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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短篇小说 去远方(朱和风)

《去远方》 文\朱和风

选自《广西文学》2011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朱和风:年过半百,绍兴人,2008年习小说,其中短篇小说《娱乐新闻》被《中华文学选刊》转载,已出版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视角》。现供职宁波日报社。

他刚刚踏进长途列车豪华的软卧包厢,心里就突然产生了一连串止步、返回的感觉。他觉得很奇怪,车票是自己买的,去远方也是自己决定的,又没人拿刀拿枪逼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只是现在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列车像一个不讲理的泼妇,随着一声尖锐的吼喊,就拽着他拖往远方。他觉得自己这次出门去远方很无聊也很夸张,真的能碰到惦记了十多年的她吗?如果说碰到了,她还能认得?十多年来,种种的生活,像一条清晰明亮却又交错叠印的痕迹,谁能抚平?但是转念一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为了一个愿字,这个愿他是一定要还的,不管她认不认自己。去!一定要去!

软卧包厢有四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单人床,枕边还挂着一盏光线像橙子一样黄里带红的台灯,当他用脚尖轻轻地把包厢的门抵上时,那道门就像一位忸怩的姑娘,嘎吱嘎吱地轻吟几声后,就把走廊上摇曳的人影和吵闹的声音给隔绝了。他把自己的身体舒展成一个大字,仰躺在床上。

后来,他越来越感到这趟出门去远方很别扭。问题是那个家伙,那个脸色晦暗的家伙一进暗寂的包厢就趾高气扬。他在心里嗔恨: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

你去哪里?那家伙的身子刚搁上铺,就傲慢地向他发问。他心里想,这家伙的口气还是以前那样跋扈,难道我是你的犯人?他既没有回答也懒得抬头,把脸撇向窗外,快速掠过的田野就像拆迁工地的石块一样向他砸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担心被砸着,但根本没有被砸着的可能,他在心里发笑,笑自己神经过敏。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傍晚时分,他开始有点后悔坐这班列车,在这班列车的包厢里碰到这个可恶的家伙。前几天,公司的一位女文员矫情地对他说,社长,你这样有身份的人应该坐飞机的头等舱,坐火车没面子。这时他才想到,如果换乘飞机,不但可以避开这个家伙,而且也可以早点到达目的地,可以还愿了。

他在车轮的咔嚓咔嚓声中打起了瞌睡,但不久就被列车唐突的刹车惊醒,望望窗外,天空墨黑得像是一坛黏稠的泥浆,他觉得自己很像一条在空气稀薄的泥浆里左冲右突的泥鳅。当他侧过脸时,发现那家伙竟坐在和自己面对面的下铺,那家伙把后脑勺靠在板壁上吞云吐雾。你醒啦?那家伙吐了一串烟圈说,你睡了五六个小时,真会睡啊!他瞥了他一眼,心想,我只睡了一会儿,哪里有五六个小时,胡说八道!但他没有搭理,那家伙的身体蜷曲成一个巨大的黑影,萤火虫儿一样的目光在黑暗中闪烁,悻悻地自言自语,不会是个哑巴吧!

你才是哑巴!他在黑暗中愤怒地吐出了这句话。

那家伙把黑暗中的脸伸到昏沉沉的灯光下,很厚颜地笑笑,说,那你怎么不爱说话?这二十六个小时的旅程不好打发哩!一听那家伙的话,他惊讶了,这家伙难道也和自己一样要到终点站才下车?他目光冷淡地瞄了他一眼,利索地撕开一盒烟,那家伙就麻利地给他递上了火。他本来是想抽烟的,可是看到他送上来的火,就不想抽了。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那家伙热情地询问。请注意你的措辞,我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冷冷地说,又躺在床铺上,心里却在想,这家伙还真是演戏的高手,装不认识。他还注意到那家伙听了他硬邦邦的话,无奈地晃着头,橡皮管子似的脖子上喉结像小白鼠一样急转直下。

难道这家伙真的把我忘了?如果真的忘了,就有作弄他的机会。当他有了这个想法后,内心激动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说的喜悦,并感受到体内的细胞在欢快地弹跳。他要等候那家伙外出小便的机会,把上铺紧固的螺丝拧松,那家伙猴子一样好动,小便回来上床伸臂打呵欠时,让掉下来的上铺把他砸个鼻青脸肿。有了这个主意后,他嘿嘿地干笑,双眼也像花蕾被雨露滋润过一样光润起来。喂,你笑啥?那家伙突然发问,让他惊醒,他是警察,精明的,自己做起来虽说小菜一碟,但这个小伎俩容易被他识破,万一落得偷鸡不成蚀把米哩。不行、不行!得另想办法。他瞪了他一眼,问,你也是终点站下车,干什么去?

那家伙没有很快回答,而是深深地抽了几口烟,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去远方还愿!

他吃了一惊,什么,去远方还愿,怎么会跟自己一样!他闻到从那家伙嘴里喷出来的浓浓烟味,发现他还在大幅度地摆动着身子,就明知故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是警察!

哦,我孙子也是警察!他讪笑地说。

你有孙子?看你的年纪也不过五十,怎么会有孙子,你这是吃我豆腐!那家伙的全身有更大幅度的动作,显得不安和恼怒,他就煞有介事地说,我哥哥的孙子是警察,就等于是我的孙子,你说呢?其实,他根本没有哥哥,姐姐倒是有一个,但姐姐的孙子还是一个要尿床的三岁娃娃。

那家伙噗哧一声按着了打火机,又开始抽烟,他借着火光看到他的脸色很僵硬、干涩,受苦的样子。他想起佛说过,人的脸上眉毛是一横,两眼是两点,鼻子是十字,嘴是口,组合起来就是一个苦字。

他对那家伙说,我最看不惯我那个侄孙,常常利用职权敲诈人家。我哥哥当初真是昏了头,让他读警校,这警校就像驾校培养杀手一样培养土匪。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废了,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你……那家伙欲说还休,但又一时语塞。

他在心里偷着乐,笑眯眯地给那家伙丢过一根烟,轻柔地说,我看你是个老警察了,你能说说对这个职业的理解吗?

那家伙用茶水往烟缸里浇了一点,抬头说,警察又称民警,人民警察的简称,我们是人民的警察,但这仅仅是字面上的理解。那家伙抽着烟,话锋一转,请问先生你是做啥行当的?

他嘿嘿一笑,只是没有笑出声来,心想,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职业,你这是明知故问。那好,我们一起玩玩吧。于是,他来了个欲擒故纵,歪着头看着他说,你猜猜我做啥。

个体老板吧,对不?

果然如自己预料的那样,那家伙知道自己的职业,还装不知道。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这次笑出了声。心里想,既然你假装不知道,那我就只能以牙还牙了,说,人家都喊我是社长哩!

哎呀,原来你不是个体户,你是报社,还是出版社?不会是供销社吧!

出版社!他嘿嘿地笑,声音是干巴巴的,铁皮刮人一样掠过。

其实,他是做板材生意的,在一座沿海大城市拥有多家公司和连锁店,专门出售各种板材。这几年沿海大城市房子走俏,他的生意也跟着沾光。店里的几个年轻员工觉得喊他老板什么的太庸俗,不够创新,就喊他社长。出版社,谐音的意思也有点出售木板的意思。当时,他觉得这个称呼好,员工们就开始喊他社长了。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列车结束背景音乐的播送,夜深了,已到了乘客休息的时间。听着那家伙一阵阵高低起伏的呼噜声,他没有睡意,并不是因为那家伙的呼噜声骚扰,而是因为洋溢在内心的兴奋。他想,这家伙真狡猾,装不认识,你要装,我就有机会在语言上奚落你、揶揄你,用语言把你的面具撕下来。他偷偷地把一根不知是谁遗留在包厢里的木棍斜斜地放在那家伙的床头,他知道夜行列车随时会紧急刹车,刹车的那一瞬间,木棍就会不偏不倚地杵在那家伙的脸上。他把这事做定了后,在心里哑哑地笑,等待着看好戏。

十多年前,他辞职下海做起了木材生意,谁知刚刚起步就亏了十万元,当他伸手向守财奴一样的老婆再要十万元钱重振事业时,老婆死也不肯把存折给他。老婆双手叉腰,大声嚷嚷,你亏了钱,还想毁了这个家,要钱没有,要命先把你儿子要去,再垫上老娘我的命。老婆把话说得很绝,凶巴巴的尖叫像他杀了她的父母一样,不但没有商量余地,也没有一点夫妻情义,犹如破空而来的一刀,将他的心生生地划破。他非常痛苦,血冷却了、心凝固了,他想到寻死,他觉得人总是要死的。不过,他觉得死前应该做一件要做的事,才能瞑目,就剑走偏锋,他向地下银行借了十万元的高利贷经商,谁知半年时间,十万元钱又血本无回。当放高利贷的人腰边绑着硬邦邦的东西,杀气腾腾地找到他要钱时,他说爷们,我真的没钱,你们杀了我,我也没钱,杀了一条狗还可以吃,杀了一个人要抵命,不值得!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快向我老婆去要吧,她有钱!他当然知道他老婆是个母夜叉孙二娘式的泼妇、悍妇,不会给放高利贷的人好果子吃的。果然,老婆披头散发地对放高利贷的人说,你们还敢来找老娘我要钱?你们放高利贷害得我和丈夫闹离婚,我不去公安局告你们已给你们大大的面子了,再缠着我要钱的话,你们信不信,我马上就拨打110!老婆把话说到这份上,放高利贷的人也拿她没辙。

他从学校辞职下海经商后,妻子一直哭死哭活地闹着要和他离婚。想到自己拿了家里的十万元钱打了无声的水漂,还有十万元高利贷又靠妻子的一张利嘴得以暂缓执行,他觉得自己愧对妻儿,就净身离家出走。但居无定所的他一想到万一被债主逼死又无葬身之地,浑身发抖,就瞒着妻子和父亲,偷了两本房产证,向银行抵押贷款八十万,买进了刚竣工却没人买的建材市场店面房六百平方米,吃喝拉撒在店面房里,还把多余的店面房租给别人,苦苦挣扎。在打拼的那几年,过着苦行僧生活的他只想翻身求解放。问题是,他这个苦行僧始终尘缘未了,有点花和尚想还俗体验现世色彩斑斓生活的强烈愿望,而苦熬的单身生活也使他体内积累了无穷的能量。当时,他手下有个爱笑的女职员,他就频频给自己创造机会,隔三差五地邀请她喝咖啡谈公司的远景规划,一心想的是如何把她拿下。有一天,几个朋友邀请他吃夜宵,他把她带上。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中,他有预谋地只是浅酌,而她却喝醉了,喝醉的她头靠着他的肩、手拉着他的手,花枝乱颤,他就把她带进了宾馆生米煮熟饭去了。

午夜时分,煮饭的火还没有点燃,那家伙就用一张身份证轻而易举地拨开了他俩的宾馆房间,说有人举报他们在卖淫嫖娼,呵斥两人去鼓楼派出所接受调查。当时,她醒了,看到衣衫不整的身体,她忿恨地剜了他一眼后,给他留了一点人情味,她说我不是妓女,我和他是恋人。我不怀疑你们是恋人,但我有权传唤你们,你们也有义务配合我的工作。那家伙说话时,流露出淫邪和得意的目光,眼睑下一颗肮脏的肉痣油光发亮。

他想到那家伙的眼睑下有一颗眼泪一样的痣,就侧身偷窥,那家伙的脸正巧朝着他,看到他转过脸来,就问,你还没睡?他看到那家伙的眼睑下没有肉痣,这可怪了,当初可是有肉痣的,那颗肉痣黑黝黝的,像煤炭没有烧干净一样,上面还有些疙瘩。当初,就是他恶狠狠地和协警一起,把他和她塞进桑塔纳警车尾部的大屁股中的。

你和她是恋人,你知道她叫什么?在鼓楼派出所的留置室里,他问,还用手指挤了挤肉痣,居然挤出肮脏的油污。

她叫黄余。他很迅速地回答,她姓黄名余,黄余!

黄鱼?还有河蟹哩!他傲慢地说,你还振振有词,连姓名也不知道,这不是嫖娼是什么?

他从鼓楼派出所出来一周后才知道,黄余还真的不叫黄余,叫黄娴静。为什么她一直对自己说叫黄余,这一直是他心中长久的谜。

次日上午,鼓楼派出所准备以卖淫嫖娼对他们两人做出处罚时,一个面相和善的协警悄悄地问他有没有关系,有关系的话,像他这样的情况只要花些银两向派出所打点打点,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协警说完,用两枚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小动作,他怀疑这个协警是警察的托,想给派出所搞创收。但说实话,碰到这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事,他内心紧张、慌乱,万一被河东狮吼的妻子知道,即使不离婚也至少要把他胯下的那东西一刀切,而他也会在亲朋好友和客户中声名狼藉。他越想越害怕,好像自己已被剪掉贵重的零部件一样浑身发抖,协警的这一友情提示,犹如醍醐灌顶,他怅然叹息,不得不给一个好友拨去求救的紧急电话。那个好友两肋插刀,也不愿意看着他进班房,就给派出所送去一万元钱搞关系。当时,黄余悲戚戚地对他说,你也要帮我一把,让我也一起出去。他点头说,你放心,我能出去,你也一定能出去!当他离开派出所的大门时,确实还想帮黄余,那个出资救他的朋友说,你脑子是不是进酒精啦,她真名也不留给你,管她干啥,哪里还有钱去铺路?别管她了!后来他隐约地了解到,黄余因涉嫌卖淫和使用假身份证被拘留十五天。可十五天后,就在他等着黄余返回公司向她说明缘由时,黄余却再也没来公司报到,不知去向。

当年,他终于时来运转,所在的建材市场店面房的价格由原来每平方米两千多元飙升到每平米一万多元,长期被债务所困的他,一甩手就卖出三百平方,竟一下子赚了三百多万。淘得第一桶金后,他的生意也开始顺风顺水。

如今,他已成了经营各类板材的巨商,身价上亿。但他对黄余依然心存愧疚,每月都要对公司的财会说,你们要给黄余开工资,一分也不能少、一个月也不能落下。黄余当年的年薪是两万块,如今他给她加到了十万块,黄余存在公司财会那里的钱已有五十多万元。

他一直在寻找黄余,他在心里仍喊她黄余,他忘不了那家伙带着协警冲进宾馆房间时,黄余说“我不是妓女,我和他是恋人”的话。

他一直在深究,那家伙眼睑下的肉痣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了!他的眼睛盯着棕黄色的上铺,一直在思考肉痣到哪里去的问题。夜行的列车吐纳自如地行进着,像一个酣睡的中年妇女,他突然想起了公司对面那家开了多年、每天顾客盈门的美莱整容美容医院。公司财会室那位半老徐娘告诉他,这是一家引进韩国美容技术的医疗美容院,老太婆进去,小姑娘出来,女人脸上的雀斑一经韩国技术修饰,立马消失。他悟到,这家伙当年还不到三十,脸上的痣又不是生在嘴下,不属于伟人痣,像一滴泪一样凄苦地挂着,完全有可能让美容医院处理掉了。

哎呀,痛啊!突然,对面铺上睡着的那家伙触电一样直起身子,一只手捂在眼睛上。他心里窃喜,列车一个潇洒的刹车动作,那根埋伏很深的木棍戳入了他的眼窝。

夜行列车半夜三更到达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时,估计司机日夜为大家操劳疲倦了,刹车的动作粗鲁而随意,车轮摩擦在铁轨上一个劲地吱吱叫,像要把两条铁轨掀起来一样,上面的车厢就你挤我顶哐当哐当地碰撞,乘客们也跟着失重一样往前扑,而他杵在暗处的那根木棍这时发挥作用了。他感谢司机的急刹车,终于让那家伙痛哭一样捂着眼睛嗷嗷地叫。

这时,软卧的包厢门开了,昏暗的廊灯逆光照着一个颀长纤细的身影。他睡意蒙眬,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身上还罩着一件披风似的大衣,头戴帽子。现在年轻时髦的姑娘都穿着另类,喜欢戴贝雷帽,喜欢将披风当大衣,他懒得打招呼,再说深更半夜也没有必要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打招呼。

他发现女人一进来,就止住了那家伙的呻吟,他还起身哈腰向女人打招呼,眼睛也不痛了的样子,让他很气愤,看来并没有伤及他的要害。但让他欣慰的是,那家伙恬不知耻的哈腰和招呼,并没有让女人领情,女人轻挥着手,细声地说,乌烟瘴气啊,罪过罪过。他还听到女人对那家伙说,看你的样子也被熏出眼泪啦?咋不开窗通通风?那家伙听了女人的话,殷勤地回答,马上就通、马上就通风!说完,庞大的黑影就出现在窗边。他又觉得机会来了,叫你通,我叫你痛!当那家伙商量似的要他把窗子另一端的插销拔起时,他说我手指关节痛,可能弄不了,但看在你被熏出眼泪和新来的美女面子上,本人豁上关节痛也要帮这个忙!那家伙在黑暗中哑哑地笑,当两人合力将一翼车窗往上拉的瞬间,他突然大喊一声哎呀,手一松,窗子就快速地往下滑,刚巧列车发动的一股强大惯性,让那家伙一个趔趄,不但一只手来不及缩回,脑袋也重重地撞在车厢的板壁上,发出类似一块烂泥被砸到土墙上的沉闷声音。他幸灾乐祸地说,你痛吗?还要通吗?

痛啊!那家伙揉着后脑勺,说,通呗!

女人在旁边发出浅浅的笑声,很矜持。

你好怜香惜玉呵!他对那家伙说,好,再通,通!

车窗终于打开了一条缝,新鲜的风像水蛇在河中快游一样酣畅,以至于他一下子接受不了呛咳起来。他转身对女人说,其实我也很怜香惜玉的,你睡上铺我心里不安,我这下铺和你上铺对调一下,同意吗?

女人在黑暗中似乎点了点头。他在心里琢磨,女人就喜欢恭维,于是继续说,我也不睡你的上铺,感觉有欺负你的嫌疑,我还是睡在对面人民警察的上铺靠谱。说完,他干净利索地把床铺整理了一下。女人说,上铺下铺都是铺,只要心里有铺就安心。但他已爬上那家伙的上铺躺下了,女人有点过意不去,从包里拿出两袋炒花生,硬塞到他的铺上。

他拿着花生,闻闻,有一股清冽的香气游丝一样钻进了鼻孔,他歪着嘴诡秘地笑。包厢的门关了,廊灯也不见了,黑沉沉的。他发现对面下铺的女人还没有睡,好像念念有词。美女你还没睡,和谁通电话啊?他听到那家伙和女人搭讪的声音,感到有戏了,就开始剥起了花生,他问那家伙,警察,你想吃美女送的花生吗?

那家伙的心思已在对面女人的身上,竟没有搭理他。他就噼噼啪啪地剥起了花生,花生的壳和屑在他故意的放纵之下,纷纷扬扬雨一样落到下铺。那家伙不时用手敲敲铺板,他知道那家伙的意思,就使劲地转动着身子,嘎吱嘎吱地把铺板弄得贼响,嘟哝地说,你不喜欢吃美女的花生,也不让我吃花生,那我睡啦,拜拜!

他怀里藏着一张存有五十多万元钱的银行卡,他要亲手交给黄余。她来信说那件事发生后,觉得自己骗了他,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姓名,妄语的人是无脸再回归的,犯了戒条就只能面壁思过,听自己的心。

他发迹后,一直感到良心不安,谴责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救黄余,让她如画的人生染上污点,抬不起头。十多年来,他一直努力在打听黄余的下落。前年,一位朋友给他指点迷津,他根据黄余多年前留下的老家地址,联系她老家的慈善总会,说自己在报上看到西南贫困地区有许多孩子读不起书,愿意出资帮助他们重返校园。去年,那个贫困地区的慈善总会特邀他参加由他资助的一所小学的落成仪式,当地的县长大人还拜会了他,当地的媒体播出了他出资助学的新闻,传到了千家万户。当然,这和在电视上、报纸上做广告无关,他要的是一举两得的效果。

后来,还真的达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效果,他收到了黄余的一封短信。黄余说,她是在当地电视台播出的新闻里看到他的,还是多年前那样年轻、厚道。他捧着黄余的信,自言自语:我是过景老男人了,厚道也是伪装的,目的就是要你露面,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黄余还在信的最后说,你好心有好报,祝你六时吉祥。终于找到失踪多年的黄余了!当天,他马上给她回信,说我对不起你,我的良心一直受煎熬,但我一直给你开工资,你如果想回来,可以继续做我公司的高级员工。谁知令他想不到的是,黄余再也没有给他复信,他就决定亲自送工资上门,释放多年的内疚。

这时,他听到那家伙又发出了哑哑的笑声,就感到妒忌,没头没脑地说,警察拿纳税人的钱,有幸福感,你要笑就笑出声来!那家伙也没头没脑地说,社长,我哪里碍着你了,你话多了!这时,他听到女人在低声地说,你们心里有尘,自寻烦恼,心里有尘只能用心才能消除,五百次的回眸才能换来一次擦肩而过。

我睡了!他听着那女人玄妙的话,有点昏沉,对女人说,吃你送的花生怕砸到警察头上被抓起来,你们聊吧,本人先睡了。

他看看窗外,是黑绸一样的颜色,偶尔掠过的光亮萤火虫儿一样在窗口稍纵即逝,列车起伏地奔驰着,他睡的上铺像摇篮一样颠簸,使他能够惬意地享受到轻度的失重感。他推测列车已驶入丘陵地带了,南方的地貌平整,列车行驶平稳。

他在上铺朦朦胧胧地打起了瞌睡,下铺的交谈声在他的耳廓碰撞,女人的声音像雾一样弥漫着,相逢都是有缘的,百年才能修得同船渡。在懵懵懂懂中,这声音像素雪飘零一样清冽、轻盈、玄妙和虚无。好像还在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出身富家的男孩,在一次人山人海的庙会里相中了一个令人惊艳的女孩,可他无法走近她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像云朵一样消失在万千拥挤的人群中。在以后的每一天,无论刮风下雨,男孩都会去庙会弹琴,他的琴声像松风一样寒冷、像湖水一样柔情,琴声吸引了很多人,但一直没有吸引他相中的女孩。

男孩的父母给他说了一门亲,是豪门佳丽,男孩一听,就背起他的七弦琴离家出走,他弹着琴流浪各地,琴弦断了一根又一根,手指划破了一次又一次,他续上琴弦用滴血的手指继续拨弄琴弦,他只想看她一眼。男孩弹奏的琴声一天比一天哀怨,像一声又一声泣血的祈祷,听过他琴声的人们都会流泪。

男孩的执著感动了佛祖,佛祖对他说:“你是想再看到那个女孩吗?”男孩点头说:“是的!我只想再看她一眼!”

佛祖就给他指了一条路:必须修炼五百年,才能见她一面。男孩一听,快意地说:“我不后悔等她五百年,甚至一千年!”

男孩变成了一块大石头,躺在荒郊野外,任凭风吹雨打、日晒霜压,但他无怨无悔。可是漫长的等待慢慢销蚀了他的意志,就在他的精神快要崩溃的最后一年,一个采石队把他凿成一块条石,运往城里,他成了一座石桥的护栏。石桥建成的那天,男孩看见了那个他等了五百年的女孩,但她匆匆而过,又很快消失了。他又对佛祖说:“我想抚摸一下心仪的女孩。”佛祖告诉她:“还要修炼五百年!”

男孩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愿意!”

男孩变成了一棵大树,立在一条人来人往的官道上,这里每天都有很多人经过,男孩每天都在观望,他无数次满怀希望地想看见那个女孩走来,希望却又无数次地破灭。

又是一个五百年啊!最后一天,男孩知道她会来的,但他的心已不再激动。

她来了!她的脸还是那么秀美,男孩痴痴地望着她。这一次,她没有急匆匆地走过,因为,天太热了。她走到大树底下,靠着树根,微微地闭上了双眼,她睡着了。

男孩摸到她了!她就靠在他的身上!但他无法告诉她,这是千年的相思。他只有尽力把树荫聚集起来,为她遮挡毒辣的日光。

女孩小睡了一刻,就站起身来,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这时,佛祖又出现了。

佛祖说:“你如果想娶她为妻子,你还得修炼……”

男孩平静地打断了佛祖的话:“不必了。爱她,并不一定要娶她。心里有就有,心里无就无,要的是有一颗心!”

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挂在当空了,算来已是中午。

中午的日光像醉鬼的眼,肆意迷茫,热辣扎脸。他揉揉眼窝,感到浑身燥热,体内像被人灌入辣椒水一样不安和难受。他晃着脑袋,看到包厢内尘土飞扬,一片白茫茫乱糟糟。他赶紧放下窗帘,把毒辣的日光堵在窗外后,包厢内就干净多了,但当他掉转脑袋往下瞅时,一下子怔住了,两张下铺都是空空如也。他想是列车到终点靠站了,就再次撩开窗帘。窗外有葱郁的树和光秃的电线杆,裹挟着白晃晃的日光蓬头垢面地对他戏弄一样探头探脑。他觉察到列车始终在蛮横地吼叫着前行,只是奇怪那两个人去了哪里,就赶紧跳下上铺,谁知刚刚跳下铺,脑袋就和一个开门进来的铁路警察撞了个满怀。矮墩墩的铁警坚硬的胸膛把他的脑袋撞得有点碰到树桩似的疼痛,他揉了揉脑门,铁警则用肥厚的手掌拍拍自己的胸,轻描淡写地掸着灰尘,其实铁警的一身警服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铁警的手离开自己的胸后,又用它在鼻子跟前挥舞。他问,警察同志,车到站了吗?铁警蹙了蹙双眉,用下巴指指车窗,挥了一阵子的手,拖着长长的鼻音说,只要你觉得到站了,它就到站了。

这算什么话啊,他在心里想,就有点嗔恨胖铁警,我说你是猪,你就是猪吗?

这里还真的是臭!胖铁警用肥厚的手掌挥着鼻前的空气。

他说,你说臭就臭吗?只要你觉得不臭,就不臭哩!胖铁警白了他一眼,一副不屑一顾的轻蔑神情。

胖铁警吸了一口鼻涕,其实他没有鼻涕,只是他觉得自己的鼻子流鼻涕了,他还眨巴着白多黑少的眼睛说,入鲍鱼之室,久而不闻其臭。我不和你争论臭不臭的问题,你快打开窗户,通风!

我通,马上就通!

他去列车盥洗间洗漱时,一直在想下铺一男一女两人去了哪里。包厢外的走廊上,有一个身罩披风似的大衣、头戴帽子的女人端坐着,他觉得这个女人好像是晚上来的那位。女人坐在走廊的背椅上数着佛珠,他故意在她面前把双脚一蹬,弄出一些声响和震动。女人睁开低垂的双眼,迷茫一片,像春风荡漾的湖水,细长的眼睫毛扑闪的瞬间,又像晨曦下的湖水泛着微波,他突然感到这个女人像一件精湛上品的宋朝越窑青瓷,很有气场。望着她,他怯场哑了嗓门,女人看着他,露出涟漪一样的微笑,说,我是来透透风、换换气的,你醒啦?

嗯,他说,我把包厢窗门打开在通风,空气很好。那个警察去哪里了?

女人微微地移了移身子,侧脸朝包厢觊觎。他的目光也随着女人的目光往包厢里看,只见车窗像霹雳打通幽深的隧道一样豁然大开,光鲜的窗帘如一头质地考究的秀发,在窗框中强劲地飘来荡去。女人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她微颤着身子说,你真的通啦!好,我就回包厢。

女人刚要迈步,他就堵在她的面前说,你还没回答我那位人民警察的情况呢。他不会是跳车亡命天涯吧!

我……女人张开心型的嘴巴刚想对他说,又很快地合上了嘴巴,她艰难、吝啬地一笑,慢慢地把头低垂下去,他的目光透过她的帽檐看到心型一样的嘴在微启,细若游丝的声音也向他流淌而来,呵呵,我忘了向你转告,他刚才下车了,他本来想喊醒你的,说你也是在终点站下车,但不忍心惊醒你的清梦。他说终点站下车到他要去的地方还有一百多公里的山路,还要走不少的回头路,就提前下车去搭便车,傍晚就可以赶到那个地方。但我对他说,用不着再去那个地方,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啊!

他没有领会女人的话,一个劲地问,他去什么地方?

一个很乡土的地方。

什么地方?他有点手足无措,几乎要拿刀逼迫女人说出那家伙去的地方。他的心揪成了一个结,心想那家伙说的是终点站下车,怎么就提前下车了,会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女人躬着腰,双手合十。他只能看到她的帽子了,再也看不到她的眼、鼻、嘴,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有意思,戴帽子、穿披风似的衣裳,还把自己裹得紧紧的。这时,他感到身边有股冷飕飕的风吹来,风中,女人的声音像细细的皱纹一样扩散而来,他去了一个叫拨茅镇的地方……

他猛然觳觫,口气急迫地对女人说,他去拨茅镇干吗?

阿弥陀佛!女人叨唠着阿弥陀佛,然后双手合十,用披风紧裹着身子往包厢走去。

他去拜菩萨?他有点疑惑,就径直往盥洗间走去,但忽然又停了下来,他觉得那女人的披风颜色有点古怪,就一直在回想是什么颜色,他很想回头去看一看那女人。这时,矮矮的胖铁警跟了上来,目光疑惑地盯着他,他也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列车徐徐行驶,他的脚步却是匆匆的,他闪进盥洗间,将水龙头拧开,用双手兜着冒出来的水浇在自己的脸上和鼻子上。他嗅嗅自己的衣领和袖子,闻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味道。他纳闷,这些人是猎狗的嗅觉吗?简直无中生有!这时,水珠在他的脸上油汪汪地淌下来,他又用少量的水抹在头发上。他的发丝不错,稍许有些自然卷,泼了少量的水,像是涂了油一样光亮,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恋似的微笑。

但是,当他想起提前下车的那个家伙,心里就忐忑起来,这家伙居然也去黄余的老家拨茅镇,是不是割掉了肮脏的肉痣后,还想洗心革面,找黄余道歉,重新做人?他有点郁闷,这时,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冲在不锈钢的水槽里,突突地响,喷溅的水花又溅在化妆镜上。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一看,有点吃惊,一个脸庞变形的男人站在身后阴险地偷窥着他哩!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往后一瞧,哪里有人啊!见鬼!他吼了一声,他又查看化妆镜,那人仍阴险地站着,他开始用手指去戳镜子,这下,他才明白是化妆镜在作祟,溅着水珠的化妆镜把他的脸部给扭曲了,使他认不出自己了。他百无聊赖地大声训斥着化妆镜,随手就抹掉镜子上的水珠和雾气,自己的形象这才明朗起来。

他想离开盥洗室时,发现自己的眼角边还有几颗白兮兮的东西,明摆着是眼屎,就用手指仔细地抠。就在这时,他又发现身后有一个人站着,还穿着一身警服哩。他使劲地用纸巾去抹化妆镜,心想,那家伙早就下车了,而且那家伙又没穿警服坐这趟列车。

化妆镜被他抹得清晰、光亮,他看看镜子,身后根本没有什么人!他叹道,盥洗间就自己一个人啊!但是,他感到自己的肩胛像被人揪住一样的沉重和无法逃遁,化妆镜映出他的肩胛上多出了一只肥胖的手。他大骇,猛回头低瞧,矮个胖铁警的脸低垂在他的脊梁背后,这个被他魁梧身子遮挡的矮个胖铁警的脸像一块铁板,仰望着他,生硬地问,你在干什么?

我没干什么!我在洗漱。他还没有从惶恐中走出来,心在嘣嘣地跳,他像碰到鬼一样心有余悸。

你早不洗漱晚不洗漱,到下午来洗漱个鸟?列车已快到达终点站了,要清理了,你还要尿尿吗?要尿就趁早!

他先说了一声谢谢,随后吸了一口气,调节了一下紧张的心情后补充说,我不想尿了……不不,我想尿……

你快点!矮个胖铁警丢下话后,动作粗暴地关了盥洗间的门,窗外刀刮一样的热风吹打着他的脸,最后吹干了他脸上的水珠,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他突然想起来了,那女人所穿的披风是一袭肥大的僧袍,一袭青灰色的僧袍,原来她是一个女尼!

突然,女尼那嘴、那鼻、那眼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迅速显现了黄余那嘴、那鼻、那眼的轮廓。他无比潦草地把腰际的皮带一系,冲出盥洗间,长途奔袭一样冲向卧铺包厢,包厢的窗子像霹雳打通幽深的隧道一样豁然大开,光鲜的窗帘如一头质地考究的秀发,在窗框中强劲地飘来荡去。包厢内空无一人。

列车如长蛇一样缓缓地向一个站台靠去,车上响起了播音员奶声奶气的声音:本次列车已到达终点站,请各位乘客准备好自己的行李……他变态一样发疯地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寻找那个穿着青灰色僧袍的女尼,从车头走到车尾,他都没有看到那个穿着青灰色僧袍的女尼。突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下,就像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一样,他打开手机,蓝色的屏幕上显现着一行字:心里有就有,心里无就无,要的是有一颗心!

他盯着手机里的一行字,忽然想起夜行列车上那个女人讲的故事,就立即回电话过去,让他奇怪的是电话里久久没有信号,死寂一样沉静、凝固。他失神地走在渐渐慢下来的列车走廊上,车轮哐当哐当的声音逐渐变弱、变弱,最后变成无声无息……

原刊责编 王迅 本刊责编 付秀莹

责编稿签:这是一篇充满禅意的小说。题目“去远方”本身,似乎便包含着某种深长的意味。身在此处,彼岸何方?或许我们都曾对此心怀困惑。“心里有就有,心里无就无”,这是小说给予我们的精神启示,也是生活赐予我们的心灵顿悟。小说把故事的进展设置在夜行火车上,营造出一种远方追寻的苍茫诗意和渺远意象。而车厢内的邂逅,无理而妙,是小说呈现的生活的某种可能,传达出人生的某种荒诞感和非确定性。现实和回忆的相互穿插,时空的交错转换,梦里梦外的真伪莫辨,均极具戏剧化,令人不免对“人生如戏”这个词再生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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