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刻,一个身影悄然而入。明语先循声望去,但见其玄衣朱裳,头戴巾帻,一双碧眼,炯炯如炬,依稀褐发,舒卷如云,竟是少光!
明语先望之惊愕不已:叔瑶!?
阑珊处,但见少光满目沧桑,面色憔悴,其时步履迟迟,不发一言,依稀交集百感,心事万千。
明语先喜出望外,不时迎上前,寒暄道:自上次匆匆一别,全无一丝音讯,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相聚,坐。
少光应声坐下,欲言又止。
明语先看在眼底,遂笑道:叔瑶有话,不妨直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拘谨?
少光当下正襟危坐,敛容屏气,双目直视着明语先,半晌忽道:不瞒先生,光此来,实有天大之事欲与先生说。然在此之前,尚有一事不明,还请先生务必坦诚相告!
明语先不明其意,遂道:叔瑶但说无妨。
少光深吸一口气罢,倏地直起身,拱手作礼,义正严辞地问道:时至今日,敢问先生是否真有问鼎之意?
这一问,突如其来。熟料明语先却是不假思索,当下唯直言不讳道:“不、错!”她顿了顿,转头忽又接道:“不过,有一点叔瑶大可放心。当年我在先帝面前,曾立过誓会效忠新君。是故,只要当今天子尚在一日,语先便永为太一之臣,今生今世皆不会有二心!”
少光虽早有预料,然见明语先此刻如此不加掩饰,不免仍有些始料未及,不禁诧异道:先生祖上素以忠烈著称,先生平生亦最不齿僭越之辈,如今却以身试法,就不怕从此身败名裂,为天下人所唾弃?
明语先慷慨笑道:天命往复,神器更替。有德之人,取而代之。此乃自然之理也,何来唾弃一说?
少光闻之,竟也暗暗点头,忽道:先生既知天命,何不顺应之,早日承继大位,昭告天下,以堵悠悠众口?
明语先略感讶异,相视良久,倏地笑道:此等劝进之言,若是出自他人之口,倒也不算稀奇。然今日从叔瑶口中听到,倒是令人颇感意外。
少光欲言又止,敛默半晌,但闻一声长叹,终于缓缓道出真相:不瞒先生,天子于不久前便已遇难宾天,太一四百年国运,至此便休矣!
明语先闻之大惊,瞠目良久才惋惜道:前日见你骤然掩军而去,我便猜到朝廷或有大事发生,却万万未曾想到是……
少光深吸一口气,眉头阴郁欲渐消散,却难耐眼底滚滚热泪,一时竟哽咽道:不提啦。
两厢无言,须臾,少光忽一扬手,但见金光一闪,赫然奉上一柄黄金钺。细看,正是那太一传国神器——神兵无极!当下绝世神兵近在眼前,终于一览无余——
只见那神兵,钺身通体金黄,灿灿然耀眼生辉。纹理则暗中透黑,原是黄金与天外陨铁混铸而成,看着越发光彩熠熠。刃口半吐精钢,森森乎杀气逼人。接口却浑然无迹,时有阵阵嘶鸣声入耳,闻之更觉寒意瑟瑟。执之在手,运之以意。立而为钺,横而为戟,月刃配长锋。远近变幻,轻重由心,猛虎化游龙。
少光当下一扫阴霾,唯郑重其事道:往事已矣,多说无益。先生素有凌云之志,亦心怀苍生社稷,想来他日也定然是个有为之君。光不才,今特奉上此钺,愿成就先生万世之名!
明语先始料未及,当下受宠若惊:这便是太一传国神器——神兵无极嘛?
少光道:正是!
明语先忍不住伸手过来,指尖轻轻拂过钺身,但闻熠熠光华,铮铮嘶鸣,当下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只听她口中不自觉地喃喃细语着,一时难耐感慨万千,竟倏地一拂袖道:
“为了这区区一把钺,曾经多少英雄好汉拼死相争,最终皆落得个身首异处,曝尸荒野之下场。期间,又累多少黎民百姓饱受战火荼毒,落得个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之惨状。如此凶器,何故还留于世间?依我看,不要也罢!”
少光感其言,遂道:先生悲天悯人,本为苍生之福,然世事如此,若无此神器,先生来日登基称帝,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更枉论奉天讨逆,为民请命!
明语先一派不以为然,当下倏地狂笑三声,站起身来,振臂高呼道:名不正,言不顺?哈哈哈!我上承天意,下顺民心,便是这天下最正之名,最顺之言,又岂会在乎你这区区一把钺?
当下凌云壮志,豪气冲天,莫非王者之气,扑面而来;身后众望所归,江山社稷,真是赫然而现,入木三分!
少光不禁为之折服,遂奉钺于案上,深拜罢起身辞道:先生义薄云天,少光佩服之至。太一神器在此,一切全凭先生取舍,告辞。
明语先见状,急忙唤道:叔瑶何往?
少光不明所以,回身只道:先生还有赐教?
明语先转色道:不知叔瑶此去,何日当复返?我可还等着与君再偕手纵横天下!
少光自然听得出言下之意,遂辞道:先生美意,光且心领矣。然自古忠臣不事二主,光如今只求卸甲归田,隐居山林,从此再不问世事,还望先生成全。
明语先听罢,直摇头道:忠臣不事二主不假,然良臣亦须得择主而事!
少光却道:奈何光此生一片忠心已许天子,便再难为他人所用矣。
明语先见状,遂缓和了语气,劝道:天子如今已然宾天,你这一腔热血,莫非亦要就此埋没不成?
熟料少光却长叹一口气道:光这一腔热血,早已随天子而去,又何来埋没一说?
明语先忙道:负气之言!须知天子当年予你的,我今日皆能予你。天子当年未曾予你的,我今日亦能予你。哪怕要与你平分天下,我亦丝毫不介意。你纵是座冰山,亦该有融化时,何以如此固执己见?
少光忽转色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先生当知光素无宏图大志,又何必说这些无关痛痒之话?正如当年光如何都挽不回先生,今日只恐先生亦如何都挽不回光矣。
明语先遥想当年,遂负气道:当年若有今日之势,我又岂会弃你与先帝而去?
熟料少光却是越发从容道:这便是光与先生最大不同之处。先生明大义,故一生皆不离王道;而光唯愚忠,故今世只忠于天子一人。
明语先略不耐烦道:天子,天子,你心中除了天子,莫非便再无其他?
当下情势所迫,少光倏地收敛了颜色,针锋相对道:不、错!
明语先闻之勃然大怒,当下倏地拍案而起:甚好!你既如此执意于太一天子,那我明日便登基称帝,国号仍为太一,从今以后,我便是太一新天子,且看你效不效忠于我?
少光却是不为所动,悠悠只道:正如先生当年所言,先生与光皆明理之人,还请切勿意气用事才是。
明语先大失所望,当下心中不舍,又恨其不争,一时气极,语塞良久,忽拂袖道:滚,滚吧,滚——!
少光默不作声,遂转身匆匆而去。
明语先虽欲眼不见为净,然始终难耐胸中苦闷。转身但见案上之钺,倏地执起劈将于地,疾声呼道:少、光——,你已忘昔日共立之誓乎?
少光闻声止步,一时往事宛如潮涌。转身那一刹,情难自禁,不由感极而泣:莫敢忘,莫敢忘!收北庭,通南海。拓西域,复辽东。四海一统,天下非攻。字字铭记于心,日思夜想,没齿难忘!
明语先二话不说,大步移至里间,倏地扯开墙上一道帘布,回身但问:那你可还认得此为何物?
少光顺势望去,但见墙上赫然挂着一幅画轴,其上尽写地理行程,远近阔狭,山川险要,州郡城郭,一一俱载明白。
少光观罢,当即瞠目结舌:这,这是,这是“太一全盛图”!
明语先当下声色具厉,情到深处,一时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拍打着轴面,连声痛斥道:亏你还认得这是“太一全盛图”!你口口声声道忠于天子,忠于天子,然你可曾真正忠于先帝之志否?好好看看这幅图,这才是你最应效忠之真、命、天、子,你对得起先帝临终所托乎?
少光无言以对,沉默良久,忽道:这图,先生从何而来?
明语先长叹一声,遂缓和了语气,望着图上锦绣江山,当时负手而立,娓娓道来,仿佛一位倾诉平生的老者:自先帝驾崩以后,我便命人照原样描摹了一幅,一直挂在此处,以时刻诫己莫忘先帝遗志。每逢夜深人静时,我便独自一人这么静静地望着它,望着之上每一寸锦绣山河,然后默默将之记于心头,唯恐遗漏丝毫。多少次午夜梦回,我幻想着能亲身去图上这每一寸土地走上一走,奈何醒来却无一不是身在瑶宫。于是从那时起,我便时刻告诫自己,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我要让图上这一切,从此不再只停留于绢上!
说到深处,明语先倏地埋下了头,良久都不曾言语。
少光静静听着,越发自惭形秽,遂道:听先生一席话,莫不震耳发聩,实在令光无地自容。
熟料明语先只是兀自摇头,苦笑不语。
少光亦是无言,只仰头又痴痴地看了一遍墙上锦绣江山,当下不由思绪如旅。其时,屋外早已夜深人静,屋内二人却是毫无倦意。良久,但闻少光道:先生当真有此鸿鹄之志?