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冲来之时,东后思还怕他是故弄玄虚,实际并不用“少林长拳”,交手几回之后,便觉这和尚确是功底扎实,刚拳威猛,一双长拳交替进击,正符合长拳“拳打一条线”、“一寸长一寸强”的拳理,更兼具内功淳厚,使得每一拳都如怒涛拍岸,若不是东后思也身负极强内力,恐怕抵不住他十拳。
但也仅止于此,因为这和尚拳路直来直去,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少林长拳”。这路拳在江湖上流传极广,东后思也熟悉“长拳”的路数,知道若以“剑气诀”破这和尚的拳,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这也令东后思心中更加疑惑,不知这和尚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要知道东后思在整个东氏的历史中,可算是一个少有的异类。东氏在江湖上以剑术成名,同时拥有一套独特的内功法门,所以东氏子弟向来是外修剑术,内养真气,唯独拳脚功夫,最多也只是作为剑术的补充,八百年来东氏在拳术上几无建树。
东后思的剑术原本在同龄人中也属于上乘,在内力方面更是天赋秉异,年纪轻轻便与其兄东扬远不相上下。
在他十六岁那年,本应由其兄东扬远出手试他功夫,然后再根据他的根骨、悟性、体魄以及性情判断最适合他的剑术,再据此为其铸剑。
可那次东扬远苦思一天,又召集东氏主家的高手们共同“批格”两天,却得出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论:无剑可用、无剑不用。
是说东后思此生恐怕找不到适用的剑,但是无论他用什么剑,也绝不会弱。
但是为其铸剑之事,便无法进行,也只得作罢。
东后思本来也对此不以为意,但是过了二十岁后,“无剑可用”之命逐渐显现,随着他剑术日精,原本练功中用熟了的长剑,在他手里却愈发觉得多余,难以发挥功力。而且无论换哪种剑,都觉不适,所以即便在剑术上他依旧是高手,但是终究达不到东氏剑法的至高境界。
于是东后思在剑术上的修炼渐渐懈怠,反受张氏“浩气诀”的启发,从东氏剑法中悟出一套“剑气诀”拳法,虽然由于他阅历尚浅,这路拳法还有缺憾,但经过江湖上的几年的历练,他已然成为天下少有的拳术高手。
所以单论拳路来说,脱胎于高妙剑术的“剑气诀”比起作为修炼入门的“少林长拳”精妙的多。
但这和尚既然敢用,东后思猜这和尚必然有奇招,只是猜不到会奇在哪里,需得试他一试。
于是面对和尚的步步紧逼,东后思稳住下盘,连连退避,引得和尚上步倾身,打出展臂冲面的一拳。东后思便趁此机会,忽然右臂在和尚拳腕后部一压,轻轻巧巧地拨开这一拳,左拳同时击出直袭和尚面门。
这同样是从东氏剑法中变化而来的一招,是用自己手中剑的剑脊打在对方刺来的兵刃的重心前部,若击打准确,可轻松荡开敌人兵刃后马上追击。只是东后思这一招融入了“左辅拳”,防守的同时已经一拳击出,比剑法更为快捷,并且先前拨开敌拳的右臂也会跟着进击。若是这和尚依旧用“少林长拳”,便会用未进击的拳挡住东后思左拳,却绝对挡不住紧跟而来的右拳。
谁知东后思左拳一出便扑了个空,那和尚忽地低头避过,原本两人已经距离极近,那和尚更是再上一步,肩膀直接向东后思“檀中穴”顶去。
东后思大惊,双拳在外却被人顶到怀里,实是极为凶险。忙运起“游龙步”,脚步虚浮,贴着那和尚拧身旋转,并且顺势舒展右臂,向和尚后脑递出一拳,正是东氏剑法中专克贴身短打的一招。
谁知这一拳尚未用老,便觉得肋下一痛,好在他反应灵敏,如舞蹈般舒展身体,硬生生地避过和尚狠辣的一肘,可惜递出去的那一拳也因此变得毫无劲力,只是在那和尚脑门上轻轻敲了一敲。
原来那和尚一撞不中,便毫不犹豫地返身出肘。东后思想不到和尚竟能跟着自己旋转,虽然强行避过,却依旧被他肘尖划到肋下,如同被鞭子抽中一般,火辣辣地痛。
那和尚咧嘴一笑,曲腿微蹲,手肘外顶,赫然便是“小洪拳”的架势。
与“少林长拳”不同,这路“小洪拳”最善贴身短打,配合擒拿手则更为犀利。东后思深吸一口气,压住肋下的痛感,运起“游龙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衣袖飘然犹如随风舞剑,不与和尚缠斗,只寻隙出招,或拳或脚,都是一击便走。
和尚抵挡几下,想要扑近东后思,却都被轻巧地避开。
那和尚也不再追击,反而向后一跃,与东后思拉开了两丈有余。
东后思还当他是要暂时罢手,但那和尚也只停了一瞬,随即忽然大步冲上。
“是冲腿?”东后思心道,眼睛盯紧和尚双腿,打算等和尚攻来,便寻隙回击。
那和尚果然飞跃而起,却并非直冲,而是旋身飞来。
东后思沉身凝视,电光火石之间,那和尚左腿和右腿先后旋过,却并未踢出。
虚招?东后思心中疑惑,却看到一道黑影从侧面扑来。
东后思猛然后撤,却依旧被踢了个趔颉,若不是抬起右臂格了一下,恐怕当场便会被踢晕。
原来这和尚虚晃两下后,却在将将要落地之时,右腿飞旋踢出,令东后思猝不及防。
十二路潭腿?!东后思心中惊诧,撤步后退。
和尚却紧跟着合身扑上,一双虎掌又搂又扑,左右翻飞,竟是又变作了虎形拳。
东后思抖擞精神,看准和尚拳路,突然从下盘掠进,闪过和尚一掌,一招刺拳直冲和尚下颌。
和尚使出一个“铁板桥”,上身猛地后仰躲过。
东后思知道若是“虎形拳”,接下来和尚必将虎掌在地上一拍,借力令上身俯回反攻。于是后撤伸腿,准备勾和尚双脚。
却不成想又是一道黑影从下至上蓦地袭来,东后思大惊后退,却已经下盘凌乱,连退数步。
和尚得势不饶人,一招潭腿中的“金凳朝天”过后,马上飞跃进击,下盘双腿连环勾踹,上路双拳猛劈猛砸,所谓“潭腿四只手,人怕鬼见愁”,这正是融入了罗汉拳的少林潭腿。
依然脚步凌乱的东后思更加手忙脚乱,慌忙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见招拆招,却早已落了下风。
“再这样下去,可有些麻烦了,需得想个办法。”东后思心道,嘴角微微上扬,精神一震,运起内力看准和尚拳势猛地出拳。
二人双拳相击,竟如同兵器交击一般发出沉闷的金铁之声,震得周边观战之人耳中一阵轰响。
东后思借这一拳的力道,远远地向后飞跃。东氏轻功“动如飘江”,东后思这一下更是得其精髓,虽然退得迅捷,旁人看去却觉得他轻如苇叶,稳稳地落在身后的桌上,桌上的菜盘汤碗竟然一个未碰。
东后思这一下退得既巧又快,那和尚见无法追上,便站在原地,稳稳地摆着架势,一双豹眼如猛兽博兔,瞪视着东后思。
周围观战的人群中传出长声嘘气之声。原来二人虽然交手变招奇多,精妙无比,却均是连绵不绝,几乎是一气呵成,所以交手时间其实不长,许多人都看得凝神屏气,直到二人稍停,才想起来呼气。
尤其是上官家的少林俗家弟子更是目瞪口呆,想不到学了一辈子的少林拳,却不知道可以将不同的拳术融会贯通,相机使用。内心对这来路不明的和尚既钦佩又觉得似有不妥。
东后思站在桌上,缓缓调匀呼吸,有一股兴奋快意的感觉浮上心头。
要知道东后思向来喜爱自由不羁,独自闯荡江湖时便是他最惬意的时光。只是自回了家以后,大半年来待在家中甚是憋闷,即使来到这里,也觉得尽是应酬,了无乐趣。谁知宴席之上竟陡然生变,让他遇到这样一个招法怪异的和尚,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心便被勾起,脸上不由得浮起笑容。
张松在一旁看到这笑容,也跟着淡然一笑,随后转向一直观战的色目人,傲然地晃晃脑袋,松了松筋骨,说道:“来,咱们也比划比划。”
那色目人有些木然地看着他,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与东后思对峙的和尚,似乎更想观战。
张松冷然笑道:“别看了,后思必胜,在他胜之前,我来解决你。”
色目人再次看向张松,眼中隐然有了怒气。他的软剑刚才已收回在腰间,此时便将手按在腰间,冷冷地看着张松,生硬地回道:“试、试、看。”
张松嘴上似乎笑得颇为欢畅,但是双眼渐露凶光,两种表情凑在同一张脸上,说不出的诡异可怕。
他本与色目人相距甚远,此时他便带着这饱含杀意的邪笑,也不摆架势,缓缓地走向色目人,脚步渐渐加快,直到距色目人不足三丈时,忽地大步前冲,口中怒吼,右臂猛然一掀,便将身边一张木桌整个掀起,拍向色目人。
色目人本来凝神不动,却忽然迎面飞来一整张桌板,呼地一声扑面而来,如同泰山压顶一般,令他避无可避,只得抽出软剑,刺向桌板。
可是软剑韧性虽足,却质地不坚,虽然仗着锋利刺入桌板,却割不破。不过这色目人原也没打算用软剑破了桌板,而是限制张松跟进追击,同时用身体硬接这一撞。
软剑“噗”地一声刺入桌板,色目人躬身挺肩,猛力一撞。
“喀啦啦”一声巨响,桌子在色目人一撞之下分崩离析,瞬间变成一堆碎木。
在碎木飞散之中,却有一掌在混乱之中豁然击出。色目人毫无防备,肩头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掌。大叫一声,倒飞出去,落地之时立足不稳,几乎倒地。
张松却站在一堆碎木之上,甩掉头上木屑,轻蔑地一笑,缓缓地从上臂拔下色目人的软剑。
原来张松在掀出木桌时,便以桌板做掩护,待色目人撞碎桌板,便一掌击出。却没想到先中了色目人一剑,同时混乱中这一掌出招不准。若是没有打在色目人肩头而是打在头顶,恐怕这色目人当场便会一命呜呼。
色目人一手捏着受伤的左肩,前后转了转,忽然眉头一皱,右手一拉一提,旁人只听“嘎啦”一声脆响,随后那色目人的左肩便活动如常。
原来是张松刚才那一掌,已将他击得脱臼,只是色目人虽然为自己接上关节,活动之时却依旧眉头不展,看来骨伤虽然无碍,但依旧疼痛不已。
这边张松也是暗暗心惊。在和尚救色目人之时,张松便以浩然气打入那人体内,本想令色目人离开他掌控时,依旧难以动弹,可他却很快便行动自如。这一次掌击他肩头,张松也是用了全力,打算一击分出胜负,结果却与计划相差太远。看来这色目人虽然不善使用内力,但是基础扎实,兼之皮糙肉厚,实是不易击倒。
甫遇强敌,张松笑得更邪,臂上血流不止,他却不以为意,带着一串滴滴答答的滴血声,再次缓缓走向色目人。
色目人右手伸到背后,忽地抖出一根镔铁三节棍,也不等张松冲锋,便旋身一甩,将三节棍击出,打算先声夺人。
三节棍被他手腕一抖一送,在空中如长枪一般笔直,直刺张松眼睛。
张松伸臂向棍头一磕,“铮”地一声将棍头磕了回去,随即大步向前,再次扑向色目人。
原来张松小臂上附着铁鳞臂甲,只是掩在袍袖下看不出来,此时便以铁鳞臂甲做盾,抵挡色目人的三节棍。
色目人似乎对张松已经颇为忌惮,舞动三节棍且战且退,不断游走于张松外围,棍头神出鬼没,如灵蛇吐信一般频频击向张松的眼睛、咽喉和肋下等弱点。张松虽然勇猛,却对这些地方不得不防,格挡之时也难以兼顾追击,渐渐地陷入被动挨打的局面。
见自己形势不利,张松后退一步,大吼一声,一掌击碎身旁的桌子,拽下一只桌腿,便以桌腿做刀,继续冲向色目人。
有了武器,张松便不再被动,只见他大开大合,狂砍硬砸,疯魔一般逼向色目人,期间或不断踢飞桌椅,或抓起碗碟投掷,令色目人再次陷入窘境。虽然色目人绕桌游走,却总是被张松几脚便踢成碎木,难以迟滞张松的攻势。
张松虽势若疯虎,却也不是没有章法,瞅准色目人腾挪之际立足不稳,忽地掷出手中桌腿。
色目人持棍击飞桌腿,张松却趁隙突入,一只手已搭上三节棍。色目人一手夺棍,另一手持棍击向张松,张松却毫无畏惧,猛冲上去,拼着肩头受伤,一脑门撞在色目人鼻子上,登时令他鲜血长流。
色目人痛哼一声,撒手后撤。
张松却不追击,揉了揉被打伤的肩膀,笑着将三节棍摔在地下,道:“你还有什么?”
色目人用袖子抹净鼻血,从后腰抽出一柄匕首,对他怒目而视。
张松哈哈大笑,道:“好啊!再来!”
说着再次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