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得殿内,不待少光开口,但见少英猛地回身过来,冲着少光劈头盖脸便是一声厉喝道:跪下!
少光自知闯了大祸,但望了一眼语先,旋即双膝跪地,埋头不言。
明语先但立一旁,此刻亦是忍不住暗暗指摘。
少英胸中怒火难耐,不待殿内宫人退去,二话不说,信手便操起案上奏折,直冲少光扔将过去,骂道:你做的好事!
少光拾起一看,急忙道出原委:陛下明鉴,并非臣不约束部下,只是臣当时与众藩国借了不少藩军。那些个藩军天性野惯矣,一见钱粮便皆似虎豹豺狼一般,根本全无军纪可言,再加上当时军中正值粮草不济,是故才……
少英不由其分说,倏地一拍案道:你个混账东西,还在狡辩!那你与那亚利呢,又是怎么回事?
少光闻之一顿,少刻倏地直起身,也不辩驳,直截了当道:人是我扣的,亦是我逼死的。要杀要剐,我一人承担便是!
少英闻之莫不大怒,大步行至少光跟前,直冲着少光骂道:你是存心为难我,是吧?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吧?
少光道:臣亦不愿如此,一切皆错在那亚利!
少英情急拂袖道:他无非只是不肯借兵给你而已,你人也扣下矣,兵也借到矣,你如何还容不下他,非要致他于死地不可?他好歹也是高盛国都尉,又是姜客卿之婿,你说软禁就软禁,说逼杀就逼杀,你眼中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少光道:他公然抗命,处处与臣作对,臣若不杀之以敬效尤,其余那些个藩王今后便会有样学样,届时臣又将如何再在西域立威?
少英直摇头道:时至今日,还死不悔改!那你与那黛姗郡主呢,又是怎么回事?
少光闻之埋下头,当时莫不语塞。
少英接道:你找其他女人吾不管,可那是高盛宗室之女啊!虽说你与她曾有过一些往事,可她如今早已嫁做人妇,你为何还与她纠缠不清,莫非这亦是为了朝廷?退一万步讲,好,你们郎情妾意,你们海誓山盟,吾皆可以视若不见。可你如今逼杀其夫,你说你不是公报私仇,纵使我能信,可天下人能信嘛?说话呀?
少光遂也不遮掩道:此事确是臣有错在先,臣无话可说!
少英闻之,莫不恨铁不成钢,倏地冲将过来,狠狠甩了少光一巴掌。当下唯高声痛斥,情急之下,不时拳脚相加:你还知道错?你身为西域都护,朝廷封疆大吏,不以大局为重,反倒公报私仇,私心用甚!你可知那西域之地于朝廷意味着什么嘛?吾是让你去保境安民的,不是让你去胡作非为的!自你入仕以来,吾便对你寄予厚望,指望你做撑天顶梁,不曾想你却如此心胸狭隘不成器,辜负了吾一片良苦用心!吾当初顶着满朝文武压力,委你戍西之职,如此大任在身,你为何就全无一丝觉悟?成日浑浑噩噩,打了几个胜仗,便把吾临别重托忘得一干二净,倔脾气一上来,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你说,你知罪不知罪?
少光到底年轻气盛,几番皆不躲闪,愣是死咬着不肯改口:陛下要打便打,臣顾不了那许多,总之那亚利,必、须、死!
明语先原本一派胸有成竹状,于旁静观其变,而始终不发一言。然此刻眼见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亦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当下莫不失声劝道:叔瑶你疯啦,还不住口!
少英越发怒不可遏:你混帐!好你个倔三郎,看来今日你是不撞南墙誓不回头啦,是吧?好啊,来人,拖下去,问罪、下狱!
少光不为所动,眼见殿外甲士铿锵而至,却只俯首一拜,从容道:陛下保重,臣去矣!
少英见状,当即拂袖大吼道:拖下去,拖下去!
明语先再也按耐不住,忙跪地劝谏道:且慢!陛下,叔瑶虽罪无可恕,然那亚利敢公然违抗都护府调令,其不臣之心亦是昭然若揭。叔瑶此举虽难脱私心,却也诚是为朝廷大计着想,实属情有可原哪!何况西域如今元元骚动,若此时再斩杀大将,恐人心思变,于大局不利。念及叔瑶一片赤胆忠心,还望陛下法外开恩,便饶过他这次吧!
少英经此一缓,此刻心绪却也是平复了许多,遂缓和道:先生不必赘言,平日朝上先生已够偏袒他矣!然此子天生顽劣成性,此次又闯出这天大祸事来,吾若再不加以严惩,如何还能服天下人心?
明语先接道:非臣偏袒叔瑶一人,实是偏袒我朝栋梁之才!恕臣直言,自叔瑶经略西域以来,西北边陲累年无事,列国宾服,其间商贸往来,更是日趋繁络。不仅于关中诸多受益,亦将我朝威名远播塞外,此实乃百姓之幸,社稷之幸,陛下之幸也!今北庭未定,四夷蠢蠢,臣实在不忍我朝就此折损一员上将,还请陛下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令其戴罪立功,如此何尝不是一桩美谈!
少英闻之旋即怒消,思虑再三,终于顺坡而下道:今日念在先生为你求情的份上,吾且先寄下你这颗人头。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拖下去,杖责五十,待罪思过,无令不准出府!
明语先闻之,忙拉着少光一同拜谢道:陛下明鉴!叔瑶,还不快叩谢陛下,快啊!
少光此时仍心绪未平,幸得明语先从旁劝着,当下遂也是半推半就,总算逃过一劫。
待人悉数退下,少英但坐下身,气犹未消似地一拍案,兀自埋怨道:这个碧眼儿,什么都好,只是这股子臭脾气,着实令人可恨!
明语先不置可否,于一旁幽幽只道:陛下恨的是他这副秉性,爱的不亦是他这副秉性?
少英但瞥了语先一眼,当下心照不宣,不由相视一笑。
事毕,少光领叫过一顿廷杖,虽说打得不重,却也再骑不得马,唯由随从扶持着踉跄而行。方出得宫门不远,却见明语先车驾早已等候多时,当下盛情难却,遂同乘而归。
车内,少光强忍着伤痛,当下忙拜谢道:方才多谢先生御前求情,嘶~~~
明语先略略瞥了少光一眼,幽幽只道:怎么,觉着痛啦?
少光一手撑起身子,半咧着嘴说道:到底是大内手段,虽不比先生当年的劝学鞭深刻,却也着实伤筋动骨了些。
——早年在明语先门下求学时,少光年少轻狂,又因是太子侍读,自是少不得受罚亦或者代少英受罚,挨打罚跪更是家常便饭。
明语先斜睨着眼,不时讥笑道: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在外胡作非为?
少光笑道:胡作非为自是不敢,然若是再遇上这等事,该如何还是得如何!
明语先好不气道:好你个少叔瑶,看来我今日算是白搭救你一场?
少光道:先生休再拿我说笑!经得方才皇兄一顿敲打,光纵是再愚钝,亦该能看出个一二矣。
明语先心照不宣,却故意不说破,当下唯轻拂羽扇,悠悠道:哦,你看出什么来啦?
少光道:此次高盛王上书所奏,亦算得是证据确凿。若皇兄真想拿我息众怒,理当即刻派钦差持节入西域府,当众将我拿下才是!何故连下三道金牌,急召我回京问罪,岂不多此一举?
明语先按下羽扇,点头淡笑道:那叔瑶觉得是为何呀?
少光回道:“一来嘛,自是信不过一面之词,想问清个经过缘由。这二来嘛……”话说一半,却倏地轻叹一口气,面露无奈道:“怕不是又寻机敲打我呗!”
明语先早已忍俊不禁,不时低头窃笑道:活该!你个碧眼儿,就欠敲打!
少光不以为意,接着道:皇兄嘴里骂的是我目无王法,胡作非为,心里实则怨的却是我擅作主张,不事先与他招呼。怪只怪我当时心思慢半步,却白白挨了这一顿豪打!
明语先闻得此言,当即笑出声来,然心下却是一阵刮目相看,转头直盯着少光,不时挖苦道:不错呀,看来今日这一顿廷杖,叔瑶算是没白挨!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在钜公面前如此撒野,说不得哪回盛怒之下,便真拿你祭了刀!
少光面露羞愧:“方才一时血气上头,哪还顾得那许多?皇兄乃大有为之君,自不会与我这等莽夫一般见识。何况如今内外国事冗繁,皇兄与先生皆需坐正朝中,少不得还需光在外奔走。是故皇兄骂得越狠,打得越重,光便越无忧矣。不过做做规矩,以堵悠悠众口尔!说到底,光与黛姗、亚利三人之间,个中纠葛,由来久矣。纵使西域诸国摄于光之威势而不敢明言,朝中百官又岂会全无一丝耳闻?明里都道是先生从中压下尔,可若再往深处想想,这背后又怎离得开皇兄之默认?”少光但说着,面色欲渐忘形,不时志得意满道:“须知那姜客卿膝下并无子嗣,待其百年之后,王位自然由其女黛姗承继。届时,凭着光与她这层关系,国中朝政还不是由朝廷手捏把攥?如此,今后朝廷于西域各国之守备,便更能游刃有余也!唉,天可怜见,幸得光一时误打误撞,暗合了圣意,如若不然……”
最末那句话音未落,明语先手中羽扇已然应声落下,直打得少光措不及防。当下,明语先凤眼圆睁,不时又补了两记打,压低着声音骂道:你个口无遮拦的憨货!方才倒不如真将你这颗憨头砍下来罢了,省得你今后再出去胡言乱语!
少光一脸莫名:先生,我……
孰料明语先压根不容其分说,兀自连声啐道:你什么你?你以为光胡扯一通冠冕堂皇的话来,一切便理所当然啦?你那点破事,我都懒得说你!居然还有脸说是为了朝廷大计,简直大言不惭!若非为了大局着想,你以为我真稀得救你个天打雷劈的深贼?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少光自知失言,忙致歉道:先生教训的是!这不是与先生私下而言,又岂敢外传?
明语先余怒未消,扬起羽扇,但指着少光面,又严声郑告道:碧眼儿,你予我听好矣!今后无论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之前,你皆须牢记住一点,那便是,钜公才是这天下最聪慧有识之人,机关算计之辈,概莫能瞒得过其法眼!是故,今后钜公如何说,你只须一概照做便是,闲来无事,少揣摩钜公心思,更不可自作聪明,而妄图与钜公耍心眼,否则最后只会自食其果!听懂了没有?
少光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当下再不敢儿戏,一通点头罢,莫不诚惶诚恐:“多谢先生良言,光自当谨记于心!”缓了片刻,转而忽道:“光此来匆忙,只略带了些西域土产,送于皇兄和先生尝尝。”
明语先闻之一愣,一时不觉又好气又好笑,直将羽扇遮了羞道:大难临头,居然还有此等心思?普天之下,只怕也唯有你少叔瑶一人矣!
不日,少英遣使臣入西域,下旨免高盛三年朝贡,并加封黛珊为鄯善公主,以示安抚之意。高盛都尉亚利,公然违抗都护府调令,更蓄意谋害朝廷命官,罪大恶极,本应予以严惩,然念在事出有因,本人业已悔罪自缢,故不再予以追究,仍允以大夫之礼厚葬。西域都护少光,纵兵劫掠百姓,肆意欺压地方,自恃圣宠而日骄纵,不修私德而损大义,经有司核准,予以撤职查办,旋即调离都护府,待罪家中。此后,舆论遂得以平息。
呜呼,少壮几时奈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俱往矣,不过空追忆。
还归正题,这厢少光前日方解了丘兹之围,不久即率众藩军攻破金乌国都,尽除霸也党羽。此后,又立葛利幼子图图为王,并由朝廷委派国相监政。金乌国至此再不敢造次,西域之乱遂解。
话分两头。益州巴郡,江州城。是夜,皓月当空,清风飒飒,暗香疏影,花飞漫天。夜下一角,有人独酌,时望月赏梅,及时行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落英缤纷处,但见其人:脸方口阔,眉宇如剑;身材健硕,器宇不凡。观外貌,颇有几分英雄气;识谈吐,别具一颗豪侠胆。岂曰姿容雄伟,真是英气勃发!此人姓廉名晟,表字子兴,本益州牧祁玉府中大将,官拜兵曹从事,后因故外放,任巴郡太守至今。
其时,廉晟酒过三巡,正烧得腹中难耐,忽闻香风袭面,不禁仰天大呼:好风!
四下无以寄托,唯逼得人诗兴大起。一时有感而发,当即抽刀起舞,聊以慰籍:
“皎皎飞轮,当空照,风如虎啸。问鞘里,宝刀如雪,恩仇多少。纵马扬鞭宸宇小,不如浪迹江湖好。大丈夫,焉有束平生,徒年少?”
对酒当歌,慨当以慷。执刀起舞,身世两忘。发之于心,付之于情,放纵天性使然,不为旁骛所扰,真是好不快意人生!
意犹未尽时,忽闻四下有人叫好:好景,好诗,好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