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十多骑押着马车一路向北,经历了包子那一桩事情,普希罗和方云华的关系好了不少,两人没事便靠在马车后面窃窃私语。方云华才渐渐了解这只狗子在这个队伍中的尴尬处境。不,不只是狗子,整个队伍都充满着一种尴尬的咸鱼氛围。
云州乃是中土西南边陲,可以说是九州中数一数二的穷乡僻壤,蛮荒之地。云梦泽水气氤氲,瘴气蒸人,习惯了风调雨顺的北人,来此地往往大病小病不断。而这个差事,乃是没什么油水的搜捕遗孤,所以想来的人就更少了
是以这个小队,不过是从皇家专管宗门诸事的天字七卫里各抽调了一帮没有后台作用不大的苦哈哈,加上一个水月神宗天师弟子柳云涛压阵,组成了现在充满咸鱼味的天行府蓝衣卫。这其中真正纯正的天行府人士,反而只有柳云涛和普希罗二人,是以二人关系较其他同僚微微密切一些。
行不一日,柳云涛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竟然让普希罗解了方云华捆缚双手的黄牛筋,方云华投桃报李,闲谈间装作不经意提起自己那“一百两”银子的来历,再看着诸位蓝衣卫竖起的耳朵,内心实在是笑开了花。
这下不管是一百两还是一千两,在诸人心中已经成了迷案,虽然怀疑依旧,但是没有了方云华支持,已经无有对证。柳云涛也自然不必担心这些人回京后坑自己一把。
马车如是行到了第五日,按照日程,这日中午本应该抵达最近的一个城镇,然后经过短暂的休息补给再开始新一轮的旅程,可是直到走到日头偏斜,也依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几人不疑有他,待走到落日时,忽然看到了本已脱离的西南方独特水泽地形,不由得心中都泛起怪异的感觉。
夕阳橘黄色的光芒洒落,一道笔直可供三辆双马马车交错的青石道延伸入北方的地平线中,天空仿佛被这条穿越蛮荒的大道分成两边,左边是漆黑深沉的夜幕,一勾冷月孤悬,右边则是一汪汪在大地上盛开的水泽,映照着这金黄的落日景象,仿佛天地间有无数个太阳在此刻共同落下。
时有野鸭鹭鸶掠水而过,扑腾的翅膀划破了水中的落日,它们安闲的返巢安眠,车队却在一种莫名的怀疑中渐渐减慢了速度,不知道又行了多久,右侧的夕阳却始终带着一丝对万千水泽的不舍,静静的悬在西天的地平线上。
方云华揉了揉眼睛,对身畔茫然未觉只是用讨好眼神看着自己的普希罗轻轻努了努嘴,普希罗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柳云涛神色沉重,已经一一对身畔的蓝衣人耳语,朝着向自己走来。
方云华注意到,柳云涛的左手,一直笼在浅蓝色大氅的袖中,背后宝剑却莹莹发着微弱的波动,他心中微感不安,对迎面而来的柳云涛道:“我们迷路了吗?”
“迷路?”柳云涛顿了一顿,摇头道:“不是的。”
方云华这才想起,这条青石道名叫通天路,乃是整个州内唯一的一条,因为云州多雨湿润,寻常的黄泥路一年有八九个月都泥泞难行,这让本来混乱的云州局势更难以掌控,朝廷便花了大价钱修了这么一条直通明州的道路,这条路从云州中部州城笔直向北而行,别无分路,修建之时据说有高阶修士参与,一路遇山开山,遇水填水,可谓近两百年的一次人工壮举。
至于迷路,谁会在单行道上迷路。
方云华神色古怪起来,他按照自己肚子的饥饿程度推测时间,忍不住道:“现在怕已经是亥时了…这夕阳挂了一个时辰有余”
普希罗这才后知后觉的哎哟一声,仰头看着马车右方无数的太阳,咋舌道:“你这一说,好像还真一直是这样子。”
柳云涛冷哼一声,对普希罗道:“你们做好战斗准备,不过,能有这手笔的,不见得我们能对付得了,万一不对,各自逃命,你带这方云华,一路保护他的安全,务必把他完整的送到京都水月神宗使馆,知道了么。”
普西罗茫然点头,忽然咋舌道:“那老大您呢?您这就是托孤吗?”
方云华和柳云涛同时“呸”了一声。
柳云涛骂道:“你个蠢狗!”
方云华翻了翻白眼,问道:“你要怎么办?”
柳云涛摇了摇头,不在意道:“看着办吧。”却让手下重新给方云华套上了牛筋索。
看来柳云涛的看着办便是先办自己。方云华心中暗暗腹诽。马车车队重新恢复了速度,骑士纵马奔驰,马车哐哐铛铛。
普西罗一会去看左边的黑暗,一会去看右边的太阳,似乎颇觉不可思议,一会又闭上眼睛冥思片刻,再睁开眼,发现眼前景物依旧,他面色时而惊奇,时而怪异,忽然间,他让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在方云华惊悚的眼神中,他跳下马车,用左手掏摸了一下自己的右侧的大腿根,接着把那只散发这恶意的手在木轱辘上摩擦一番,这才拍了拍手,重新爬上马车。
方云华已离他远远坐着,望着那只手,目光中透着明显的恐惧。
普西罗尴尬一笑,连忙把左手拿身上擦了擦,方云华忙捏着一袋水袋,在普西罗困惑而痛惜的眼神中,强行让他净了手。
“在我们的故乡,四周都是咸涩的海水,我们全依靠着天上降雨,如果哪一年雨水少了,我们的日子就会过得很痛苦。”普西罗眼神黯然,对方云华解释道。
方云华点了点头,笑道:“那你们应该都来云州住下,云梦大泽,喝水管饱。”
普西罗眼睛一亮,忽又暗淡下来:“可惜,你们都很讨厌我。”
方云华点了点头,他理解这种讨厌,就像普通人讨厌蟑螂,讨厌蜘蛛,讨厌毛茸茸的怪异生物,面对着外貌大异于人半人半兽的西野人族,绝大多数人都会发自内心的讨厌,这是一种本能上的厌恶。
这种讨厌衍生了一个新的词语,叫做妖族。这尚是一个偏中性的词语,而在更古老的过去,西野那个岛上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号,叫做“外魔”,这是一个充满敌意的词语。
方云华叹息一声,用肩头和他碰了一下,表达了自己的安慰之情。
马车又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普西罗忽的从敞篷车厢中一跃而起,双腿借力一蹬,又是那熟悉的四肢着地,落在了青石道上,他更不停顿,四肢并用,追着前方骑士飞奔而去,不过一会已经将众人遥遥甩开。
方云华暗自咋舌他这短暂的爆发力,想着自己当初能从他手中逃脱实在侥幸,马车行了片刻,车队缓缓停下,方云华看到他气喘吁吁的站在路边同柳云涛正在交谈,看两人面色,都十分紧张。
过了一会,普希罗重新回到车上,方云华连忙问道:“发现了什么?”
“我在前方路上闻到了我留下的印记味道。”普希罗道。
“看来我们果然是在兜圈子。”方云华点了点头,看了看那仍旧不息的落日。
柳云涛已经御剑飘摇而上,天蓝色大氅飘飘荡荡,就像一只大蝴蝶,待升到一定高度后,他低头俯瞰脚下的大地,一条口字型青石道出现在他面前,本身笔直往北的道路行到中途渐渐扭曲转弯,接着朝着十字街延伸而去,呈现出了一个标准的口字型。而车队背后不远的地方,却仍是那街道混乱,屋漏林立的十方街。
柳云涛险些气得从天上一头栽下来,他按耐住怒气,扬声道:“何方高人,布此回环迷阵,望出来一会。”他连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影,反而惊起了几只寒鸦,哇哇哇的乱叫不停。
柳云涛眉头倒竖,随手从头上取下铁簪,凭空往地上一掷,铁簪笔直坠入青石地上后便开始不住向上生长,不到一会已经十多丈高,再一会,又已二三十丈高。
“得罪了!”柳云涛一声长啸,失束的的头发迎风狂舞,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咬破指尖,就站在飞剑上凭空书写起来,只见一排排曲曲拐拐的血色蚯蚓文在他面前浮现,刹那间,大风凭空而起。
此刻的十方街上,已经是一片黑夜,油灯盏盏点亮千门万户,在那被称作十方第一家的吕家大宅天楼上,一老一少正饮茶落子。忽然间,那个紫衣老人抬头凝视着北方夜空,不知何时,天空的繁星已被乌云遮蔽,丝丝雷蛇在云层间滚动。
“神铁引风雷,真阳破虚妄。”老人笑了笑,说道:“明真,你让我留他五日,我已做到,接下来看你了。”
在棋桌的对面,坐着一个鹅黄色束腰襦裙的女子,她以手托腮,面色带着一丝苍白的病容,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镜盯着眼前风起云涌的棋局,秀美的双眉微微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