃喃自语:“原来也有女生爱我啊……”

结果,到了办公室和雨薇说起这事儿,雨薇一阵猛翻白眼,“你也真是够了!”

德珍笑笑,不以为意。

好不容易天气晴朗起来,薰爱也渐渐对德珍每日例行拜访习以为常,施工现场总会看见德珍越俎代庖替薰爱指挥这修正那的忙碌身影。

蘸白也忙完了叔叔的事情,他忙着倒好,一旦闲下来就会丢三落四。

星期四他去骑马场修排水工程,结果图纸忘带了。骑马场的工程是德珍大伯岑敬早年监理的工程,图纸是岑慎其趴在工作台上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在爷爷的帮助下,德珍找到了图纸,将图纸塞进画桶,出租车已在巷子口等候,她匆忙出了家门,上车后才惊觉自己忘带了钱包。不过好在是去找蘸白,也不至于付不起车钱,退一步说,她还能乘这车回来再付车钱。

车程很长,她意外地在陌生车辆上睡着了。

骑马场设在郊外,一觉睡醒,眼前已经换成了阳光朗照,草木葳蕤,万物向荣的野间景象,满眼的苍翠绿地她眼睛发软。 出自岑家男人笔下的工程、建筑物其实不算多,但生活设施却比比皆是。例如大型游乐场,体育馆,机场,爷爷早年还设计过三座火车站。他的三个儿子,所学也不尽相同。岑敬在在德国学习基础建设,回国后参与过许多高速公路路段建设;岑慎其则偏爱小型建筑,后期还在日本待过四年,因此喜欢游乐设施以及室内场馆;至于岑淳中,反而出人意料的有几栋建筑物作品出手;轮到蘸白这一辈,别看蘸白吊儿郎当的,却有摩天大楼情节。不过这座城市并没有让他发挥所学的空间,所以,他那个宁愿离婚也要留在芝加哥的妻子如今做了大监理,他却只能做些替叔叔善后、替父亲留下的工程做维修的工作。

设立在半山腰的骑马场因为最近的几场大雨,年久失修的排水系统终于崩溃。养马的人才知道这畜生的矜持贵重,因而故障一出现,马场主人已经下了重金找人维修,无奈管道实在太过复杂,堵塞情况也很严重,最后马场的老工人才想起了当年建造马场的人。

十五年的维修期限早就过去,蘸白本大可以拒了这桩麻烦事,但他想了想,还是来了。

德珍一到,兄妹二人摊开图纸,古老的制图技法精妙的呈现在两个年轻人眼前。惊叹之余,德珍也没忘记等她付车钱的司机,蘸白听后笑说:“难得你也有犯糊涂的时候,你还是留下吧,等会儿陪我骑会儿马。”

“你又不是不会骑。”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老早忘光了,有你在好歹也能提点着些。不是说对脊椎好麽,我寻思着我也到了年纪捡起这些昂贵的消遣了。”蘸白打开钱夹,叫了个人过来替她打发了司机。

德珍笑,“不服老不行吧。”

“那还用说。”蘸白眼神一暗,“我可不想把我的工程留给我儿子来修。”

知他是想起父亲早逝的痛楚,德珍默了声。

兄妹二人迎着山间春光去了跑马场,蘸白寻了个方位开始对照德语图注,德珍在薰爱那儿学到了指挥现场的经验,安排工人撒撒白石灰做做标记,俨然得心应手。

一直忙到下午,兄妹二人盘腿坐在矮矮的工作台兼饭桌上,蘸白喝了一口纸杯咖啡,眼睛看着图纸,叹道:“我老头还是挺牛的。”

德珍失笑,“这图明明是我爸爸画的。”

“也不全是二叔画的,你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都是我老头画的,他们兄弟俩用的线不一样。”蘸白长长的指头在图纸上一阵点点戳戳,“你不懂,看不出来厉害在哪儿。”最后下了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论。

德珍拿他没办法,心里只想,大概只有男人才会计较这些吧。父亲在儿子眼里,总是带着光环的。

德珍看着自己的兄长,不知如果他得知薰爱怀孕了,孩子的父亲却不是他,心里将会多复杂。

人类最根本的自私,就是不会替别人养孩子。

“哥,婚姻到底是什么?”她问。

“婚姻?”蘸白高深莫测地笑笑,“反正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那该是什么样的?”

蘸白看了眼青天,“其实男人都是蠢货,一旦明确得知他的女人多么爱他,多么陶醉与他制造的幸福,他会义无反顾为家庭和她牺牲一切。不过,如果他对她没有把握,甚至产生多余的担心,那么,他将表现得像个无赖。”

德珍抿唇一笑,“如果我对一个男人说,‘我这辈子最正确的选择就是嫁给你’,他因此变自负的可能性大,还是会被感动地一塌糊涂,然后更爱我?”

“这就不好说了,不过男人们都喜欢听类似的话,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蘸白看她一眼,颇有深意道,“德珍,其实男人们并不排斥对自己的女人和家庭尽义务,你不要在那之前就心生畏惧。”

“怎么会。”德珍眼底含笑,拿了一块点心搁在嘴里,用食物找回平静。

蘸白瞄了眼地面上挖出的管道,叹了口气,拍拍双手,抖落点心碎屑,“我看今天是没法骑马了。”

他不参与,却不好叫德珍大老远白来一趟,他打开钱包,“大老远来一趟,就别这么回去了,出身汗也好。”

德珍接过零花钱,在商店租借了一套用具,挑了一匹三岁大温驯母马,牵着马走进专门练习盛装舞步的室内训练场馆。

此时,仲寅帛正在场馆二层与人交谈,巨大的玻璃面阻隔出一间观察室,骑马场的老板十分年轻,脚上穿着黑色长靴,双手负在腰后,肩膀微微下垂,与人说话的时,一派轻松自然转玩着手里的鞭子。

德珍一上马,他当即在巨大的镜子里看见了她,紧接着,他就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听仲寅帛说话了。

他的走神,很快被仲寅帛发现。

仲寅帛顺着他的视线而去,只一眼,随即哑然失笑。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今时今日,无论他以什么样的方式与德珍见面,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科达明和仲寅帛虽为朋友,但各有各的爱好,一个养马,一个买画。此刻,二人站在玻璃幕前看着马背上的德珍,一个如沐春风,一个面无表情。

科达明觑了眼身边的朋友,不经想起曾经自己某任女友想问仲寅帛一些私人问题,仲寅帛当时心情很好,大方说:“问吧。”

女友受宠若惊,流利地问出:“你为什么从来不笑呢?”

仲寅帛勾唇:“我笑的时候你看不到。”

女友紧追不舍:“那你一般多久笑一次?”

他颇认真地想了想,“可能三年也没有一次。”

听这话的当下科达明嘴里正含着一口红酒,险些没喷女友一身。

以他对仲寅帛的了解,这“三年未必会有一次”并非假话,有时候他都觉得仲寅帛是他们这个圈里最闷的男人,若不是能力顶尖,他或许不会花心思与他交际。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一刻竟然神色有些不自然。

科达明瞧了眼那头的德珍,不禁勾起嘴角。

德珍对那两道窥探的视线浑然不觉,骑了一小时的马,背上已经汗湿。归还了器具到蘸白那,蘸白瞧了眼天色,命她先行回家,他手头上的事没一时半会儿是结不了的。

蘸白掏出自己的车钥匙递过去,临了又抽回手,憨憨到:“你看我又忙糊涂了。”他忘了德珍不会开车。

德珍一笑,“我已经打听过了,往下走一段就有车站。”

蘸白却不放心,“还是叫我助理过来送你吧。”

德珍垮下肩头,无奈道:“哥,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会遇到危险啊。”

“老天,我可是穿越非洲大陆的人好么?”德珍又是挤眉弄眼又是笑,五官忙碌得很。

经她那么一提醒,蘸白倒是想起来相片里那个乌糟糟的吉普赛女郎德珍了,他至今仍然记得相片后德珍写的那句话: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穷过才知富好。

搭配上她那身打扮,真是寓意十分深刻的箴言呵。

蘸白笑了笑,作罢了,“你开心就好。”

德珍抿着笑踏上归途。

这附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车站,来这儿消遣的都是些富贵闲人,谁家没有一台车呢?

唯一的一台大巴是供工作人员使用的,偶尔接待游客。虽然说了谎,但她也只不过是想趁着春光大好,独自走走罢了。

山中仍开野晚樱,植株生得矮小,花开却艳丽,一抹独树一帜的色泽试探着贴紧季节的根部,扶着春天的臂膀,悄绽,悄逝,在德珍眼里看来,这既忧郁又美丽。

仲寅帛驾着车远远瞧见爬上山石攀折樱花的女人,当下心都揪紧了,真想扶着她的肩头疯狂摇醒她:你到底长不长心?

等她下到地面,他鸣了下喇叭,给她一记小惊吓。

德珍望向驾驶座的瞬间,表情心虚,但更多的是复杂。

啊,又见面了。

仲寅帛落下车窗,对于野外的惊喜见面仍是主场态度。“上车吧。”语调是零下十摄氏度。

德珍瞧了他一眼,他连头也不偏一下,眼皮也未上抬分毫,姿态能冻死个人。

她周遭的男性多是温柔良善之人,待人接物总是多有包容,仲寅帛这样傲慢的,她不是没见过,她只是没见过这么深入人心的傲慢,仿佛他一抬眼角梢就能激起人内心所有的厌恶。虽不至于痛恨,但也很反感。

不过,她还是抱着怀里的花枝上了车。

“来骑马?”冰冻三尺的男人问。

“嗯。”

“走路来?”

德珍在后排座位上斜看他轮廓好看的后脑勺,敷衍的态度被他所不满也不慌张,不紧不慢地答:“和我哥哥一起来的。”

“你还有哥哥?”

“嗯。”

“你有几个哥哥?”

“一个。”

“我认识吗?”

德珍深吸一口气,“大概吧。”这座城市并不大。

仲寅帛对她上车的目的心知肚明,她无非是想避免无意义的纠缠,但他可不会轻易令她如愿。

“喝下午茶了吗?”

德珍看了眼窗外,回答道:“吃了点心喝了咖啡。”顿了下,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不饿。”

仲寅帛上扬嘴角,她倒机警。

“那订餐吧,我让他们慢慢准备,没关系吧?”

闻言,德珍不得不透过后视镜观察他,仲寅帛也轻移视线,二人的灵魂在镜中交汇,一个得意,一个惊讶。

短暂的几秒过后,他镇定地移开,直视前方,此后再也没朝德珍看过一眼。

德珍冷静了会儿,越想越好笑,直到听他打电话点餐,她内心的无力感才姗姗来迟,这个霸道的男人显然不容她轻易逃脱。

她垂下肩头,揪了一片野樱花瓣捏在指腹间,花汁染红了葱白的指头。

车子开了许久,回到滟水城时已近天黑,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餐厅,落座。

男人翻开菜单问:“喝酒吗?”

“不了。”

明明是询问过后得到否定的答案,他还是不由分说地做了主,“那就只喝一杯吧。”

他用眼神招来侍应,“餐前酒,加温后冷却,两杯。”

德珍认真地看着他,这个男人啊,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折损他,长得像绅士,却毫无半点绅士风度。但在对方强烈的掌控欲下,她无意指正他,任凭他来主导这场游戏。

她逆来顺受的表情令男人微抿唇角,眼底星芒闪动。

上菜后,二人没有再交谈,菜品不错,尤其是在饥饿感上升时。德珍运动后又坐了很长时间的车,的确饿了。

“味道怎么样?”过了很久,他才问了略显僵硬的一句。

德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咽下食物,“第一次吃。”

仲寅帛停下餐刀思索片刻,这才明白她过分慎重。不过想来也是,以她的家世,对“味道”应该秉持着一贯的标准,对于一间第一次走进的餐馆,并不轻易下评判。

他有一对很棒的父母,他们信任他的判断,放任他的行事作风,从不过问他的男女关系,也从不催促婚事。直到那天他主动提出结婚的请求,母亲的喜悦让他知道,其实她一直在等他这句话。

他的父母并非出身显赫,走到如今全靠双手打拼,他们对儿媳妇既有憧憬,又不失标准。仲太太曾说:看一个女人的出身,点一条鱼给她吃即可。

这家餐厅的主厨是澳大利亚人,地理之故,他非常善于处理各种海产。现在很少有餐厅会做整条的鱼呈给客人,但很显然,这道柠檬汁烤鱼并没难倒德珍。

仲寅帛看她将餐叉插入鱼腹,手腕翻转,剔出鱼腹丰满的鱼肉,并以此法吃掉那半面鱼身才停下了餐叉,让侍者换下一道菜。

“天底下所有的鱼,你都只吃一面?”他问。

“嗯。”她喝了一口水,神情寡淡。她从小就有专门的调教嬷嬷,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过分繁重的餐桌礼仪只会惹她不快,偏偏嬷嬷家有个少年过云越,哪怕她再不情愿,也咬牙学完了所有。久而久之,倒也成了可以出师的“淑女”。

男人神思敏锐,发现她的不悦后,立即转移了话题。

“你没有自己的车吗?”

她淡淡笑起来,“你给买新的吗?”

“如果你需要的话。”他认真。

“不用了。”德珍秒答。

这样的对话,听起来是男人在讨好她,她也尽力使自己不那么严肃,可男人的认真却叫她无法说太多俏皮话。

沉默中他们仍试探着彼此,他寻求一个切入点,而她思考如何脱身这窘局。

这时,餐厅里忽然响起一首英文歌曲,德珍不掩惊喜,引得仲寅帛也竖起耳朵倾听。

他是个不适合听情歌的男人,纠结时,眼中的暗黑格外出彩,犹如脱胎换骨的前夜,亦是百转千回的超度。他眨眨眼,仿佛被眼前这女人打开了一个新国度的大门。

德珍窃笑,解释道:“这是我妈妈喜欢的歌。”

他不言语,因为气氛的不融合而微微恼怒,在歌者漂亮的口哨声中,二人用眼神对话,婉转暧昧的歌声里,对视间闪耀的火花,眨眼间心中已抹去了真真切切的车水马龙,碾平了热热闹闹的人间尘嚣,强悍的是他,柔情的是她。

这样的气氛烘托下,下一刻,他便说了一句令他追悔莫及的话。

“会成仙的你。”

在言语和眼神的双重攻势下,德珍并没有怯场,她像是知道他会后悔道出这句称赞似的,优雅从容一笑,“谢谢。你也是琼枝玉树。”

仲寅帛失意非常,既感谢她铺台阶的举动,又厌恶她拘谨而客套的恭维。换做是别的女人,早该知道他的意图,偏她净是装傻充愣。

德珍努力回避他的视线,那样一句直白的称赞,再献上那炙热执着的眼神,试问又有哪个女人招架得住?

若非她此刻心如死,大抵也不会让骄矜自傲的他不慎触礁。

她静下心来听自己的心跳,似乎,加速了。

仲寅帛边咀嚼食物,同时不忘注视她用餐时各种优雅离奇的小动作,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对她的痴迷。

德珍深吸一口气,他直勾勾赤裸裸的视线多少令她有些不适,备受侵略之下,终于停下进餐的动作,抬眼望进他跳动火焰的眼睛里。

暧昧的情愫在歌声平息后再度重燃,在灯光下发酵地更浓烈。德珍显然有些架不住了,这致命的眼神所包涵的侵占和夺取,任谁都无法泰然自若地呼吸。

“你长得比较像谁?”忍了又忍,她左顾而言他。

“我爷爷。”他笔直的视线仍然没有丝毫偏移,回答她后,又反问,“怎么了?”

“你的眼神很老道。”她低头吃了一口食物,“还有点强烈。”

他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毕竟,这世上鲜有女人敢与他对视并作出评价。诚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眼神并不讨人喜欢,因为这双眼睛遗传自一个他很讨厌的人。

他习惯用慑人的目光审视旁人,虽然德珍不喜欢他那极具攻击性的眼神,但面对她,他并不想掩饰什么。

德珍想起在电梯口他教训失误的萧尘的样子,微微颔首,的确,强悍的形象更适合他。

她的认同,让他稍感放松。气氛虽变得自在了些,但两人却没有更融洽。

“今天是我们第几次见面?”

德珍回溯前缘,答道:“第五次了吧。”

仲寅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五次的话,应该对我有点感情了吧。”

无视他的自大,德珍笑说:“我和花园里的乞丐天天见面,你觉得我会和他产生感情吗?”

得到她的反馈,仲寅帛全情切割牛肉的手顿了一顿,挑挑眉,眼里的光游弋了下,没有抬头看她。德珍在沉默中盯着他看了半响,继而垂下眼帘。

雪莱的诗里说:“tear a veil”(撕去一层面纱)。tear真是个妙词,既激烈又克制,复数就会成为眼泪。

就好比她其实是个隐忍的人,却总是被他逼得不得不亮出自己的爪牙。

仲寅帛脑中有诸多构想,关于她爷爷手中的那份图纸,关于自己内心的偏向,于此同时他还不忘消化眼前这女人的性格,四面楚歌之下,他唯有按捺着心中的烦躁,问些他可以问,而她也可以答的问题:“你喜欢温柔的人?”

德珍无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因为她突然想起了黎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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