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武头年新皇开了恩科,殿试上,方云华的老爹,方梦华在写了经史、政策二论后,以一篇“纯孝论”博得天颜大悦,钦点成了状元。
无奈他性子古板,端直,便如一大缸白猪油里混进一颗臭骨头,同僚们当面笑嘻嘻,背后煽风点火,没几年,就下放到了西南云州的云中小城。
云中龙蛇混杂,实际上也是个水浅王八多的地方,他堂堂一地知府,没两年竟然又被搞了下去,这一下,直接搞成个小老百姓。
还好,又几年过去,皇帝兴许心血来潮,翻看往年答卷时,不小心又看到这短短一篇“纯孝论”,顿时兴趣盎然的问道:“这他妈是谁写的?”
小太监记性倒是不错,懦懦而言道:“怕不是爷您当年钦点的那个状元。”
“哦,叫什么名字来着?”
小太监也想不起他叫什么,皇帝便寻来翰林问了一番,不提自己记不起头年恩科状元的事,只是把那一篇“纯孝论”扔了过去。翰林学士很快便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个清楚,毕竟事关头年状元,乃是应做的功课。
皇帝一拍大腿,浑然忘了当年自己怎么就随手把状元郎给摘了帽子,只是说道:“不至于啊,他可不像个脏官,再查。”
翰林顿首告退。
上面短短一炷香时间谈话,下面却鸡飞狗跳三十多日,有心人顺藤摸瓜,心虚者弃官亡命,牵扯出了明武年最大的一起案子,没人给这个案子起个名,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都没什么命名权,但是私下里,都喊的是“方案”。
不去谈空出了三十多个五品以上的官职,以及缴获几千万两雪花银入库,这起案子,表面上最大的受益人,自然是方梦华了。他很快又官复原职,做起了云中知府。这下子,没人敢折腾他了,都把他当爷爷般供着。
可是他这人,不光性格古板,还有个怪癖,不近女色。
是真的不近,方府从二十来岁血气旺盛的家丁,再到四十多岁满身肥油的厨子,再到八十多岁走不动路的门子,清一色的都带着门把手,剥光了,都是硬梆梆的一条汉子。
可见他对女人厌憎到什么程度。
后来,有上门求职者,因为身为妇女而被拒后,拉着一帮女人直接告到了御史台,说云中城有个脏官歧视女子。御史台都是一群之乎者也的老爷们,对这事爱答不理,也都不怎么愿意惹那个瘟神,便难得的将这事压了下来。后来却不知道怎么就又传到后宫。这才闹开了。
这便是以后著名的《圣德男女均同法》的起源了。
皇帝后宫起火,连忙下旨让方梦华进京自辩,方梦华一路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到了金銮殿上,也不多说,跪请皇上随便找一女人过来,皇帝便伊言叫了一个小宫女。
方梦华先是请了不敬之罪,接着走到宫女面前,撸起自己的官服,露出手腕皮肤,要让那宫女来碰一下。宫女便看向皇帝,皇帝点头允了,宫女这才小心翼翼的碰了一下方梦华皓白的手腕,接着连忙满脸通红的跑开。
片刻之后,诸人只见方梦华被碰的那片皮肤,“刷”得一下红了起来,然后鼓起一个小包,接着沿着手腕手臂内侧,腋窝周围,黑毛毛的胸口,全都争先恐后的鼓起密密麻麻的丘疹。金殿上诸人都看得浑身鸡皮疙瘩惊叹不已。
那宫女却泪眼莹莹看着自己指尖,不知道这手指头怎么就这般威力,蓦地里,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顿时又红又窘。
方梦华也没想到这一次这么厉害,寻常只是起一片疹子,这次却渐渐觉得自己呼吸声都越来越沉重,仿佛拉风箱一般,喉咙一阵阵发紧,双眼也一阵阵发晕,他“呜哇”了一声,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皇帝连忙去传太医,太医满头大汗赶了过来,见状连说:“治不了,治不了,这都快凉了啊。”
皇帝按住额头,实在无法忍受因为自己一旨召来的无辜臣子惨死金殿,便请来了平常不愿搭理只当泥塑木雕般供起来的四宗天师。
来的,是水月神宗的老人,道号:“梦鳖子”,披着一身墨绿蚕丝大氅,面上容颜不老,颊旁双鬓斑白,看不出年龄,但是这派头,估摸着怎么也有一两百岁了吧。
他施施然的进场,对殿前诸公一一作揖,才不慌不忙去看地上那人,只见方梦华双眼翻白,口鼻怒张,双手扼住自己的喉咙,不知是死是活。
他又看这人一脸肌肤全是疹子,心里已明白了几分,询问陛下事情原由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纸符,当即在殿前用朱砂笔弯弯曲曲的画下十三个蚯蚓文:
“镇心安神驱邪退魔急急如律令”。
接着要了一碗水,手一抖,纸符便在他手中燃起,他也不觉得疼痛,又从怀里取出一颗名为“消风丹”的丸药来,和着纸符灰烬揉散了化在水中。
之后,他将方梦华扶起,脑袋枕在他手臂上,另一只手在他喉间摩挲一阵,又取来金针刺了,再将那一碗符水喝下一点,静静观察方梦华动静。
果不其然,水刚入喉,方梦华便一阵咳嗽,喝着的水全都吐了出来,红的血沫子白的口水黑的符纸吐了金銮殿一地,叫梦鳖子的道士又将剩下的水给方梦华服下后,他脸上的疹子才缓缓退了。
方梦华这一番经历过后,女人们对他再无怨言。只是谈起这事,大都难免露出同情之色,说话间隐隐暗示他错过了人间最美妙的事情。
他又在京中将养了几日,便请旨返回云中去了,临走时,发现马车背后多了一个孩子,十来个月,但是已经断了奶,用一匹锦缎包裹着,也没留下什么信物,其时方梦华已经年近不惑,既未婚配,膝下自无子女,空闲时亦觉得凄凉孤寂,便也不深究,只当其为天赐之子,取名方云华,一直抚养至今。
这么一晃,已过了十年有余。
却说这一日下午。
夕阳金光洒落,方府一片灿烂辉煌。
方梦华了了公务,便坐在院子里看那本道书,心情十分悠然。
这些年来,他时常挂念昔年救自己一命的梦鳖子,出京时两人亦有一番欢谈,归乡后每年书信更是往来不断。又因人到中年总难免有时穷体衰之感,想昔日梦鳖子风范,便起了慕道之念。所以书信间,偶然就透露了出来,没想到过几日,他就收到了一本《太上养气论》,这一下,却是又惊又喜。
他喜的自然是道书难得,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一份机缘。
惊却是因为皇家向来不喜官员修道,虽无明令禁止,可但凡有个眼睛的人,也都看得清清楚楚,皇家一直在千方百计的削弱四宗的影响,恨不得有一日铁蹄踏仙山,龙旗遍四野,教这天下再无二日。
所以方梦华便只是暗暗的修行,便是家中仆人也不知晓。
仆人在院门口已等候多时,方梦华点了点头,将道书收起,仆人走了过来,呈上了一封书信。
方梦华眉头微皱,看封皮落款是治下一个县令,却不知为何不走公文,而是选用私信。
官场无私交,若是依着往年的脾气,他定然原封不动的把信给退回去。但如今他多年宦海,心思日渐沉稳,虽不喜趋附之为,但面上已不如往日那般喜怒形于颜色。他略做沉思,便撕开信皮读了起来。
“明正吾兄,下官伍文通拜上。”方梦华心中暗道,这伍文通先称自己为兄,又自称下官,真是不伦不类。
“不知吾兄知否,令郎云华与吾儿定远常在城中聚赌。”方梦华悠然审视的目光顿时一僵。
“又与吾儿入城中桂云楼,夜宿不归。待一日见他行动不便,下官责问,方知道他已身染恶疾。”看到这里,方梦华的手青筋迸现,一张老脸顿时涨的通红。
“后吾遍请名医,却终难救他之恶病,想吾兄见此信时,吾儿已魂归地府。”
“而吾此信,仅乃示之前车,望吾兄珍重。文通顿首。”
方梦华看罢,随手将信扔在桌子上,面容却已沉凝如水。身边仆人垂手不敢言语。
他沉思许久,才缓缓道:“这个伍文通,可是最近死了儿子?”
“是有此事,不过他家只是简办,故而没有通知大人。”仆人垂手应道。
方梦华略一沉吟:“那你可知他有多少子嗣?”
仆人思索了片刻,随即脸上露出艳羡神色:“这倒是听人说过,据说他有六房小妾,十七位子女。”
方梦华松了口气,过了一会,才说道:“怪不得,那就以我私人的名义,买一副挽联送去吧。”
仆人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请教大人,那挽词上我们应该写些什么?”
方梦华略微思索了下,随口道:“身教后世,魂耀当今。”
说罢,他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一脸冷然道:“等云华回来,带他去临街医馆看看。告诉他伍定远已死,他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仆人茫然点头,缓缓转身离开。
方梦华心中虽时常暗骂自己的纨绔儿子,却也有些无可奈何。
他与这个孩子素来不睦。或许是因为二人关系缺乏女性温柔协调,平时连话也少。不过,他曾经担心过这孩子是不是也会对女性过敏,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倒是这个伍文通有点意思,这信虽然看似是担心云华患病,实际上难免有讨巧卖乖之意,想来他或许会觉得那个可能记不清名字的子嗣,能废物利用倒是不错,自己却没办法不承这份人情。
他想了片刻,便将这些抛之脑后,给自己再添一杯凉茶水,重新读起那本《太上养气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渐觉书上字迹模糊,眼前黑沉沉一片,心中诧异,难道自己这是进入了梦鳖子曾经提及的丹境之中,连忙仰头一看。却只见疏星点点,月出东山。原来是天色太暗的缘故,一时哑然失笑。
他又给自己续上了一杯凉茶,端着欲饮,忽听得黑暗中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方大人,长夜清凉,何不早歇?”
方梦华放下茶碗,从兜里取出火折子将烛台点燃,借着灯光一看,只见不远处静静立着个黑衣蒙面人,他心中一惊,忍不住道:“你是谁?竟敢擅闯本府。”这话音落下,他自己心中亦泛起阵阵凉意。知府府邸,可是有守备军士的。前后左右,加起来不下二十人,这人竟然还能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再看那一身黑衣蒙面,怕是图谋不轨。
那人却不回答他的话语,只是仰起头朝夜空看去,方梦华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红丸,上布有白色雪花般结晶,正从空中缓缓坠落。
这红色瑰丽明艳,这白色晶莹剔透,方梦华一望之下,心神一阵恍惚,只觉世间竟有如此美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