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婉跟着顾翎刚学会辨认些常用的药草,勉强能帮人处理些浅显的伤口时,长安城里又发生了件令人悚然的大事——霍时率军回长安的路上,被人埋伏了!
长安令一路急报京兆尹,京兆尹又一路上呈,抄送了三份,一份送到宰相王承运处,一份直接送呈尚书台,最后一份,送到了大司马徐曜的手上。
皇帝看完文书,玩味地品咂了一下,才将文书丢到桌案上,双手枕着头,悠然看向建章宫外:“大司马此时应当气得狠了吧?”
“陛下英明。”尚书台主管、中书令张朝揖了下身子,他约莫不惑之年,体态福相,面容光洁无须,脸上的笑意恰好到处:“听说大司马挥着马鞭让人去找徐大公——平西侯了。”
大司马日前上的折子,传爵给长子徐伉,皇帝已经准了,所以眼下还是称呼徐伉为平西侯更为准确。
“哦?徐伉不在府里?”
张朝略笑了声,斟酌了一会,直到皇帝不耐烦地“嗯?”了一声,才缓缓道:“平西侯……在娇珠宫内。”
娇珠宫,乃是皇帝为两位嫡公主建造的寝宫,意为娇藏明珠,足以见皇帝对两位女儿的珍视,毕竟两位嫡公主是一出生就得了封地的,与其余及笄赐婚后才得封地的公主有天壤之别。
“是寰阳?”皇帝渐渐收了笑意,冷着脸道:“她的胆子越发大了,上次李氏的事为着太子和皇后求情,朕没有罚她,她不知思过也就罢了,还敢私招大臣入宫?”
张朝在一旁掖着两手听着,也不附和。
果不其然,皇帝说了两句,话锋一转,便开始斥责徐伉:“公主养在宫内,不懂朝廷律法也就罢了,他徐伉也不懂吗?阑入①内宫,按律应当坐免,他这个新封的平西侯,是做得太安稳了?”皇帝尾音微扬,显然是夹着怒气。
天子一怒,雷霆万钧,除张朝外,其他侍立的宦官都无声跪了下来。
“张朝。”
张朝闻声往前挪了两步,皇帝闭着眼道:“听旨:”张朝作为中书令,内朝首领,草拟张圣旨自然是分内之事。
他取笔沾墨,只听皇帝沉声道:“平西侯徐伉,阑入宫禁,按律当笞,着免去侯位,折抵刑罚。朝武门前禁卫失阑②,均笞两百,免去禁卫之职。寰阳公主,削千邑之地,以儆效尤。”
“诺。”张朝边下笔,边分心想道:阑入这个罪名,只看皇帝想不想查你罢了,就像今日之事,皇帝装聋作哑也就过去了。如此严办,只怕气徐大公子阑入是一层,更重要的是——霍将军的遇刺……
“再拟:”
张朝精神一凛,忙收了心思,将墨迹未干的皇帛放至一旁,重又提笔听宣:
“将军霍时,平乱有功,着封为骠骑将军,与大将军同列大司马,另封候”皇帝顿了下,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就长乐吧,封邑再加一千邑。至于李延广——”
“大司马麾下,近来对李将军弹劾不少。”张朝见皇帝停顿少顷,笑着补充了句。
皇帝也跟着笑了声,话中倒是不以为意:“皇姐生辰那日,李氏那偏出了岔子,朕没有去,皇姐生气也是应该的。”
李夫人的心思,正如她刻意摆在桌上的陈绢烂茶一样,明显到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皇帝之所以愿意顺着她的心思来,无非是为了不让皇后的气焰过盛。按这个道理来说,他此次也该褒奖一下李延广,抬一抬李家的位子,可李延广实在是不堪大用,硬抬上去,皇帝丢不起这个脸啊……
是以皇帝纠结了一会,还是决定先按下再说:“李延广的功过,等过些日子李氏生产完,再说。”
他这么说,张朝心里也有数了,等出了建章宫,就找了个小黄门,把话音原封不动地递了出去。
*
姜婉也没想到,再见到霍时是,会是这样的情形——
“阿翎,快,救人!”
姜婉和顾翎正在收拾刚晒干的药草,房门就被人一脚踹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两人抬头看过去,就看见霍时急急忙忙扛着个人进来,那人胸前插着支箭,身前一片红褐,面色已然开始发青。
顾翎忙扑过去掐着他的眼皮看了看,好在瞳孔还没有发散,她正要回身去拿药箱,姜婉已然默不作声地拿过来了,顾翎来不及道谢说话,直接开始施针。
霍时站在一旁焦急地看着,手臂上也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随便拿了个块不知是谁的头巾包着,还在往外渗血。
姜婉见了,便道:“将军到厢房那边稍等,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吧。”她今日穿的一身利落的蓝花布短打,头上还像模像样地裹了块头巾,素着一张脸,颇有几分清水芙蓉的韵味。
不过霍时是一眼都没看她,再加上她的打扮,只把她当做了顾翎新收的学徒,目不斜视地道:“没事,这点伤不急,等施完针再说。”
“可你挡着我的光了!”顾翎没好气地瞥他一眼,重点扫了一眼他受伤的地方,挥手赶道:“去去去,一旁待着去,你不在我还不会施针了?”
她说完就低下头,继续认真地施针起来:“婉儿,你给他把伤口重新包扎一下,天热,别到时候化脓了就不好了。”
“嗯。”姜婉点了下头,回头拿了个药箱,霍时见状只得退到西厢那,坐下来,看到桌上有壶茶,拎起来对着嘴灌了几口,顺道狠狠擦了擦脸。
之前见他虽是常服,可骨子里总有些世家公子的矜贵气度。但换了身盔甲之后,浑身气势便骤然一变,恰如他头盔顶上红羽,充满着少年的意气风发,还夹杂着沙场厮杀出的煞气。
洗了把脸之后,他回过了神,这才看清楚眼前人的长相,拧眉问道:“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姜婉反问,不带一丝情绪地道:“脱衣服。”
霍时冷淡的表情一顿,眉毛半抬起来,还没来得及做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被眼前的姜婉抢了先,她双手抱胸,半倚着桌子,拿下巴指着他的伤口,似笑非笑地道:“霍将军,再不脱掉你身上的盔甲,我怕你的伤口就要和盔甲黏连在一起了。”
到时候再脱,那就相当于连着皮肉一块撕了。
霍时原本也只是想逗逗她,吃了她这一记噎,也不生气,乖乖地将盔甲脱了,随手扔到桌角处,重重咂起一声闷响。头上的头盔也一并脱了,汗湿的发髻透着几分狂野,他随手卷起袖子,伤口本已经有些粘在衣服上的部分,被他这一动作,直接撕裂开来,血流的更多。
姜婉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拿起一片干净的纱布,拿旁边的茶水浇湿了先给他手臂上擦了一遍。他的手臂精瘦有力,摸上去硬的像块石头,她心无旁骛地先擦净,然后上药止血,最后包扎。
“会不会太紧?”她头也不抬地问道,认真的模样让霍时晃了下眼,无意识地嗯了一声。
姜婉把刚打好的结刚拆散,准备重新系松一点时,就听他慢悠悠地道:“嗯,不紧。”
……
说话能一口气说完嘛?逗我呢?
她狐疑地抬起眼,就见他眼里带着笑道:“看什么?谁让你听话不听完整的。”
姜婉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您这回说完了吗?”
“说完了。”
他懒懒地往后一靠,好以整暇地准备看她怎么反应。
就见姜婉若无其事地打完结,理了理药箱,就站起来,准备走人。她刚转过身,霍时就拉住了她,眯着眼打量她:“你转性子了?”
她笑得一脸慈和:“医者父母心。”
她怎么能跟大儿子计较呢?
霍时显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也笑了起来,笑得姜婉瞬间提起警惕:“你做什么?你的伤还没好呢啊——”
她被他重重一拉,跌入怀中,坐在他大腿上,尘土气血腥气夹杂着他身上固有的气息,霸道地侵入呼吸,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在耳畔吹过,吹得她耳垂发痒,忍不住缩了下肩膀,却把自己往他怀里推得更深。
然而下一秒,霍时的话却让她如坠冰窖,“你不是想勾引我吗?我如你所愿。”
她身子一僵,抬眼看他,先前的暧昧气息一轰而散,两人目不交错地对视着,霍时的眼里是一片沉墨,眼褶处微微挑着,像是在笑,又像是冰冷的挑衅。
姜婉撑着他胸膛的手正要收回来,却被他按住了,“怎么不分辨?我以为,你还会再哭一次呢。”
他话里的嘲弄显而易见,姜婉冷笑一声:“用过一次的失败招数,还有必要再用吗?”
她昂起头,晶亮晶亮的眼睛像盛满了星光,气势凛然,一点都不输给他:“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霍将军,你又对我了解多少?”
她冷冷道:“在我看来,人生如逆旅,每个人都在朝着属于自己的山顶攀登。而我,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登最高的那一座山。霍将军的确卓然于世人,只可惜,不是我要登的那一座。”
她对着面前的年轻人,毫不在意地坦露出自己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