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帝姬、满门抄斩、施家……雀儿一般叽喳的话语传进耳朵。
倏然，一声长啸，施琅华从床榻上惊坐而起。
汗珠从额际滴下，凉凉冷冷的砸在掌心，融入腐朽霉变的棉被里。
恍然如梦。
她，不是死了吗？
又怎会出现在骠骑大将军府——宋茵的娘家？
她看向四周。
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地狱。
破败凋敝的陋室，散着霉湿的腐朽之气。
视线回落，盖在她身上的寝被单薄破烂，遍布黑斑，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而她的手——
施琅华满目愕然。
娇软若无骨，修长而白皙！
哪里还有战场厮杀留下的斑斑痕迹，怕连重物都提不起来！
她怎变成了这副模样？
蓦地，双瞳一瞠，脑海中，竟多了一段不属于她的回忆。
宋蘅，她如今的姓名。
宋家庶出女，宋茵的三妹。
短短十余年的回忆里，尽是刁奴恶仆的欺凌，正室嫡出的虐打。
虽是血脉至亲，却把她当狗一样对待。
至于原主，已因冬日里，被嫡妹推入池塘，寒病交加，又无依无药，生生拖死在这荒僻小院里了。
施琅华因宋家而死，如今魂魄却托身于宋家女，心口那股郁气，久久萦绕不散。
轻轻抹掉颊边温热的泪，为自己，为施家，也为可怜早逝的宋蘅。
在外闲话的红儿听着屋里的动静，进来就抱怨：“鬼吼鬼叫个什么，害大家伙吓了一跳，还以为闹耗子呢！”
觑了一眼，见病秧子似得三小姐，浑身汗湿，脸色虽然白惨惨的，可人却精神了些，似是好了。
红儿撇嘴，心中腹诽：真是贱人有贱命，竟叫她扛过去了，祝嬷嬷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府里丫鬟婆子再是胆子大，也绝不敢生生拖死府里的主子小姐，任由三小姐宋蘅病殁。
缠绵病榻，无医无药，自是有人授意。
“将铜镜取来。”
声音嘶哑绵软，宋蘅一怔，竟觉得很好听。
红儿古怪得瞟了眼三小姐，嘀咕道：“小姐既醒了，就别折腾人了，病的七扭八歪的，有什么好照镜子的？”
宋蘅清澈幽寂的眸子不过扫她一眼，并不理会她的抱怨，揽镜自观。
不同于施琅华巾帼女帅的英气坚毅，镜中少女娇颜稚嫩，孱弱柔美。
虽是消瘦苍白，还有些不正常的红晕，可……
施琅华轻声吸气，剧烈得咳嗽起来，若水一般的眸子里，沁出一抹晶莹泪意。
镜中少女，一副病西施之态。
当真美矣。
施琅华苦笑勾唇，怪道这府中嫡女宋荔，会因嫉妒庶姐貌美，而推她落入结着薄冰的池塘。
诚如她嫡姐宋茵，垂涎凤位，暗布杀局，牵连施家一众老少！
这宋家人的心肠，可真是毒啊。
宋蘅笑着笑着，眼中热泪随之滚落。
冬日里，暖阳不暖，些微的光线透过残窗照进陋居，却奇异得安抚了宋蘅那颗躁动的，暴虐的心。
她还活着。
活着，就有机会，慢慢布局，为施家报仇雪恨。
随手扔了那方铜镜，施琅华慢慢饮着冰凉的茶，绵软无力的状态，总算稍稍散去，她也有些精力，来问一问原主身边的“好”丫鬟，在这鬼魅魍魉横行的宋宅里，在乱嚼什么舌根！
“红儿？你刚刚，在外面和人说些什么？”
那些话，她可听的清清楚楚！
骂她的，她无所谓。
可她岂能容忍旁人诅咒辱骂施家？！
满门英烈，马革裹尸，她施家死了多少儿郎，才换来的四海升平，换来的百姓安居乐业，却换来这丫鬟一句“罪有应得”？
红儿怎会把三小姐放在眼里，应的漫不经心，待迎上宋蘅仿若寒冰一般的目光，打了个激灵，旋即恼道：“小姐这么看着奴婢做什么？那施家多行不义，小姐吃宋家的，穿宋家的，怎的还要为施家打抱不平了？”
音落，狠狠啐了一句，“小姐可安生些，没的病还没好，偏自己作死。”
宋蘅冷眉一挑，声若沁着寒冰，朝外喊道：“来人，给我拿下这个混账跋扈的丫头！”
屋里这番动静，外头早有知机的，跑正房去传话。
再听着三小姐喊出那声儿，外间看热闹的来婆子丫鬟，你瞅我，我瞅你，哪个也没动。
外头婆子不动，红儿也算缓过口气来，满脸蔑笑轻视，“三小姐，你可省省吧，赶跑了我，哪个还愿意来伺候您这破落户。”
宋蘅早料到自己的话不会有人听的，她一个被撵到荒僻小院，不得宠没靠山的庶出小姐，哪里支使的动这群生生世世在宋家为奴作婢的家生奴才们，是以，被红儿冷嘲热讽，摔摔打打的挤兑，也全不在意，噙着冷笑，扬声曼语：“我那大姐姐，素来得宠，眼瞅着，可就要晋封中宫皇后了。”
红儿拧着眉头瞪她，便连外头听墙根、嗑瓜子的一众，也支棱起了耳朵来——
这三小姐的魔怔了？
莫说夫人、四小姐不待见这位三小姐，便是宫中当贵妃的大小姐，也从来没给三小姐什么好脸色，往常年，贵妃娘娘常有赏赐，连另一位庶出的、养在夫人膝下的二小姐都有分得一匣子珠花，可唯有三小姐没有！
如今没人搭理她，臊着她，这三小姐却好厚的脸皮，竟指望宫中正春风得意的贵妃娘娘惦记她，为她撑腰不成？
天大的笑话呢！
屋里红儿嗤笑，外头丫鬟婆子也毫不遮掩，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把这三小姐当个笑料，似再没见过更有乐子的事了。
宋蘅也不恼，端坐在桌前，将一盏冷茶慢慢饮下便不再斟了，冷眸撇过窗外那些高低胖瘦的黑影，略一勾唇，讽笑起来：“正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国的国母，她底下的妹子们，纵是庶出，从此以后也必定水涨船高，莫说由着未来的皇后娘娘指婚高门大户，便是家中做主，也断不会舍了我的前程去——如今尔等欺我年幼无恃，待将来大姐、夫人为我主婚之际，你们猜我记不记得今日支使不动下人之耻？”
外头笑闹声暂歇，显然，惯于攀高踩低之人，最善审时度势。
红儿脸上青青白白，僵着一张脸，狞道：“三小姐，你就别痴人说梦了！夫人纵抬了二小姐，也绝不会抬举你！”
宋蘅淡淡瞟了她一眼，依旧对外道：“都是府里的小姐，能于……父亲朝堂有利之事，为何不以儿女联姻为纽带？外头瞧热闹的，你们如今敢怠慢我，待夫人、姐姐要抬举我之际，我若叫你们这群人全都去庄子上挑粪去，你们猜猜，夫人姐姐是顺和着我，哄我高兴呢，还是为一起子奴才膈应我？”
喊一句“父亲”，宋蘅犹如嗓子眼哽了块儿油腻腻的肥肉，吞不下，吐不出，半晌才平复心绪。
这些，怕是她从今以后的常态了。
只希望，她的报仇之路格外顺畅，一年半载，便叫这些畜生全入了轮回！
外间有衣衫悉索之声，一个杂役的婆子，呲着黄牙，谄笑得走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