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见状,忙站定作揖,不时只听黛姗战战兢兢道:小女黛姗,恭请明先生安!
明语先斥责过少光,兀自应一声“吾安”,不时转过脸望向黛姗。昨日宴上,青纱半遮面,故而未能得见其全貌,眼下近在咫尺,总算能一窥庐山真容。岂料才打量一眼,立时便怔住了,心下直诧异道: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二人?真奇事也!
黛姗不明所以,也不敢多问。亏得少光及时提醒,才不至于尴尬:先生?
明语先回过神,急收了颜色,其时淡淡笑道:自上次一别,不过四、五载尔,黛姗郡主如今可是出落得越发美丽可人,吾都快认不出来矣!女大十八变,此言果真不谬。
黛姗腼腆道:承蒙先生挂念,实在受宠若惊。今日来得匆忙,略备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先生笑纳。
明语先点点头,让道:来便来,何须如此多礼?坐。
二人谢过,旋就座。只待侍者奉过茶点,少光便迫不及待开口道:黛姗平日难得能来帝京一趟,今时恰逢高盛王入朝,光便趁此契机带她来看看先生。一时唐突,还请勿怪。
明语先心领神会,遂开门见山道:你二人打小青梅竹马,旁人多看在眼里。昨日殿上,钜公话里话外,亦透有赐婚之意。难得佳偶天成,旁的话,吾也不多说矣,只期你二人婚后能互敬互爱,携手共度余生,切勿辜负了上天赐予的这段好姻缘才是。
二人闻得此言,一时心中窃喜,忙不迭连连点头答应。
明语先不动声色,转而与黛姗娓娓嘱道:少光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别看他人前张扬其事,不修边幅,私底下却是个心地纯厚的孩子,打小也没什么心机,更不谙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平生只知老老实实做事,一贯只会本本分分做人。如今成了人,不说如何出类拔萃吧,却也是生得一表人才。再加上跟着我在朝中当职这些年,也渐渐历练得老成持重矣。近两年,登门求亲的士家大族,陆陆续续,不说几十家,总也有二、三十家了吧,却没一个能入他眼的。毕竟是宗室帝胄,少年英才,又岂是寻常女子能高攀得上的?难得今生你与他有缘,又有这天赐的隆恩,盼你以后能多扶持着他一些,凡事多与他商量着来。自古为人妇者,首当以夫为重。且不说那些三从四德的空话焉,至少得敬着他、护着他、疼着他,才算得上一个称职的娘子。
但见明语先说得绘声绘色,少光在一旁却直听得耳根发热。他虽生性桀骜,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一时不禁惭愧道:先生言过矣,光哪有……
熟料话犹未出口,却让明语先先声堵了回来:没让你说话!
少光不谙世故,顿时只觉有些莫名。
幸得黛姗能察言观色,见状,一边与少光使眼色,一边笑着迎合道:先生乃本朝圣人,向来一言九鼎,她既如此说,那定是没错的,三郎且稍安勿躁。
——她本就虚长少光一些,自然多识得些人情世故,不难听出明语先话里话外,明着是在说少光,实则是在暗暗告诫自己。须知在此之前,她只听少光讲明语先如何如何平易近人,熟料自进门伊始,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这一来一去,心中遂也明白了个大概。谁叫少光平生最敬重的便是他这位先生,他日进了门以后,免不得还要时常往来。心想着其本意也是为少光着想,何况从来新妇进门又有几个不受气的?遂也只好更小心应付着,唯恐出什么差错。
少光会意,忙顺着话打岔道:哦,黛姗素来仰慕先生贤名,得知先生爱看书,来之前便花了重金向民间求购藏书,此次更是不远万里地从关外带至帝京来。满满一整车呢,都是一些市面上不可多见的珍贵古籍,据说其中一些,还是早些年流传至关外的原版古籍,着实难得的很哪!
黛姗接道:黛姗虽久居关外,却也时常听闻先生大名。人皆谓先生博览古今中外,无所不通,小女闺中这些个藏书,只恐先生见了笑话。
孰料明语先丝毫不为所动,顿了顿,倏地一脸粲然,又与黛姗一顿嘱道:黛姗郡主祖上虽是中原氏族,然到底旅居关外多年,时移俗易,今时陡然还归关中,多少总会有些生疏。可既然来到帝京,不说入乡随俗吧,该守的规矩总是免不得的。常言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纵是一般乡野村落,亦不外如是,更妄论堂堂京华帝都。若无这等觉悟,只怕是难在这帝京中立足的。是故,再不要说什么我在别处原是这样的话,从今以后一切可都得依着帝京的规矩行事,错了半点,可不是三言两语便能应付过去的……
少光听明语先话里夹着枪棒,一时耐不住性子,旋抢过话道:高盛虽地处边陲,然王府家教甚严,是故黛姗打小能知礼节,岂等同于一般平头百姓,先生怕是多虑矣。
熟料明语先一瞪凤目,倏地沉下脸道:啧,我与她说话,你乱插个什么嘴?一旁待着去!
少光倍感唐突,随之噤声。
黛姗见势,忙起身帮着打圆场道:先生教导之话,句句金玉良言,黛姗必当谨记于心,时时戒己。
明语先应声点头一笑,似还意犹未尽,接着又道:你虽也是出身名门望族,然皇家毕竟不同于寻常世家,帝京也不同于关外远土。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一言一行,可不得如履薄冰才是?如若还似过去一般由着性子,那便真是作茧自缚矣。郡主以为,是也不是?
黛姗本是品性温良之人,岂能经得住这般咄咄逼人之语?只得耐心听着,频频点头哈腰,小心迎合:先生所言甚是,黛姗记下矣。
叙说一阵后,明语先留下二人用饭。趁着间隙,明语先将少光拉到偏室内,隔着门叨叨私语道:这姑娘长得倒是真好看,品性也不错,彼此亦知根知底的。只是这年纪,是不是稍大了些……
少光见识过方才阵仗,一时心有余悸,不等明语先说罢,立时惶恐道:不过才大三岁而已,先生又何必吹毛求疵?
明语先见状,不时粉拳一捶,嗔怪道:瞧把你急的!这还没娶进门呢,胳膊肘便往外拐啦,还不兴说矣?好好好,大了好,大了好,行了吧?
少光当即欣喜不已:那先生这便是应下啦?
明语先轻点头,满脸欣慰道:“我应不应的又有何打紧?毕竟是要与你厮守一生之人,重在你自己真心喜欢才是!”明语先说罢,兀自却是一声叹息,眼中喜忧参半,隐隐透着几分不舍。
少光见状不解道:先生,你怎么啦?
明语先轻摇头,其时握住少光双手,倏地感叹道:无事,只是依太一律,皇子成婚之后,便得即刻外放就藩,无令更不得擅自回京。我只怕叔瑶这一去,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矣。
少光闻之垂首,顿了顿,旋强作欢颜道:“先生勿忧,虽说朝廷严令限制藩臣回京,然每逢大祭、嘉庆、元日等,亦常有特诏入朝的,并非真的就此一去不复返矣。”然眼见明语先愁眉不展,一时真情所致,言语不禁渐亦低迷:“何况男儿志在四方,光总是要赴外谋一番功业的……”
明语先回过神,自觉失态,不欲为私情所牵绊,匆忙转忧为笑,岔开话题道:“瞧我,大好的日子,平白说这些做甚?罢了,人家千里迢迢而来,可不好太冷落矣,快去陪陪她吧,去,快去。”奈何情到深处,说话间,仍不时眼泛泪光。
少光欲去还留,徘徊再三,才总算步出门去。吃过饭,又说了会话,二人旋即告去。回去路上,少光倏地一派心事重重,任黛姗一再寻问,亦多是搪塞之词,始终未及细说。
不日,黛姗随父还归高盛,本已着手筹备婚事,岂料最后等来的却是少光悔婚之讯,个中突兀可想而知。然因此事无论对于太一亦或高盛而言,皆是天大的丑事,是故舆论不久即被压下,此后也就不了了之矣。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已是五年之后,期间亘帝驾崩,新皇少英即位,少光受命赴任西域都护,而黛姗业已嫁为人妻。应是朝露与昙花,咫尺天涯。何事又来勾人肠,无风起浪?
高盛王府议政堂内,高盛王姜客卿正召见国中文武,忽闻门外奏报“少将军到——”众人应声色变,一时倏地惶恐不已。
话音刚落,立时便见一队甲士夺门而入,个个人高马大,披坚执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直把在场之人吓得退避三舍。
领头一人,行疾如火,目射寒星。一进门,非但不行礼,却径直冲到王座前,怒气冲冲地叱问道:“高盛王,大军开拔在即,说好的兵马、粮饷呢,为何迟迟还不送来?若是耽误了戎机,他日朝廷追究下来,你担待得起嘛?”定睛一看,但见那人金甲银盔,双目如炬,莫非少光也。
座上一人,皓首苍髯,老态龙钟,高冠华服,正经危坐,正是高盛王姜客卿。其时,一见得少光,他却是忙不迭起身来,降阶而迎道:少将军息怒,少将军息怒,且容寡人详细分说……
少光盛怒之余,根本不屑一听,一扬手,瞪着一双虎目,又喝道:还有什么好说的?都护府调令已下达半月有余矣,孤亦几次三番地遣人来催,你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其事,莫非意欲抗命乎?
姜客卿大骇,疾摇手道:不不不不,寡人岂敢违抗朝廷诏命?只是国中刚经大旱,府库空虚,一时间实在难以筹齐这么多兵马、粮饷,还请将军再宽限几日,寡人定当……
少光冷笑一声,蔑道:高盛王,是你糊涂矣,还是我糊涂矣?你国中旱灾早已过去一年有余,时至今日竟还在跟我这装穷,你是真把他人都当傻子看哪?
姜客卿语塞:这……
“放肆!”少光刚欲再发作,忽听四下一声疾喝,循声望去,不时但见一人起身斥道:“朗朗乾坤,众目睽睽,少叔瑶安敢如此无礼?”
少光侧目视之,但见那人中等身材,二十七八岁上下,生得是浓眉大眼,鬒发如云,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原是高盛国都尉亚利。
少光不时一瞋虎目,恶狠狠地问道:亚利“郡马”有何指教?
亚利不为所动,兀自朝姜客卿作了个揖,旋即高声回道:指教不敢当,只是见得不平之事,便忍不住要多说两句。
少光蔑道:如此,孤便洗耳恭听矣。
亚利遂道:少将军奉朝廷诏命,都护西域府,兼领列国诸军事,其责旨在攘除外夷,巩固边防,以保西域府长治久安,百姓安居乐业。然观少将军今日之所作所为,恕末将直言,只怕有违皇命也!
少光一听,且隐忍着脾气道:哦,何以见得?
亚利接道:自将军到任以来,便频频用兵征战,每每扰攘四方,短短四年不到,竟相继横扫周边十余国,近乎无岁不战。更有甚者,将军还强征列国之民以为兵卒,擅取诸侯府库以为战资,一时但叫民之所负甚重,日益不堪其累。如此穷兵黩武,疲极民力,窃以为实在有违圣朝之仁德,更蓄意污涂今上之辉冕。国虽大,好战必亡。试问今时之朝上,莫非元皇再世乎?
在场之人静听其言,竟纷纷点头,皆以为有理。
少光闻之,立时大怒,直把虎目一瞪,扬起手,疾斥道:亚利小儿,安敢出此无父无君之言?孤既受钜公重托,自当尽忠职守,为国征战,以期翦除诸逆,保境安民才是。试问历次出兵,哪回不是为朝廷攘敌除奸,师出有名?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平,忘战必危!此辈乃强辩也,不足与语,请勿复言!
亚利哪肯罢休,趁势不依不饶道:将军既言到师出有名,那末将便斗胆问一句,此次铜须国又何罪之有?
少光不屑多言,拂袖只道:铜须国恃强凌弱,攘窃临国,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又何必问?
亚利闻言,立时驳斥道:将军此言谬矣!据末将所知,此次铜须、铁鹰之争,铜须国并无过错在先。所谓攘窃邻国之说,多是铁鹰国一面之词,铜须王墨奈业已多番上表澄清,更有知情者多人为之佐证。将军如此听信谗言,罔顾是非,只怕有失公允,更难以取信于众也!更何况,整个西域府,谁人不知铁鹰王渠文昌近来与将军私交甚笃?所谓图谋不轨云云,只怕多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尔!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更是无不点头称是。有些个敢言的,更应声为之附和。
少光见状,旋恼羞成怒道:放肆!一介匹夫之身,安敢妄议朝廷之事?岂不知铁鹰国小民寡,势单力孤,无论兵马、钱粮,皆不如铜须国,避之犹不及,更枉论进取之,难不成他渠文昌傻到欲自取灭亡乎?
亚利闻言色变,不时竟吞吐其词起来,左右半晌,倏地一个箭步上前,其时双目对视着少光,直言不讳道:只怕多是……只怕多是……只怕多是为虎作伥也!
少光闻声语塞,其时嗔嗔然怒目而视,忽与左右叱道:来、人……
一声令下,随行众武士立时磨刀霍霍,倏地便将亚利团团围在中间。众人见状大骇,其时纷纷噤声,唯独那亚利却是面无惧色,威武不屈。
姜客卿见势不妙,匆忙奔上前,苦苦求道:且慢!有话好说,切莫伤了和气,有话好说……将军息怒,将军息怒,亚利他不过是一时语无伦次,并非有意冒犯呀。还请将军看在寡人之薄面上,便饶过他这一回吧?呃,亚利啊,还不快与少将军陪个不是,说你不是这个意思,快呀!少将军,将军,殿下,呃,三郎……
亚利见状无奈,其时乃垂下头,再没了声响。
少光自知理亏,顿了顿,索性顺水推舟,遂缓和了语气道:舅父,光今日也不想为难你,横竖全凭舅父一句话,兵马、粮草,究竟有、还是、没有!?
姜客卿闻之,乃连连点头道:有,有,有,呃,来人哪……
当日,少光领齐了兵马、钱粮,旋即别了姜客卿,扬长而去。然许是余怒未消,临走口中仍不住骂骂咧咧道:这个亚利,处处与我作对,早晚必将之收拾了,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一日,黛姗正于房中对镜梳妆,忽闻房门“吱噶”一声打开,不时摸进来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