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建得不远不近,只能隐隐看到人影,皇帝就看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骑在一匹马上,缓缓踱进来,打着节拍的手一顿,微微坐直了身子。
霍时一走近就留意到了地上新踏出的痕迹,他不动声色地翻身下来,问马上的人:“昨天教你的要点都记住了吗?”
姜婉眨了眨眼,“记是记住了,但是……”要她自己一个人骑,还是有点害怕。
霍时很是好说话地点了个头:“我在前面牵着你走几圈,然后你再自己骑。”善解人意到姜婉不禁狐疑地看着他。
霍时挑眉,“怎么?”
若是他昨晚没有严格到练了她一晚上,直到现在腿还酸疼不已,姜婉或许就信了他是在体谅她,但现在么……
“霍将军”她微微俯下身,视线不住地在他脸上逡巡,试图看穿他的用心:“你不会有什么后招等着我吧。”
他勾了下唇,“姜姑娘,你要时刻记得,我是在帮你。请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姜婉看着他俊朗中透着正气的脸,半信半疑地坐直了身子。她一挺直腰,贴身的骑装便勾勒出凹凸曲线,显得她纤腰盈盈一握,连嫩俏的脸蛋都多了几分英气。
她微仰起下巴,故作声势地挥鞭一指前方,把他当做牵马的马夫,颐指气使地道,“那行,走吧。”
江俨就眼见着一抹娇小的倩影坐在马上,底下是一道高大的身影,牵着马缓缓走了起来。不由咋舌道:“霍将军当真是宠这个舞姬。”
皇帝一抬手,江俨忙收回眼神,端起一旁晾得正好的茶奉上,皇帝接过来,笑着啜了一口:“你呀,到底是不了解羽谨。”
果然,皇帝话音刚落没多久,夜风中就传来女子慌乱中的叫喊:“霍羽谨!”
声音因隔得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但随后传来的少年朗朗的笑声,却是清晰可辨的。
姜婉叫了一声就灌了一嘴带着沙土的风,呸呸地吐不干净,她忙收声不敢再叫,也不敢回头去瞪他,只能回忆着他昨天教的步骤,手忙脚乱地开始御马。
心底带着气,把他狠狠骂了一通。就知道他没安好心!!!亏他还长了一副正气凛然的脸,真是,真是气煞她也!
霍时抱着手臂,好以整暇地呆在原地,靠在木桩围起的栅栏上,笑得不行,脸上的笑张扬而朝气。
姜婉纵使不回头,光从他的笑声中,也可想而知他的表情是何等愉悦。她咬牙,心道:你给我等着。
眼看着一圈过去,马上又要经过霍时身边,她隔着老远就开始瞪他,霍时懒懒朝她挥了挥手,丝毫不惧,甚至还带着点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意思。
她心中一股气油然而生,经过他身前时,猛然斜侧过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想要把他甩上马,让他也感受一下,突然被人扔到狂奔着的马上是什么感觉。
理想是美好的,然而……
姜婉委实有些高估了自己的臂力,也低估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所以她这一下“惊人之举”,不仅惊到了霍时,也惊到了自己。
她脚箍在马镫里,下半身跟着马向前,手上却被霍时的重量一拖,整个人重心不稳,斜侧着往后一摔,前后两股力较着劲,她脚上疼得不行,满眼都是慌乱的,她认命般地闭上眼,手上抓着霍时的力道渐渐松了开来。
要是真的松开手,她整个人马上就会摔在地上,然后被马拖着往前,到那时,能捡回条命都算万幸了。
霍时当机立断,手撑在她背后,托起她就大步跑了起来,跟马维持在同一速度上,大声道:“姜婉睁开眼,别怕,腿挣开马镫就行!”
越是危急的时刻,她脑子反而越不在弦上,第一时间不是按他的话去做,而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逃走前那一夜,那半边被火映红了的天。
“没事的,姜婉,脚松一松就好,别怕。”
或许是他的安抚起到了效果,又或许是深埋在心底的仇恨给了她勇气,她睁开眼,以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架势,将脚上的力一卸,她凌空的两脚离开马镫的瞬间,就要落下来,失重感才刚开始了一瞬,她就感觉到背上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往上抛了一瞬,然后落下,被人稳稳接住。
霍时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在她耳边响着,声音不大,却比任何东西都更让人觉得安心。姜婉劫后余生,脑子几乎是全懵着的状态,一动也不动。
霍时将她放在木桩旁,她倚着木桩都站不住,脚软到没力气,干脆坐到了地上,盯着他看。说看也不准确,她眼神涣散,明显是失焦的,只是本能地盯着面前而已。
他方才带着点斜肆的笑,早已消失殆尽。眉目比之前更显冷峻,沉着声拿她当手底下的兵训:“才刚第二天就想捉弄我,觉得自己很能耐是吧?还是觉得自己骑得很好了,嗯?”
她默默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膝盖不说话,垂着头缩在那小小一团,看着分外可怜。
但霍时显然是没有心情怜香惜玉的,一手插着腰,面无表情地开始冷嘲热讽:“你知不知道刚才如果你一不小心摔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能把你脑袋里的水都撞出来你信不信。”
你脑袋里才装水!
她自认有错,不敢反驳,只是把头搁在膝盖上,闷闷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她说到一半就没声儿了,底下的沙土路上多了两点湿润。
霍时瞧见了,深吸了口气,“知道错了吗?”
她闷声不响地点了两下头。
“大声回答我。”
她闭着眼,大声喊道:“知道了!”
“错哪儿了?”
这番对话基本都是吼着说的,连皇帝都隐隐约约能听到,不免失笑:“这个羽谨,真把这姑娘当他手下训了。”
江俨心有戚戚焉地道:“难怪骠骑将军生气,方才那场景,真是惊险!也只有骠骑将军这等少年英才,才能有如此身手,化险为夷呐!”他跟在皇帝身边,自然知道皇帝对于霍时,还是宠爱多于疑心的,因此言谈之间,也很捧着霍时。
皇帝闻言,淡淡笑了一声,微眯起眼。
说是生气,也不尽然。霍时的性子,皇帝还是清楚的。霍时打小养在徐曜跟前,徐家,或者说皇后打的是什么算盘,皇帝心知肚明,彼此恩爱情浓的时候,他也愿意给皇后这个体面,因此常宣长公主府里的几个孩子进宫。
霍时他们几个,等于是打小在皇帝跟前长起来的。个人脾性如何,皇帝也都有数。徐伉是面热心冷,而霍时则是面冷心热。若是不关心这姑娘,又何苦要训她呢?
看来羽谨是真有几分把这舞姬放在心上了。
皇帝手指微微一动,转头道:“这姜婉的画像可有?”
“有。”江俨弯腰应了声:“当初长公主择的几位舞姬,乐坊那的画像都有留档,尚书台也有一份存档。”
“嗯,回去之后记得给朕呈上来。”皇帝慢悠悠地道:“朕也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能惹得这小子动心。”
他说着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皇姊府里的舞姬倒确实是好本事,羽谨一个不算,连踽儿都破了例,他得了佳人,皇后,该好好谢谢皇姊才是。”
这一句还没等江俨揣摩出意思,皇帝就已然起了身:“行了,看到这就差不多了,咱们悄悄从后头走吧,别打扰了他们。”
江俨忙领着皇帝下去,从后门离开。
霍时似有所觉地抬头看了一眼阁楼处,只可惜窗户那一条缝太过狭小,实在看不清什么。他又低下头看着姜婉,她认过错之后,整个人都焉了,垂头丧气地抱着木桩,颇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架势。
那马溜了一圈,自己踱着步不急不缓地走回来了。
姜婉听到马蹄声,抱着木桩的手都忍不住紧了几分,看着比第一天的时候还要害怕。
霍时捏了捏眉心,颇有些无奈地妥协道:“算了,今天就到这吧,明天我再带你过来。”
他朝她伸出手,准备抱着她上马。
姜婉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倔强之色:“你说过的,时间紧张,我不能浪费。今晚还得练。”
“可你——”
“我不怕。”她不知道是在给自己打气呢,还是只是在单纯陈述事实,霍时就见她毅然决然地翻身上了马,朝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你看好了。”
她深吸口气,放松身体,手松松放在马缰上,双腿轻轻一夹,轻轻松松地带着马跑了起来。
霍时就在身后跟着,看着她利落矫健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个笑来。
真是倔强的让人喜欢。
或许是这一晚的惊魂事件让她彻底克服了恐惧,往后几天,姜婉的技术堪称是突飞猛进。虽然霍时给的评价是尚可,但却开始着手教她射箭,这意味着在骑马这一项上,姜婉基本算是合格了。
她高兴之余,又收到了另一个来自长公主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